- 創造近代中國的“世界知識”
- 潘光哲
- 12300字
- 2025-04-08 15:34:14
導論
一
俄羅斯的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1672-1725),一代豪雄,影響深遠。他的形象,在俄羅斯歷史長河里的轉易,本來就不僅是其政治、社會價值變遷之寫照,也為思索其國族意識(national consciousness)的本質,提供一面鏡子。[1]他的聲名,遠播寰宇,特別是他為推動俄羅斯帝國的擴張,借鑒“他山之石”,竟爾一己親身微服出訪,游歷西歐的軼事,膾炙人口,也喧騰于異鄉他邦;對他的形象認知,在俄羅斯大地之外激發的回應想象,曾無已時。像彼得大帝的訪英之行(1698年1月11日至4月21日),就開啟英國人對他(與沙皇)形象認識之契機,甚至戲劇舞臺上都出現他的影像,在人們喜聞樂見的娛樂天地里占有一席之地。[2]
時易境轉,彼得大帝的“魅力”,未嘗稍減。百余年后,東亞世界里的卓異之士,一旦知曉他的行止作為,竟也馳騁思維,即便各有側重,意欲取為楷模的心懷,則是同向如一。即如在近代日本和中國歷史舞臺上都必然不會被遺忘的佐久間象山和康有為,時間相去四十余年(佐久間于1864年在京都三條木屋町被暗殺的時候,康有為才是六歲的孩童),雙方卻都引征彼得大帝,作為自己國族構思圖存求強方案的例證。在佐久間象山知曉清朝兵敗于鴉片戰爭的訊息之后,于1842年上書給擔任德川幕府老中一職的真田幸貫,在這封俗稱為《海防八策》的上書里,[3]他說俄羅斯的彼得大帝,鑒于其國缺乏“大船”,海軍欠缺訓練,航海之技早已荒疏,因此親身前往荷蘭學習諸藝,借以督責勸獎俄國人開始講求,正是有賴此等“豪杰之主”,竟使俄羅斯從“頑愚之貧國”的地位,轉而成為可與西洋他國相提并立的國家。[4]相較于佐久間象山,康有為上書的對象,可是九五之尊的清德宗(俗稱光緒帝)。康有為在所謂“公車上書”的行動里,[5]向光緒皇帝提出的建言(1895年5月2日),就已經聲言“俄主彼得乃至易作工人,躬習其業,歸而變政,故能驟強”。[6]他的這份建言,當時沒有得到光緒帝“御覽”的可能性;[7]等到他有機會讓自己的意見“上達天聽”之后,彼得大帝的行止,則成為康有為鼓動光緒帝“亟籌自強”的楷模,他特別“譯纂”了《俄彼得變政記》,借之“可考由弱至強之故”。[8]佐久間與康有為對彼得大帝的理解是否“正確”,[9]暫且毋論;重要的是,這兩位在具體的時空背景里堪稱第一流的思想家,究竟是在什么樣的知識憑借之上,開展他們因應世變而構思想象的觀念旅程的?
以佐久間象山而論,他可能是從號稱日本幕末時期“蘭學者”的“大施主”渡邊華山[10]的《西洋事情書》那里,得到關于彼得大帝的知識的;[11]康有為宣稱由自己“譯纂”的《俄彼得變政記》,其實是襲取刪改自徐景羅翻譯的《俄史輯譯》[12],姑舉數例對照(見表0-1)。
表0-1 康有為《俄彼得變政記》與徐景羅譯《俄史輯譯》內容對比

表0-1 康有為《俄彼得變政記》與徐景羅譯《俄史輯譯》內容對比-續表

在近代東亞世界里,像佐久間象山和康有為這樣的秀異之士,所在多有。凡是有心知曉世事,探究世變由來,思考因應之道,共向同循的,乃是可以名曰追求“世界知識”[13]的思想道路。畢竟,在他們具體身處的生活世界里,確實存在著前所未知的知識天地,或是寰宇情勢,或為新興學問,乃至于新式傳播媒介提供的訊息,好似廣袤無涯,總可吸引有心好奇之士探其究竟,明其奧妙。如取譬喻之說,他們就像是進入了一座包羅萬象的“知識倉庫”(stock of knowledge)[14],只要愿意信步直入,披卷展讀,隨意閱覽,各種信息、思想與觀念,斑斕炫目,應接不暇,迎面撲來:或是前所未曉的異域風土人情,或是從未得聞的他國體制倫常,或是向不得見的外邦奇技妙器,或是令人驚異不置,或是令人嘆為觀止,或是令人掩卷深思,或是令人搖頭嘆息。覽卷所及,總可撼動挑撥觀奇覽勝者的心懷意念,進而汲引足可激蕩多樣思考想象的“思想資源”(intellectual resources)。[15]這部小書,就是以具體的個案,闡釋近代中國的“世界知識”如何被創造生產,從而為認識和理解近代中國思想文化世界的洪流,提供另一個角度。
