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矛盾性:關于自我的心理學研究
- 吳漾
- 5332字
- 2025-04-07 16:20:19
1 引言
精神之力只能像它表現出來的那樣強大,它的深度也只能像它在它的展示中敢于擴展自身和敢于喪失自身時那樣的深邃。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
在形式邏輯的語境下,矛盾常常被理解為一種消極的事物。然而,昔日浸潤在老莊哲學中,近代又受到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熏陶的國人,對矛盾的理解一般不會如形式邏輯中那樣簡單。許多人對這樣的說法幾乎習以為常:矛盾是事物運動、變化、發展的內在原因與動力。矛盾仿佛是尚處在孕育狀態中的新生命,一旦給予合適的時機,便可能破卵而出,帶來質的改變。矛盾的發展、積蓄力量直至最終的爆發,如果對應自然科學的方式描述,可觀察到的現象往往是:平平無奇的、可以通過各種基于最小二乘法(ordinary least square,OLS)的統計技術加以估計的線性變化(linearity)持續一段時間后,當所有人都習以為常,默認未來的統計數字依然可以通過擬合出的線性方程組加以清晰預測時,一個戲劇性的、完全不符合這些方程組的巨大變化出現了,隨著這一變化,人們對現象的理解常發生革命性的改變,一些先前被忽視的變量開始受到重視,從先前方程的“伊普西龍”(ε)中剝離出來,成為未來的線性方程組中新的預測變量;此外,預測模型的設定(specification)往往也會變得日益復雜,甚至用更高深的模型取而代之,如動力系統模型(dynamic system modeling)。這種驚人的變化,常被稱為“非線性變化”(non-linear change)。
換言之,對于一個事物、一個理論而言,在矛盾尚不突出、不受重視的時刻,未來是可預測的,是現狀的簡單有序延伸;而矛盾帶來的“非線性變化”最終會深刻地改變這個事物,也會為理論帶來革命性的變化。人類千年來的科技發展,正是在近兩三百年來一次次的革命中,從最初平緩的線性增長變成了近代以來接近指數增長的模式。矛盾帶來的對原有科學觀念的否定,與其說是科學的災難,不如說是科學的爆炸——它炸毀了舊模式,帶來的是一場場科學革命。因此,如果說“非線性變化”是推動人類在求知之路上不斷前進,不斷修正自己的認識,以求更好地描述、解釋并預測世界的內在力量,應該不為過。
與一味維持現狀、抱殘守缺、慘淡經營相比,接納矛盾的存在,主動尋找矛盾,尋找那些既有格局邊緣的罅隙、尋找那些被忽視的和被掩蓋的事物,充分利用這些矛盾中孕育的力量,是更為積極主動、擁抱變革的表現。承認與擁抱矛盾,非但不是弱小、不自信的表現,反而是勇氣與智慧的標志。
“精神之力只能像它表現出來的那樣強大,它的深度也只能像它在它的展示中敢于擴展自身和敢于喪失自身時那樣的深邃。”在黑格爾的哲學思想中,矛盾和辯證法扮演了核心的角色。在辯證法的邏輯中,任何概念或者理念首先是一種潛能,一種理性上的可能性,并不等同于現實,但是這種潛能往往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在合適的場合能夠推進一項偉大的事業、引發驚世駭俗的變革,使曾經的一個抽象判斷中蘊含的潛能變為具有外在性的現實。一個人的自我,也正是如此。很容易想到,一個在自我概念中認為自己是天才的人,通過不懈努力,最終創造出天才的成果,就展現了這種潛能向現實的轉換。正如弗蘭克爾所言:“生命中真正短暫的是潛力,一旦潛力得到了實現,那么在實現的那一刻它就成為現實。它們被保存下來,成為歷史,在那里它們得到了救贖,免除了短暫性。”潛能與現實這兩個對立的哲學范疇,至少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時代,但兩者之間彼此纏裹依存的關系,只有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才得到最為明晰地展示。
根據其辯證法,任何概念的規定性都是對豐富事物的某一方面性質的一種界定(definition),即將事物的某一方面特性囊括在一個概念之中。隨著概念自身的展開與發展,豐富的現象無法為其所完整地囊括,暴露出這一概念最初規定性的單面性(one-sidedness)與局限性,因而,在邏輯自身發展必然性的角度上,隨之而來的是不確定性的不斷積累,最終導向概念的自我否定或揚棄(self-sublation),形成一個更高層次的規定性。這種自我否定和揚棄恰恰是一個概念在不斷從潛能走向現實,不斷試圖擴大自身的適用范圍,從而提高自身的現實性的過程中必然發生的。在自我否定的過程中,先前概念的內涵或規定性被否定,成為新的規定性的對立面。一般情況下,否定容易被理解為消極的,但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與其說這種否定是消極的,毋寧說是概念自身發展的必然要求和產物,是在更高層次上的展開。