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莊里的陌生人
- 趙忠平
- 20115字
- 2025-04-03 18:19:14
二 文獻回顧與評論
學界和實踐領域對農村教育的關注,主要集中于教育質量和教育公平的問題。對農村學生的關注,也通常局限于質量和公平的框架之內,如學生的學業成績、課業負擔;對具體的農村社會亞群體的關注,局限于對流動兒童和留守兒童教育機會獲得、教育質量公平以及心理情感發展等相關問題的研究,但對農村學生價值觀生成方面的關注較少。教育的重要功能一方面是知識傳授,另一方面則是價值養成,對學生價值養成關注的缺失是當前教育研究的遺憾。當前的鄉土社會已經不是傳統時期的相對穩定了,而是在快速地擁抱現代文明。鄉土社會的傳統價值規范逐漸退縮甚至消失,傳統的價值教化體系已然崩塌。教育作為鄉土社會個體(學生)實現社會流動的傳統的、最重要的渠道,其在農村學生實現社會流動(由農村流向城市)和階層上移(由底層向更高層級位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同時,它與其他現代文明輸出渠道一同建構著農村學生的離農價值取向。在此建構過程中,農村學生逐漸生成了外群認同和內群逃避,這種群際認同的建構過程普遍存在于農村學生之中。因此,筆者在進行本書的文獻整理工作時,著重對傳統鄉土社會的特征及其現代變遷進行了必要的梳理;對城鎮化背景下鄉土個體的向城性流動問題進行了必要的思考;對教育之于個體社會流動的關系進行了必要的考察;對社會認同的相關理論進行了必要的總結。
(一)鄉土社會及其變遷
正如費孝通在其極負盛名的著作中所判斷的那樣,傳統的中國社會從基層上看是一個鄉土社會。[18]鄉土社會的諸多特征生發于人們賴以生活的腳下的土地,而當人們的生活不再直接依賴土地時,鄉土社會的特征也開始變得不再鮮明起來。傳統的鄉土社會是封閉而又相對穩定的,正因為如此,鄉土也表現出熟人社會和平面化交往的特征。但當鄉土社會逐漸開放去擁抱外部市場時,這一穩定的結構逐漸被打破了,傳統的鄉土特征也在市場化的沖擊下開始退縮。中國的鄉土社會正在經歷這種全方位的變化,包括基于血緣的宗族制度的逐漸松動甚至瓦解,基于傳統鄉村精英治理的村治結構的變遷,以及基于地緣的事務交涉方式的轉變等。現代化在鄉土社會的拓殖除解構了傳統鄉土文化之外,也覆滅了一個個延續百年甚至千年的傳統村落。隨著現代文明的持續浸入和新技術的不斷采用,當前的中國大地正在持續上演鄉村和農民的終結[19]戲碼。
1.傳統鄉土社會
一個社會是否具有鄉土性同這個社會的主要生產過程與土地的緊密程度直接相關。我國具有悠久的農耕文明歷史,依賴在相對固定土地上的春種秋收以及基于此固定關系逐漸生成的血緣和地緣關系,中國社會逐漸形成了綿續千年的鄉土文明。傳統的鄉土社會是聚村而居的,其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土地的稀缺性和不可移動性。費孝通對鄉土社會的村落特征成因給出了簡明但經典的解釋:土地耕作的方便性需要,水利合作的需要,安全的需要,以及土地繼承的需要。[20]也正因為此,鄉土村落形成了相對穩定又封閉的人際圈和文化圈,這個圈子通常會以村莊為邊界,超出村莊邊界的交際成了村莊事務,而在村莊邊界之內,則形成了一整套規范化的儀式以維持村莊生活和生產的正常運轉。在傳統中國的鄉土社會,村莊內部的運轉是以血緣為核心進行的。筆者從村莊的家庭及宗族、人際交往、生產關系、村治模式以及與外部世界的聯系等方面對傳統鄉土社會的特征進行一些必要的梳理。
如許烺光先生所總結的,在傳統的鄉土社會,個體是生活在祖蔭之下的,個體蒙受著祖先的恩澤,同時,其一舉一動也代表祖上和整個家族的榮辱和臉面。[21]即是說,在傳統的鄉土社會,鄉土個體的身份被譜系化了。其作為宗譜譜系中的連接性構成,一頭聯結著已經故去的祖先和尚健在的長輩,另一頭則聯結著已經出生的子女和一輩輩的后代。個體首先應該為族譜的延續,即血緣的延續考慮,然后在承受祖上恩澤的同時將之發揚,光耀門楣。因此,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家庭及宗族是首要地位的,這種基于血緣關系發展而來的組織形式是鄉土社會發展的基石。為了維持宗族血脈的延續和榮耀而衍生出了一整套的禮俗體制,包括為了宗族的繁衍而在婚姻、生育、撫養等一系列活動上的相關禮制,如父母做媒的婚姻、重男輕女的觀念、長子如父等;也對家庭中的婦女有諸多限制性規定,如三綱五常的遵守、貞潔觀念的滲透等。除此之外,宗族的榮耀或臉面被放在重要位置,不管這個宗族如何枝繁葉茂,最終都要統一于宗族之中,強化宗族認同。如宗祠的修建、族譜的謄寫,這些活動都意在強化特定宗族的認同情感,同時也增強了宗族在村莊中的威望和勢力。在傳統村莊,通常都是由一個主要的宗族在村落中占據統治地位,外來的小姓人家不論在田地占有,還是威望等方面均不能與之相匹敵。在村莊重要事務的決定中,外來小姓通常被邊緣化。楊懋春先生有關山東臺頭村的研究詳細地記錄了一個典型的中國華北傳統村莊中的各種情況,沒有例外的是,在此研究中家庭和宗族被置于核心位置,村莊中鄉民的生產和生活以家庭為單位延展,家庭作為初級群體的功能在傳統鄉土社會被無限放大了。[22]同樣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探究了南方地區的傳統村莊,也確認了家庭和宗族在傳統中國村莊中地位的至關重要性。[23]