二
近代中國的歷史波瀾壯闊,史學工作者可以施展身手的天地本來就是無限寬廣,得以繪描渲染的歷史圖像當然多彩繽紛。那么,言及近代中國“世界知識”的創造、生產、積累、流通、消費與再生產,足可為闡釋近代中國的歷史,增添不同的圖景;就創生近代中國的歷史知識而言,也具有清點先行者的思想工作與其成果的意義。只要仔細考察中國近代史知識生產方式的形成史,即可發現,既存的知識狀況與研究視野,既是后繼者開展知識生產之旅起步前行的基點,也可能是妨礙其放眼四顧的無形眼翳。[16]一言以蔽之,我們仰仗的既有的知識基礎,未必堅實穩靠,不可動搖。
就以有關近代相對于中國“本土”的“邊疆”的“知識”究竟如何生產創造的檢討來說,西方的傳教士、科學家乃至探險家,都曾(冒險犯難)履足斯地,以為“眼見為憑”,將他們習以為常的知識生產方式,“應用”在這方土地之上,認為通過他們的親身考察得到的知識,既然是建立在“客觀的”“科學的”基礎之上,自然可以取而貢獻于在那里生活的人,提供諸多“指導”,好讓他們脫離“落后”,走向“文明”。可是,這些足以促使當地人民從“黑暗”進入“光明”的“進步”方案,未必真正建立在“客觀的”“科學的”基礎之上。他者毋言,為他們的知識生產提供助力的當地合作者(或為翻譯,或為向導,或為協助尋找資料的研究助手),未必“忠心耿耿”,如實以應(其間因素,絕對錯綜復雜,或可能肇因于國族主義情懷,或可能是因為雇用者視之為“劣等人”的帝國主義霸道作風)。所以,他們生產的知識,怎容吾輩持信不疑,取而作為了解斯土斯民的知識基礎呢?[17]
放眼廣觀,類似的場景屢見不鮮。大英帝國對印度的知識建構,也是個例證。當大英帝國的勢力以東印度公司為滲透中介,從1750年以后逐漸向南亞次大陸擴展的時候,地理學家扮演了前鋒的角色。他們繪制了地貌景觀地圖,研究原住民的情況,收集各類標本,也留下了各式各樣關于經濟、社會與文化的詳細資料。可以說,地理學家創造與界定了在東印度公司統治之下人們對于印度的空間印象(the spatial image)。可是,英國繪制與掌握的各種印度地圖,可以“再現”的印度,只是“他們的印度”,而不是“真正的印度”;那些印度地圖的范圍,只包括了他們所認知的與他們所統治的印度。畢竟,作為被調查對象的印度人,會和英國人妥協,也會起而抗之,印度怎么可能全盤無缺地為英國人所知曉;印度社會與文化的許多面向,更遠非英國人所能經驗。英國人以為,憑借著自己掌握的科學,可以讓他們認識“真正的印度”,究其實際,他們繪制的地圖,僅僅是“大英帝國的印度”的地圖。可以說,借由對于英國繪制印度地圖的過程的理解與認識,我們可以窺探英國人(當然是精英分子)如何帶著各式各樣的假定(assumptions)與意識形態(這又是與他們想要理解自己在印度所創造出來的帝國這個目標相關的),從而進行知識建構。[18]
“老王賣瓜,自賣自夸”,前此筆者假《晚清士人的西學閱讀史(1833~1898)》[19]一書,也從“閱讀史”的視野,對于身歷世變的士人的思想/知識世界,做出了若干觀察。凡是有心知悉世事時局的晚清士人,一旦開展追求“世界知識”的事業,絕對必須追索與“西學”相關的書報,既覽其美富,增廣聞見,復汲引豐沛多樣的“思想資源”,發為感懷,自然為整體思想界的“概念變遷”(concept change)提供了各式各樣的動力。士人讀書世界的變化擴展,固然大有改變;他們的閱讀實踐,則非勢所必至,理所當然。好比說,士人的閱讀實踐,往往遭遇“書本地理學”的障礙;先行者意欲建立“讀書秩序”的努力,又承受既存價值系統的挑戰反擊。閱讀致知的理由,更與士人的功名之路息息相關,自然也和“文化市場”(cultural markets)的運作邏輯脫離不了關系。當讀書成為“生意”,各式各樣“西學”書報的盜印本,應運而生。讀書求知固是樂趣無窮,怎樣得到書本,卻不一定心想事成。因此,晚清士人閱讀致知,求索“世界知識”的過程,錯綜復雜,他們的個體經驗和思想響應,不該被后世的史學工作者一刀切平。回答“西力東漸”這個古老歷史命題的方式,實在可以日新又新。