因此,可以這樣理解,一個概念的不斷展開、內涵的不斷深化、邊界的不斷澄清——試圖囊括盡可能多的事物在其規定性之中——最終會從邏輯上迫使人們否定這一概念的規定性,尋求一個更高層次的理解,即尋求概念的自我否定。這種自我否定因而也帶上了積極的、肯定的力量——一個概念的對立面,表面上是對概念本身的否定,但其存在卻恰好既肯定了先前概念忽視的、存在局限的部分,又在其新的規定性中暗示了先前概念的存在,即所謂“在結果中,本質上就包含著結果所從出的東西”(鄧曉芒,2008,第220~221頁)。一個飽經塵世滄桑的人返璞歸真,“覺今是而昨非”,否定了過去自我的那些爭名奪利,開始追求簡單的生活,與那些未經人事、直接過著簡單生活的人,對于“簡單生活”的理解顯然是不同的。前者的“簡單生活”中,似乎已經蘊含了對塵世爭名奪利動機的一種本質上的肯定,即這種對“簡單生活”的肯定,正是先前爭名奪利的歲月的結果,而不是某種隨意出現的東西。
運用這種思路理解心理學中的“自我”概念,給人帶來許多啟發。
自我是心理學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貫穿哲學、社會學、倫理學等多個領域的核心概念。一個自我認識清晰而明確的、有主見的、有能動性的人是西方文化環境中期待的理想人格(ethos)(Joffe & Staerklé,2007)。而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么,是實施能動性的首要條件。所以毫不奇怪,多年來在關于自我的理論和研究中,自我的矛盾、模糊、不確定幾乎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它代表了一個人沒有形成自我認同、自我探索的失敗,甚至可以理解為無法界定自己的邊界。從各種研究中可以看出,自我的沖突或不一致都是一種病態的表現,如果出現沖突,人們會有極強的動機去追求自我的一致、重建清晰而明確的自我認識(Abelson & Rosenberg,1958;Heider,1958;Lecky,1945;Osgood & Tannenbaum,1955;Swann Jr & Buhrmester,2012a)。基于這種取向,自我的一致性、連貫性成為人們不斷努力追求的“圣杯”(Shrauger,1975),而自我矛盾與不一致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邪惡軸心,這一認識貫穿了心理學多年以來的研究。雖然有很多證據支持,并且顯得很有道理(apodictic),但這種將人的一生定義為對一致性的追求真的是自我的全貌嗎?當一個人得到了自我一致的“圣杯”之后,他的人生將朝何處去?
在自我的研究中,自我一致性固然一直是受到研究者關注的問題,然而早期心理學家Allport在他的著作BECOMING中提到關于人的動力系統時的描述,頗為耐人尋味:
我們雖然希望穩定,但也渴望變化。我們學習可靠的消除緊張的模式,同時我們也會拋棄舊的習慣,冒著風險尋找新的行為模式。只有通過冒險和變化,才可能獲得成長(Allport,1955,p.66)。
從這段話可以看到,自我不僅需要通過驅力降低動機的過程達到自我一致性,也需要在適當的時機追求自我的不一致性,挑戰新的自我領域,因為只有面對不一致、矛盾、風險的信息,個體才有可能獲得成長。很多情況下,人們需要保持自己還有成長空間、可能性的信念;否則,缺少機會和前景的自我會使個體失去生活的意義(Markus & Nurius,1986)。
確實,在諸多相關的研究中,與對一致性的追求相平行的是另一條時隱時現的研究線索,人的自我除了追求清晰明確之外,始終無法回避的是人們還擁有一種打破現狀、挑戰自我、探索自我、嘗試新鮮事物的沖動[Allport(1955)稱之為proprium striving]。這種對新鮮事物的追求則蘊含著不一致、矛盾與沖突(Pyszczynski,Greenberg,& Arndt,2012)。實際上,許多人性的光輝與深邃往往體現在這里。許多研究都認為藝術家、英雄(Becker,1973;J.Campbell,1949/2004)、克里斯瑪型的領導(Flynn,2010)、企業家精神包含的正是對現狀的挑戰和對自我否定的勇氣。對于謙卑(Kesebir,2014)與敬畏(Keltner & Haidt,2003;Shiota,Keltner,& Mossman,2007)的研究也引起人們對自我超越體驗,如靈性體驗的關注。可見,人不僅有自我防御的動機,也有自我挑戰的動機。但是一個人具體什么時候捍衛自我、什么時候挑戰自我,則在理論解釋中往往不太明確、不太系統。
然而,在以往的自我理論中,自我往往是個陰暗的存在物:為了維護自我概念的一致性,人們會扭曲對關于自己的信息以及對他人的反應的認知,為的是使自己顯得“自己的理論、預測永遠正確”。雖然人的自我可能確實有這一面,但主觀的體驗告訴我們這似乎不是全貌。對于積極努力的、上進的人,尋找自己的缺點,直面自己的不足,追求不斷提高似乎是非常正常的現象。但是,由于不斷追求完美、追求挑戰的過程有時候顯得是在“自虐”,這些行為在自我理論的視角下顯得很難解釋。已有的自我理論會傾向將這樣的行為解釋為自我不確定、不安全的表現,即由于當事人自尊受挫,故而在學習、工作上超人般地努力以彌補低自尊帶來的消極體驗。與之類似,不斷追求完美也被貼上“完美主義”的標簽,從潛藏的語義上看隱隱帶有貶義,有將這一現象病態化的傾向。中國傳統文化中理想人格“君子”的典型表現——“吾日三省吾身”——在當代自我理論中被概念化為“自我批評”(self-criticism),屬于低自尊的一種體現。
