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造近代中國的“世界知識”
- 潘光哲
- 3543字
- 2025-04-08 15:34:15
三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就借鑒既有成果來說,筆者所知,日本學界對于報刊之研究,成果豐富,如小野秀雄、西田長壽等,[42]皆有引路之功,[43]傳承相衍,更是推陳出新。像是在所謂“大眾社會”的背景下,解析新聞報刊如何借著舉辦猜測誰是“大相撲優勝力士”、誰會當選民意代表的“予選投票”等“懸賞”活動而吸引讀者的因應之道,展現媒體和“國民的大眾化”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44]又如研究讀者對報刊的響應互動,向來是報刊史研究的重要主題,卻也往往因資料欠缺,頗有難點。山本武利則廣輯史料,分析日本各階層對各種報刊的響應,甚至包括軍隊士兵在內,展現報刊如何為滿足前線士兵的思鄉之情而特辟地方新聞的場景;[45]永嶺重敏析論日本報刊的讀者群,視野所及,則注意地方上的學校教員如何形成了“讀者共同體”的樣態。[46]對報刊創辦者及其事業細密勾勒者,山輝雄對一代言論巨子德富蘇峰創辦《國民新聞》的歷程及其言論變化趨勢的研究,[47]便是一例。對個別的重要報刊進行精致研究的成果,亦不乏見。例如,鈴木貞美編輯以《太陽》雜志為探討對象之文集,收文22篇,舉凡《太陽》雜志之整體沿革歷史,其出版者博文館與其主要編者的情況,《太陽》雜志涵括之重要論題(如“中國觀”“教科書問題”“翻譯文學之介紹”“婦女問題”等),皆有涉及;[48]明治維新初期,福澤諭吉等人組成了“明六社”,以《明六雜志》為言論機關,影響深遠,神奈川大學人文學研究所編輯的《〈明六雜志〉及其周邊:西洋文化的受容、思想與言語》[49]即為類似取向之成果。
檢討日本的現代媒體與帝國主義擴張之間的關系,也是值得關注之議題。畢竟,從1874年“牡丹社事件”以來,新聞媒體與日本發動征鋒,相生共立,乃至大有營收,《東京日日新聞》就因為刊載岸田吟香隨征臺灣的報道,發行量竟增加了百分之五十。[50]而如以朝鮮被目為“親日派”的金玉均在上海被暗殺(1894年3月28日)為話題,引發日本媒體多方議論,竟為中日之間“兵戎相見”,提供了輿論支持。[51]當然,觀察媒體和帝國擴張的動向,總該注意具體歷史場景,即如藤孝夫以《大阪朝日新聞》之“社說”涉及“日中關系”者為中心,檢證日本言論界自身糾纏于“民主主義”與“帝國主義”之間的復雜思想樣態。[52]可是,1930年代一度被右翼分子與軍部“青年將校”視為“國賊新聞”的《大阪朝日新聞》,在中日戰爭期間卻是“國策新聞”的代表媒體《大陸新報》(1939年1月1日發刊)的最重要后臺支持。[53]檢討戰爭時期媒體的“戰爭責任”,總該多重觀照,既注意國家威權當局諸多操控言論媒體的作為,[54]也檢示媒體如何扮演“旗手”的角色呼應戰爭,甚至連以家庭婦女為對象的雜志也難有例外而同聲唱和。[55]凡此所涉,在在足可啟示我們拓展思路與視野,受益甚眾。
就西方例證而言,報刊/媒體的文化史研究,提煉之議題,觀照之領域,更是粲然可觀,更屢屢形成似可概括人類歷史經驗的宏大理論。如法國學界從文化史角度觀察法國大革命,媒體即成為重要的觀察對象,各式各樣的論著層出不窮;[56]研究閱讀出版史之名家Roger Chartier即強調,研究者不能只是注意所謂的文本,還要重視讀者群(從歷史的與社會的角度)接近/取得這些文本的途徑,沒有物質條件的支持,讀者(或聽眾)不可能接近文本,閱讀文本的過程和它如何為讀者得到的形式,自是密切相關。[57]他的述說,提示我們應該注意報刊和信息之生產流通過程的物質條件/基礎,發人深省。
例如,新聞消息的傳遞速度,與科學技術的發展,實是息息相關。以大英帝國為例,1850年代從不列顛本島到大洋洲的新聞傳播,要三個月之久;即使后來到了1860年代使用了蒸汽輪船,兩地之間仍需45天。[58]不過,在1850年時,英、法之間首先搭起了海底電纜,由此際起,開創了讓新聞在世界快速傳播的可能空間,此后十年,更建立了海底電纜的環球體系。就大英帝國而言,這項工程大大改變了帝國的核心與邊陲之間的空間關系(the spatial relationship),各式各樣的信息,可以在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里散播開來,讓人們可以想象自己就是某個國族共同體(national community)的成員,維系了帝國認同。實時的新聞,讓那些即便是出生、成長、生活于帝國領地(the Dominions)的人,也會覺得自己同各種帝國事務與政治運動有著密切的關系。[59]
以日本而言,電信事業作為“社會基盤”(infrastructure),既提供了經濟活動里迅速傳達情報的效果,[60]也讓日本新聞媒體可以廣為利用,[61]甚至在1877年“西南戰爭”的新聞報道戰里,電信更是大起作用。[62]那么,在中國、韓國的相關場景例證又是如何,顯然值得追索。舉中國的例子而言,以1857年創刊的《六合叢談》為例:
正月十二日,火輪驛船以林至滬,馳遞泰西諸札,知始發之驛舶立本,于丙辰十一月十六日離英,于海遇大風,泊于西班牙之哥魯那,故至較緩。又加的斯驛船,于十二月六日離孟買,十四日離加利,二十九日離新嘉坡,正月十二日以林船離香港,徑駛至滬,札中所載之近事如左……[63]
整理如下:英國出發“丙辰十一月十六日”(1856年12月13日)→孟買(Mumbai);“十二月六日離孟買”(1857年1月1日)→新嘉坡(Singapore);“二十九日離新嘉坡”(1857年1月24日)→香港(Hong Kong);“正月十二日以林船離香港”(1857年2月6日)→上海(Shanghai);“正月十二日,火輪驛船以林至滬”(1857年2月6日)→刊登時間“咸豐丁巳二月朔日”(1857年2月24日)。
所以,《六合叢談》第2號刊登的新聞,是1856年12月13日以前發生的,刊登出來,需耗時至少兩個月。
另一例:
二月十有五日,郵寄信札,始離英京倫敦。三月八日離孟買,十六日離加利,二十一日離息臘,四月六日抵香港,福摩沙驛船于十二日抵滬。所遞近事如左……[64]
整理如下:英國倫敦(London)出發“二月十有五日”(1857年3月10日)→孟買(Mumbai);“三月八日離孟買”(1857年4月2日)→香港(Hong Kong);“四月六日抵香港”(1857年4月29日)→上海(Shanghai);“十二日抵滬”(1857年5月5日)→刊登時間“咸豐丁巳五月朔日”(1857年5月23日)。
所以,《六合叢談》第5號刊登的新聞,是1857年3月10日以前發生的,刊登出來,也需耗時至少兩個月。
這樣說來,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從倫敦捎來的“新聞”,抵達中國的時候,其實已經是“舊聞”了。可是,隨著電信事業在中國的發展,此后的情況,大非昔比。例如,對1910年長沙“搶米暴動”的訊息如何迅即傳達出去,致使清廷得以發動鎮壓的整體過程,石川禎浩做了生動細膩的考察;[65]謝俊美則分疏武昌起事后革命黨人如何利用電報傳遞訊息,促成“辛亥革命”的成功,[66]這些都是以獨特觀察視野研究“辛亥革命”過程的罕見之作。[67]
西方學界的既有成果,亦可刺激吾人的研討向度。以歐洲而言,不同國家的政治/法律架構,就對出版業的活動范圍與可能性,帶來不同的影響;社會/經濟發展的差異,亦復如是。然而,研究者還是可以異中求同,設定某些共同的議題,以求得我們對報刊的出版史/文化史的多元認知。例如,就報紙而言,可以追索:誰擁有報紙(誰是報紙的老板)?為其寫作的是哪些人?報紙如何流傳?讀者是哪些人?至若報紙的售價、出版周期、市場營銷方式與普及程度,既決定了它可以滲透的地域和社會層級,也決定了它們能否從背后的贊助者與社會力量中獨立出來。每個國家/地區的情況,各有差異,探索其獨特的歷史經驗,應可對于各種關于出版文化的概括論斷(generalizations),提出愈形深入的反思。[68]
在報刊/媒體研究的宏大理論方面,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論題,更激發了相關學術研究的勃興。除了歐美各國以自身獨特歷史經驗而開展檢討思索之外,[69]其他地區的反思探索,亦頗有可借鑒之處。如日本的三谷博以創刊于1875年,而于翌年慘遭官方依據《太政官布告》第98號封禁的《評論新聞》為分析對象,釋論日本的“公論空間”;[70]又如印度史方面,Veena Naregal則(主要以語言和文學領域)探討在大英帝國統治下接受英語和印度自身語言雙語的西印度精英,如何建構出“殖民的公共領域”(colonial public sphere)。[71]至如在中國史研究脈絡中,導入“公共空間”及“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概念以開展者固眾,辯駁者亦多;[72]跳脫了既存“新聞史”的研究格局,以具體的報刊研究進行討論的成果,[73]也陸續出現。總之,關于人類社會里的“公共空間”或“公共領域”的歷史經驗與理論議題,顯然已蔚為學術產業。
可是,即令從文化史角度,或是借鑒哈貝馬斯的論題,開展報刊史的探討,不應離事而言理。如何從具體的史料搜集與解讀等步驟出發,以比較精細的個案討論取向,“見微知著”,借以作為認識歷史的變化趨向的根底,實為史學工作者無可旁貸之本來任務。例如,白巖龍平與《時務報》方面的往來,尚待從已然問世的白巖龍平日記中,[74]進行精細的考察勾勒。至如前述《大阪朝日新聞》刊出介紹《時務報》的文稿,臺灣方面未藏有《大阪朝日新聞》,想查核這篇介紹《時務報》的文稿,即須仰賴日本朋友的協助,始可得其追索之途。[75]因是,想要精確述說這一段媒體互動的歷史本來面貌,顯然得仰賴日本學界友朋的“互動”之助。[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