一代蒙元史名家姚從吾,在1949年以后的臺灣大學歷史系長期講授“史學方法”的課程。受業弟子之一陶晉生回憶,姚從吾在課堂上的名言是:“騎馬要跳到馬背上,學游泳要跳到水里去。”[20]言下之意,開展史學研究,徒然高談闊論“史學方法”,無濟于事,只有切實從事史學研究本身,方為正衢。同樣的,在口號宣示層次批評既存的史學知識的成果是一回事,在具體的史學實踐里如何展現卻是另一回事。本書諸章,冀望通過具體的研究例證,既能闡明近代中國歷史的另一方面向,又可以為我們承受的歷史知識,提供反省思考的可能路向。
三
胡適在現代中國思想學術史上的“典范”地位,[21]應當是眾無異詞的;即使在史學殿堂的諸多領域里,胡適未必都留下不可磨滅的“典范”作品,但他的“眼光”,確實具有醍醐灌頂的作用。例如,胡適批評過,只書寫“帝王的即位和死亡”“權臣的興起和傾倒”“戰爭的發動和結束”的歷史,“在我們今日的眼光里,全是枉費精神,枉費筆墨”:
因為他們選擇的事實,并不能代表時代的變遷,并不能寫出文化的進退,并不能描出人民生活的狀況。……我們今日若作一部《新新五代史》,我們就應該知道,與其記誦五代十國的帝王世系,不如研究錢镠在浙江興的水利或王審知入閩后種族上和文化上的影響;與其痛罵馮道的無恥,不如研究當日政府雕板的監本九經的歷史;與其記載桑維翰的大話,不如研究李煜、馮延巳一班人的小詞;與其比較《新五代史》與《舊五代史》的文字優劣和義法寬嚴,不如向當時人的著作里去尋那些關于民生文化的新史料。范仲淹的文集里,無意之中,記載著五代時江南的米價,那是真重要的史料。敦煌石室里,前不多年,忽然發現韋莊詳記北方饑荒的一首白話長詩,那也是真重要的史料。比起這種真正史料來,什么謹嚴的史傳,什么痛快的論贊,都變成一個錢不值的了![22]
胡適自豪于一己的作品,具有“鴛鴦繡取從君看,要把金針度與人”的意義;[23]他提醒我們如何調整轉換看待史料的視野,同樣深具“金針”價值。[24]在中國近代以降的浩瀚史料海洋里,研究者應該對許多常見的史料,也去下同樣的工夫。
本書諸章征引的史料,固有取材自海外他邦者(主要是日本),但多為研究者耳熟能詳的。舉例而言,研究近代中國人在西方國家的異域體驗,已漸蔚為大觀,[25]如何活用相關史料,則是對史家技藝的考驗。例如,出身于同文館,擔任過清朝駐英使館譯員的張德彝,從十九歲起就出洋遠游,見識異國風情的多番樣貌,《稿本航海述奇匯編》這套大書,就是他記錄自身經驗的珍貴史料。[26]日本學者手代木有兒教授與筆者都采取類似的視角,都征引這部史料。不過,手代木教授關心的課題,只及于張德彝個人文明觀的變化歷程;[27]筆者則具體論證張德彝的論說,如何成為后來者如王韜的“思想資源”。[28]另一位日本學者佐佐木揚考察清朝于1887年派遣12位中下級官員游歷考察各國的歷史,成員之一劉啟彤自是其研究對象;[29]本書“西方政體類型知識‘概念工程’在晚清中國的創發與建設(1845~1895)”一章則論證劉啟彤的考察報告《英政概》乃是薛福成述說英國制度的泉源,進而論證晚清改革派要角之一的鄭觀應的名著《盛世危言》(5卷本,1894年刊行),是如何襲取自薛福成的。舉凡收載劉啟彤《英政概》(乃至張德彝、薛福成的部分著作)的大書,如王錫祺編輯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早已影印問世,[30]實非名山秘籍,研究者不難入手。本書“開創‘世界知識’的公共空間:《時務報》譯稿研究”一章,尤其考究《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部分取材來源竟是《時務報》譯稿,亦是彼此參照的心得,當為“鑿空”之論。胡適曾經批評所謂“鴛鴦繡取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是一種“很可鄙的態度”。他認為,身為“提倡學術的人”,“應該先把‘金針’送給大家,然后讓他們看我們繡的鴛鴦,然后教他們大家來繡一些更好更巧妙的鴛鴦”。[31]本書諸章,描摹未必皆登大雅之堂,論說更難一錘定音;然而師法先賢,“野人獻曝”,對有心讀者或可稍微提供一些啟發。