按照這一思路,擁有健康自我的個體似乎是這樣的一類人:擁有合適的自尊,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人,因此自我非常穩定、清晰,“一百年不變”。他會修改自己的記憶以使自己顯得正確,降低自己對過去能力的評估,以顯得與現在相比自己在不斷提高(Sedikides & Hepper,2009)。他會迅速忘記所有與自我概念不一致的表現,或者重新解讀這些表現,以符合自我概念(自我驗證)。任何人只要超過他,他就疏遠與此人的關系,以免威脅到自己的自我概念(自我評價維持模型)。他并不需要努力,凡是自己表現不佳的領域他都覺得對人無足輕重,凡是自己擅長的領域則覺得是人類必備的美德(自我強化)。通過這樣的認知扭曲,他對自我非常有把握、非常自信,因而會很平靜地認為自己“高大全”。
這些理論觀點確實犀利地揭示了自我的一些現象與動機,但由這些理論建構起來的“自我”,似乎與我們主觀體驗到的自我相去甚遠。如果在生活中遇見這樣的一個人,估計不會有多少人認為擁有這樣的“自我”的人心理是健康的。如果將這種現象解釋為幾乎所有人均沒有認清自我的陰暗本質,或幾乎所有人的自我都不健康,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20世紀80年代以來,自我研究中出現少數研究者開始關注“自我批評”等東方文化中與西方自我理論不符的現象。這一過程中,關于自我強化、自我驗證的文化差異的研究日益增多,人們對東西方文化中自我概念的結構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但總體而言,這一系列研究仍然有很多不足。首先,這些試圖挑戰西方自我理論的研究,被順利地劃入文化心理學的研究領域,表明這些與西方主流自我理論不符的現象并不會影響自我理論的正確性,至多表明在社會心理學版圖的邊疆地帶存在一些特例。其次,即便在文化心理學領域,關于東方文化背景下的研究也尚未從理論上解釋這種獨特的“自我”的功能。在東方文化背景下,人們之所以進行自我強化理論視角下“消極而負面的”自我批評,似乎只是因為文化規范允許這樣做。再次,這一系列研究常常傾向于夸大東西方自我的差異,同時傾向于忽視兩者的共同性。事實上,自我批評、主動接受自我挑戰的任務(含有大量自我威脅的信息),絕非東亞文化所獨有,一個不斷追求卓越的成功企業家、運動員、政治家、工程師、學者、藝術家如果完全缺少自我批評、自我挑戰的精神反而是很難繼續取得成就的。
因此,當前的研究需要重視目前主流自我理論存在的局限性。目前已經有少量研究在這一方向上做出了成果。比如,有研究者發現,在努力學習艱深的理工科知識時,傳統上重要的自我動機(如自我強化,“學好這些知識能使我變得更好、賺更多的錢”)的激勵力量實際不如超越自我的動機(self-transcendent,如“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為了不辜負含辛茹苦的媽媽的期待”)(Yeager et al.,2014)。因為業已公理化的理工科知識需要大量練習,并且在初學階段無法理解其實際應用,顯得極其枯燥、無意義,進而可能消解自我動機的基礎:在自我強化動機的驅使下,一個人完全可以通過自我欺騙來獲得滿足,無須花精力學習;在自我提高動機的驅使下,一個人可以通過“修改”自己的過去能力水平以使自己顯得有所提高,而不需要真正花時間學新知識。超越自我的動機常常指向個體外部的社會聯系,會使枯燥的理工科知識具備實際的意義。
與之類似,以往自我理論中對自我一致性的追求貫穿了許多理論與現象,但自我一致性可能并不是個體自我的全貌。在特定情況下,個體很可能主動追求自我矛盾性。假設自我的概念完全確定,周邊世界的反饋已經絕對無法威脅到它的連貫性,也無法進一步提高自我評價,這一情況帶來的恐怕并不是安寧,而是乏味、無聊。此時,個體會試圖追求新的反饋,以獲得變化的可能性,即便這樣的反饋可能威脅到自我概念的連貫性,可能降低自我評價。這一效應主要存在于自我概念的核心方面,對于自己并不看重的自我的側面,這一效應可能會較弱,甚至可能不存在。
因此,我們假定對于重要的自我領域,人們的自我追求一致性,但是當自我一致性達成之后,個體便會試圖追求不一致性。因為不一致的信息提供了進一步確證、擴展自我概念適用性的機會。這一過程循環往復,總體上看,個體的自我在矛盾與一致之間不斷地變化。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個體才獲得了成長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