當然,調整轉換研究與看待史料的視野,并不意味著不需要開發新史料。特別是近代中國已然被迫卷入了國際體系,吾輩不應該仍復懷持“方法論的國族主義”(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立場,以特定國家/疆土為中心,進行學術研究。[32]本書諸章涉及的課題,固然以近代中國的歷史場景為中心,引據所憑或研究書寫,盡量不畫地自限。即如本書簡要描述了近代供應生產“世界知識”最重要的載體——現代報刊在東亞世界里的互動空間,就引征了若干來自東瀛扶桑的史料與研究成果,對于近代中國報刊的發展脈絡,提出了日本好似“看不見的手”的論斷。[33]本書“‘世界史地’與‘國際法’知識和近代東亞‘地理想象’的生產、流通與嬗變:回顧與思考”一章,試圖擴展視野,從學術史的面向,檢討思索來自西方的現代“世界史地”與“國際法”知識,如何在東亞世界(主要是中、日、韓三國)流傳廣布,成為知識人同潤均享的“共同知識文本”,[34]而為創造近代東亞的“地理想象”[35],供應了無窮動力。像是魏源(1794~1857)纂輯的《海國圖志》(1842年初版,1852年更增補為一百卷出版)[36]、徐繼畬(1795~1873)編撰的《瀛寰志略》(初刻于1848年)[37]或是曾任同文館總教習的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翻譯的《萬國公法》(1864年出版)[38]等為近代中國史研究者“耳熟能詳”的著作,影響所及,實非僅在中國本土思想界而已。史海無涯,見聞有限,搜索檢討,未必廣全恰當;如蒙博雅君子教正,其幸何如。
四
傅斯年當年檢討甲骨文研究的綜合成果,批判號稱“以綜合自許”的作品,其實根本是“不觸類而引申,憑主觀以遐想”,不過“類書耳,教條耳”而已。況且,那些當時的“教條家”,根本是連“辨證教條并未熟習”,反而卻“強讀古史原料以為通論通史”,即使“可以嘩眾取寵于無知之人”,結果只帶來無窮弊病,“正為學術進步之障耳”。[39]因此,想要調整轉換研究與認識的視野,不受既存知識的束縛,確切掌握思想觀念變化的具體歷史脈絡/場景,期可還諸歷史本身,絕對不應徒為空言,實須有賴具體史學實踐的展現。
即如本書討論西方政體(political regimes)的類型知識在晚清中國時期的導入和傳布,即以比較細致的“脈絡化”研討取徑入手,考察1845~1895年間西方政體的類型知識,在晚清中國思想界經歷了何等錯綜復雜的“概念工程”建設過程,終究成為知識人思考“政體抉擇”的參照要項,并為晚清中國的思想界,提供了豐厚的“思想資源”。所以,該章特別比較列表展現蔣敦復、王韜對于政體類型知識認識的前后變化,以顯示他們對于西方政體類型知識“概念工程”之貢獻所在;也就具體時間定點析論“政體類型知識‘概念工程’的雜音與同調”,意向所在,即欲深化吾人對于西方政體的類型知識在晚清中國思想界的多重樣態之認識,進而反省中國/中國人開始走向“民主之路”,竭力歡迎“德先生”,并不是先行者對“民主思想”進行積極“宣傳”或“弘揚”的必然結果。各方知識人的思考與言論,都各有其演變的脈絡,應該返諸其問世的本來場景,進行理解;而不是將這些繁雜的歷史現象/事實簡單概念化,甚至成為書寫“中國民主思想史”理所當然的組成部分。
近代中國的思想世界,正如眾聲喧嘩的舞臺,甲未唱罷,乙即登場;如何縱覽全局,通識主脈,有賴史家巧思卓識。即如王汎森以“主義時代”描摹中國近代思想史的關鍵主脈,[40]啟人深思;張灝對于“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1895~1925)的宏觀論說,也足以展現前輩學人的智慧結晶。本書“中國近代‘轉型時代’的‘地理想象’(1895~1925)”一章,就以張灝的觀察為綱目,述說討論在這個“轉型時代”里,“地理想象”如何成為統攝人們理解/解釋世界、開展論述的“默會之知”,彼此同潤共享。尤其是“制度性傳播媒介”的勃興,促使人們得與世界思想潮流同波共舞,既展現了中國和世界未可或分的共同認識,也導引人們重新思考中國國族在世界秩序里的地位,繪制一張簇新的“認知地圖”。筆者認為,在這個“轉型時代”里所展現的“地理想象”,既展示人們對中國自身處境的認識,也顯現了人們對中國與世界之關系的理解,往往更在“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之間徘徊躊躇,莫衷一是。只是,諸方論者各自的認識能力與思想場域,互有差異,所可開展的想象空間和得以繪制的“認知地圖”,自是處于永無停歇的涂抹繪制歷程,更未必是諸眾公認的準針指南。因此,“地理想象”創造的是真實和想象雜糅兼存的“第三空間”,既真又假,且綿延相續,曾無已時。
“地理想象”打造開創的“第三空間”,真實和想象雜糅兼存;對于人物學說的認識理解,也不例外。孫中山的形象演變與晚清革命風潮之云起,與章士釗以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為藍本而“譯錄”之《孫逸仙》一書(1903年出版),關系密切。本書“創造‘革命想象’的知識文本:以章士釗‘譯錄’的《孫逸仙》為中心”一章,直接回歸《三十三年之夢》原著,考察檢討章士釗的筆耕事業“革命想象”,如何“打造革命領袖”,乃至將康有為“污名化”,以其“偽”證成孫中山之“真”,進而“感化”讀者選擇“革命”的道路,借以論證20世紀初中國“革命想象”的思想基礎。過往研究中國革命史的學者,固然重視《孫逸仙》一書的重要地位,卻多未曾取《三十三年之夢》原著,詳縝比對章士釗的譯筆。因是,對于諸多鼓動革命風潮的知識文本,就其原來根源脈絡究竟何在,詳為檢討,自可深化我們對于中國革命的意識形態構成史的認識。
焉有一鋤可成井,豈能一筆得描龍。正如傅斯年的警醒告示一般,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的宏觀綜合及其書寫,同樣應該擺脫“類書”與“教條”的框框,以比較穩固的知識基礎,對我們繼承的歷史思想傳統,進行無窮盡的詮釋追索。
五
法國年鑒學派(The Annales School)創始人之一的費弗爾(Lucien Febvre),面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殘景廢墟,依然信心滿滿,鼓勵同僚弟子迎風以進(facing the wind)。在他看來,向前看才是最重要的事,因為當下這個世界是怎么被打造的,已經是昨天的事了;可是打造世界這項工程,永遠沒有終點:“如果我們法國人還有機會比別人更快更好地了解怎么履踐這等彰明昭著的真理,我得說,丟下沉舟,跳進水里,奮力地向前游罷!”[41]一代史界豪雄,氣魄萬千,懷持著歷史乃是“當前人們必然會追問的問題的響應”[42]這樣的“經世”之志。他的名著之一《十六世紀的無信仰問題:拉伯雷的宗教》[43]至今仍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就算不是定論之作,卻絕對是追索“無信仰問題”足可激發辯論的起點。[44]
這部小書的業績所得,絕對不足以與費弗爾相提并論。然而,想到費弗爾批評恩格斯的名著《德國農民戰爭》的話:“想了解恩格斯?這部書有用。想知道農民戰爭?這部書只是個笑話(a joke)。”[45]那么,自有己見的史學工作者,焉能從眾共流呢?只能丟下沉舟,跳進水里,奮力地向前游罷!
[1] Nicholas V.Riasanovsky,The Image of Peter the Great in Russian History and Thought(N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
[2] 參見Anthony Cross,Peter the Great through British Eyes:Perceptions and Representations of the Tsar since 1698 (Cambridge & 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3] 源了圓「佐久間象山」『歴史人物シリーズ―幕末·維新の群像』PHP研究所、1990、87~101頁;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人物叢書』吉川弘文館、1987(新裝版)、62~68頁。
[4] 信夫清三郎『象山と松陰—開國と攘夷の論理』河出書房新社、1975、99頁。當然,佐久間象山在其他文稿里也嘗言及彼得大帝,不詳論。
[5] 世稱“公車上書”系康有為發動;茅海建綜合先行研究,以為不應視康有為是其事的帶頭發動者,參見茅海建《“公車上書”考證補》,收入氏著《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第1~99頁。茅海建的論說,也受其他學人之批駁,不詳論。
[6] 康有為:《上清帝第二書》(1895年5月2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44頁。
[7] 康有為的諸番上書,直至1898年1月29日的第6次上書始得為光緒帝覽之,參見孔祥吉《乙未丁酉間康有為變法條陳考略》,收入氏著《戊戌維新運動新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第30~31頁。
[8] 康有為:《為譯纂〈俄彼得變政記〉成書可考由弱至強之故呈請代奏折》、《俄彼得變政記》(1898年3月12日),《康有為全集》第4冊,第26~41頁。
[9] 先行研究,如鮑紹霖即指陳,康有為對于彼得大帝的認識,頗不真確,參見鮑紹霖《帝術縱橫:析論康有為“彼得大帝心法”之議》,《史學理論研究》1998年第3期,第111~123頁。
[10] 芳賀徹『渡辺崋山:優しい旅びと』朝日新聞社、1986、199頁。
[11] 信夫清三郎『象山と松陰—開國と攘夷の論理』、100頁。
[12] 本書征引版本為:徐景羅譯《俄史輯譯》(四卷),“叢書集成續編”第245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徐景羅,生平尚不詳。馮承鈞謂,《俄史輯譯》是書四卷,為益智書會本,“景羅,寧波人,前有光緒十二年景羅序……是書似譯自英文,譯筆頗簡潔,無游詞費句,尤能力避用典,質而不俚,洵舊譯本中之佳作也”。參見馮承鈞《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西學與中外交通部分)》,鄔國義編校《馮承鈞學術著作集》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192頁。
[13] “世界知識”是筆者創造的詞,恰如當代英國文化/媒體研究巨擘斯圖亞特·霍爾之論說,現代媒體的一個首要文化功能是:供應與選擇性地建構“社會知識”、社會影像,透過這些知識與影像,我們才能認知“諸種世界”、諸般其他人“曾經生活過的實體”,并且,我們也才能把他們的及我們的生活,以想象方式建構成為某種可資理解的“整體的世界”(world-of-the-whole)和某種“曾經存在過的整體性”(lived totality),參見Stuart Hall,“Culture,the Media and ‘Ideological Effect’,” in James Curran et al.,eds.,Mass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Beverly Hills:Sage,1979),pp.340-341。筆者師法其意,將各式各樣的印刷信息媒介所提供的各等具有幫助認識/理解外在現實世界之作用的(零散)訊息/(系統)知識,統稱為“世界知識”。
[14] “知識倉庫”(stock of knowledge;Wissensvorrat)一詞,筆者借用自舒茨的概念,參見Alfred Schutz and Thomas Luckmann,trans.by R.M.Zaner and H.T.Engelhardt,Jr.,The Structures of the Life-World(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知識倉庫”在舒茨學說中的整體脈絡,參見H.R.Wagner,“Introduction:Schutz’s Phenomenological Sociology,” in H.R.Wagner,eds.,Alfred Schutz on Phenomenology and Social Relations:Selected Writing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0),pp.13-16。不詳論。
[15] 潘光哲:《追索晚清閱讀史的一些想法:“知識倉庫”、“思想資源”與“概念變遷”》,臺北《新史學》第16卷第3期,2005年9月,第137~170頁。王汎森述說了日本導進的“思想資源”,對筆者甚有啟發,參見王汎森《戊戌前后思想資源的變化:以日本因素為例》,香港《二十一世紀》第45期,1998年2月,第47~54頁。
[16] 潘光哲:《中國近代史知識的生產方式:歷史脈絡的若干探索》,裴宜理、陳紅民主編《什么是最好的歷史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第105~163頁。
[17] 參見Stevan Harrell,“Introduction:Explorers,Scientists,and Imperial Knowledge Production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 in Denise M.Glover et al.,eds.,Explorers and Scientists in China’s Borderlands,1880-1950(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1),pp.3-25。
[18] 參見Matthew H.Edney,Mapping an Empire:The Geographical Construction of British India,1765-1843(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
[19] 潘光哲:《晚清士人的西學閱讀史(1833~1898)》,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4。
[20] 陶晉生:《追憶姚從吾先生》,臺北《歷史月刊》第11期,1988年12月,第15頁。
[21] 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
[22] 胡適:《〈中古文學概論〉序》(1923年9月24日),《胡適文存二集》第1卷,亞東圖書館,1924,第261~262頁。
[23] 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商務印書館,1935,第333頁。
[24] 當然,胡適述說的前提是“我們今日的眼光”;那么,我們就別忘記了,這等眼光,其實乃是“史學氣候”(historiographical climate)改變的結果。“史學氣候”一語,引自Richard J.Evans,In Defense of History(NY:W.W.Norton,1999),p.77。他指出,許多史料,往往必須等到“史學氣候”改變,某人認為值得一用時,才會被發掘與利用。
[25] 例如陳室如《近代域外游記研究(一八四〇—一九四五)》,文津出版社,2008;尹德翔《東海西海之間:晚清使西日記中的文化觀察、認證與選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收入氏著《海上傾城:上海文學與文化的轉異,一八四九—一九〇八》,麥田出版,2009,第153~239頁;李涯《帝國遠行:中國近代旅外游記與民族國家建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唐宏峰《旅行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旅行敘事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李揚帆《走出晚清:涉外人物及中國的世界觀念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陳室如《晚清海外游記的物質文化》,里仁書局,2014;張治《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顏健富《晚清文化界對于David Livingstone與非洲探勘記的接受與傳播》,李奭學、胡曉真主編《圖書、知識建構與文化傳播》,漢學研究中心,2015。日文著作如佐々木揚『清末中國における日本観と西洋観』東京大學出版會、2000;手代木有児『清末中國の西洋體験と文明観』汲古書院、2013;岡本隆司·青山治世『出使日記の時代:清末の中國と外交』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4。兩相比對,日本方面的研究,史料調查詳密,史實建構較為完整;相關漢語著作,猶待迎頭趕上。
[26] 張德彝:《稿本航海述奇匯編》(全10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
[27] 手代木有児『清末中國の西洋體験と文明観』、103~132頁。
[28] 潘光哲:《晚清中國的“民主經驗”(1866~1895)》,潘光哲主編《近代中國的政治與外交: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中研院,2013,第41~133頁。
[29] 佐々木揚『清末中國における日本観と西洋観』、202~203頁。
[30] 本書征引版本為:王錫祺輯《小方壺齋輿地叢鈔補編再補編》,廣文書局1964年影印本。
[31] 胡適:《國語文法概論》,《胡適文存》第3卷,第35~36頁。
[32] 參見Andreas Wimmer and Nina Glick Schiller,“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 and beyond:Nation-State Building,Migration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Global Networks 2:4(2002),pp.301-334;Andreas Wimmer and Nina Glick Schiller,“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the Social Sciences,and the Study of Migration:An Essay in Historical Epistemology,” The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37:3(2003),pp.576-610。當然,Wimmer與Glick Schiller批評的是移民研究(migration studies)領域里的問題,他們的論說同樣也有批判者,不詳論。
[33] 日本學人也從必須相互理解以作為和解基礎的角度倡言“東亞媒體史”的可能性,而其主要著眼領域為日本與韓國(朝鮮)之間的關系,參見小林聡明「東アジア·メディア史研究の可能性:日韓の相互理解と東アジアの和解にむけて」『都市文化研究』12號、2010、153~158頁。
[34] “共同知識文本”是筆者創造的詞,意指約從1830年代以降,西方傳教士與東亞各國知識人共同致力,生產制作介紹世界局勢與西方知識的著述,例如《海國圖志》、《瀛寰志略》或是《萬國公法》等著作,同時在東亞世界流通,廣受閱覽,彼此能夠同潤均享,引發了多重多樣的歷史效應。如梁臺根以《佐治芻言》為中心,就這部曾于中、日、韓三國流傳的“共同文本”,如何展現了當時引進、傳播和吸收西方知識的場景,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也指陳東亞內部復雜的知識傳播互動脈絡。參見梁臺根《近代西方知識在東亞的傳播及其共同文本之探索——以〈佐治芻言〉為例》,臺北《漢學研究》第24卷第2期,2006年12月,第323~351頁。
[35] “地理想象”(geographical imagination)一詞,借用自David Harvey的論說,他取法米爾斯的《社會學的想象力》(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指陳“地理想象”[他亦用“空間意識”(spatial consciousness)一詞]對于城市規劃的概念性意義。David Harvey指出,“地理想象”“能使個人得以確認空間與地點在自己生命史上的角色,將目視所及的空間環境和自己發生關聯,確認個人與組織之間的具體事務如何受到把他們隔離的空間的影響。地理想象可讓個人確認自己與四鄰、自己與領域所及(territory),或者(用街頭幫派的語言)自己與‘地盤’(turf)之間的關系。無論當下身處何方,它可以使他判斷在其他地區(在其他人的‘地盤’上)的事件與己身的相關性——如判斷共產主義向越南、泰國和老撾的進軍,是否與己有關。它也可以使他能夠有創意地仿效和利用空間,能夠理解其他人創造的空間形式的意義”。參見David Harvey,Social Justice and the Cit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p.24-25。“地理想象”亦有自身的概念形成史,本書不擬詳探,參見“geographical imagination,” in R.J.Johnston,ed.,The Dictionary of Human Geography(Oxford & Malden:Blackwell Publishers,2000),pp.298-301。就具體個案言,即如Susan Schulten所述,因為政治、文化與社會需求,會形成關于地理和空間的新概念,其又回過頭來影響了歷史與文化。以某種空間結構概念來區分我們生活的世界,既可以確證歐亞大陸之所在,亦可用來建立第一、第二與第三世界的認知架構。借助現代科技,地理知識打破過往的迷思或真假難辨的認知,可以具體明確地指出某個地方之所在,建立所謂超歷史的真實(transhistorical truth)——好比說,臺灣是個島嶼。人們無法親臨其境,地理知識即可讓人借以認識和想象某個地方(因此可以說,科學,就是讓“真正的”地理知識在公眾生活里“正當化”的主要憑借/依據)。她以19世紀末以降至1950年美國崛起為世界霸主的歷程,說明美國地理學界[與地理組織,如國家地理學會(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如何為因應/滿足現實需求(包括商業利益,如地圖的“消費”、學校地理教科書的競爭),在生產地理知識(與各級學校里的地理課程內容)方面的變化,以及美國公眾的響應。參見Susan Schulten,The Geographical Imagination in America,1880-1950(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Susan Schulten并未引用David Harvey的研究。
[36] 本書征引版本為:魏源《海國圖志》[60卷,道光丁未(1847)仲夏古微堂鐫板本],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魏源《海國圖志》[100卷,光緒二年(1876)平慶涇固道署重刊本],《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總第743冊(第206頁以下)~744冊。魏源的《海國圖志》,最先為50卷,于1842年亦即鴉片戰爭甫一結束即出版。后增補為60卷,1847年再刊,1852年復擴增為100卷刊行,即今日一般所見版本(王家儉:《魏源年譜》,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67,第132~134頁)。
[37] 本書征引版本為:徐繼畬《瀛寰志略》,白清才、劉貫文主編《徐繼畬集》第1冊,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5。徐繼畬自1843年起意著書以明了域外世界,曾草成《輿圖考略》,后再改纂為《瀛寰考略》,最后勒為《瀛寰志略》,1848年初刻于福州。參見陳存恭《徐繼畬事略及其〈瀛環志略〉》,任復興主編《徐繼畬與東西方文化交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8~9頁。
[38] 本書征引版本為:丁韙良譯《萬國公法》,同治三年(1864)京都崇實館存板本,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藏。
[39] 傅斯年:《〈殷歷譜〉序》,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第343頁。傅斯年的這番話,應是“有的放矢”,批判的矛頭,應是指向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大東書局,1931)。不詳論。
[40] 王汎森:《“主義時代”的來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關鍵發展》,臺北《東亞觀念史集刊》第4期,2013年6月,第9~88頁;另可參考Ivo Spira,A Conceptual History of Chinese-isms:The Modernization of Ideological Discourse,1895-1925(Leiden & Boston:Brill,2015)。相較之下,Ivo Spira的論說固然洋洋灑灑,更具規模,但未超越王汎森的勾勒。
[41] 引自Fran?ois Hartog,“The Modern Régimes of Historicity in the Face of Two World Wars,” in Chris Lorenz and Berber Bevernage,eds.,Breaking up Time:Negotiating the Borders between Present,Past and Future(G?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2013),p.131。
[42] 引自Fran?ois Dosse,New History in France:The Triumph of the Annales,trans.by Peter V.Conroy,Jr.(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4),p.47。
[43] Lucien Febvre,The Problem of Unbelief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The Religion of Rabelais,trans.by Beatrice Gottlieb(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法文原著出版于1942年,漢譯本見《十六世紀的無信仰問題:拉伯雷的宗教》,閆素偉譯,商務印書館,2012。
[44] David Wootton,“Febvre and the Problem of Unbelief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60:4(1988),pp.695-730.
[45] 引自Fran?ois Dosse,New History in France:The Triumph of the Annales,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