以家庭和宗族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村莊生活規約著生活于其間的鄉民的人際圈和交往范式。在傳統的中國村莊,村民大都是生于斯、長于斯后又死于斯的,這一方土地上的人很少走出這片鄉土。在一個缺少流動的相對穩定的社會,個體的人際圈通常是固定的,甚至是先于個體而存在的。個體在出生并成長的過程中,只要按照合乎規范的方式去踐行這些已經預設好的人際關系即可。因此,傳統的村莊是一個如費孝通所言的熟人社會。因為是熟人社會,彼此之間的信任便顯得十分重要,這種信任不僅關乎個體的信譽,更關乎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宗族的信譽,誠信被看作個體必須具有的品質。一個不誠信的人會被鄉民唾棄,而其也會因讓家族蒙羞而被族內成員厭棄,因此,在缺少文字的傳統鄉土社會,熟人之間的信任比契約更廣泛地被采用,契約的訂立通常只是出現在不相熟的人之間,或者特別重要的事情之上,如地契、房契、大額財產的借出等。日常的生產、生活中的約定通常是不訴諸文字的,個體以自己及家庭甚至家族的信譽作為擔保;相反,在相熟的人之間訂立契約被認為是不尊重對方的表現,因為這會讓對方感覺自己的人品和家族的信譽不受重視甚至受到了侮辱。熟人社會的重要特點是村莊生活的平面化,個體均處于嚴密的熟人監視之下。在這樣一個社會,傳統禮俗的規約作用具有極大威懾性。作為一種維護傳統秩序發展的村莊集體意識,違背這種集體意識要付出慘重的信譽代價甚至是實物代價。信譽的損失被認為是極其重大的事件,因為個體或家庭和宗族的信譽一旦受損,在很長時間內難以得到完全修復。而信譽損失會牽連整個家庭甚至宗族的其他成員,他們也會被認為是信譽不高的人,或者至少是存在潛在的信譽危機的人,從而在村莊的生活和生產交往中受到抵制。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傳統村莊中的人際交往是以宗族為核心的,宗族中的不同家庭組成相對緊密的交際圈,與外族家庭的交往很少進入實際的生活和生產等核心層面。
鄉土居民對土地的依賴是鄉土社會穩定和延續的標志,圍繞土地展開生產和生活是鄉土社會的重要特征。在鄉土社會,鄉土個體大都是以土地為生的,都從事著同樣的工作。這種穩定的延續性使祖輩的經驗完全適用于鄉土社會下一代的身上。這是一個前喻文化主導的典型,因為面臨相同的時空環境,祖輩經驗在后輩生活中的有效指導性使經驗豐富的老人成為家中理所當然的權威,也由于社會的穩定性,各代之間的代溝問題并不十分嚴重。[24]鄉土社會的經濟生產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鄉民在土地上生產的糧食、蔬菜和其他作物很少被拿去交易,絕大部分用來自己消費。從勞動分工的角度看,傳統的鄉土社會處于一個勞動分工程度十分低級的階段,鄉民幾乎從事著一樣的工作,個體在工作中的可替代性非常高。根據涂爾干的分析,即鄉土社會是一個傳統的機械團結的社會,它是以高度的集體意識和低度的社會分工為前提的。人們的生活和生產具有高度的同質性,生活于同一地區的人從事著大致相同的工作,個體之間缺乏分工與合作,小農經濟的勞動生產率相對低下。[25]這種“以農為本”的傳統小農模式有效地抑制了商業的興起,也抑制了社會分工向更高程度發展。在傳統鄉土村莊,擁有田地的多寡和肥沃程度是一個家庭或一個家族興旺與否的象征,也是這個家庭或家族在村莊中地位的最直觀體現。當然,在一個文化權威稀缺的封閉空間,占有一定的文化資本也會為個體和家庭甚至家族帶來一定的聲望和地位,這種聲望和地位的獲得來自鄉土社會文化權威的稀缺性以及鄉土居民對文化占有者在鄉土社會中發揮作用的充分肯定。所以,在傳統的鄉土村莊,不占有土地或不進行農村生產而能夠獲得足夠尊重的,只有類似于文化權威一類的人,如村莊中的落第秀才或其他一些文化資本的占有者。他們通常不直接參與農業生產,但他們通過為鄉土居民提供文化服務和指導的方式獲得了鄉土居民的尊重。當然,隨著人地關系的日漸緊張,以及生產方式的滯后性發展,傳統鄉土社會普遍存在生產的內卷化[26]和過密化[27]現象。人們對自己耕種的土地付諸了全部的力氣和情感以謀求在有限的土地上生產出盡可能多的糧食,但大量的人口投入并未帶來產出的成倍增長,而是使農業生產的邊際產出逐漸降低。在此背景下,鄉土居民的抗風險能力進一步減弱。依照托尼先生的說法,即農村人口的境況就像一個人長久地站在齊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來一陣細浪,這個人就會陷入滅頂之災。[28]
在現代政權的觸角尚未深入基層鄉土社會之前,鄉土村莊的治理責任通常由鄉紳和村莊中較大宗族的首領來承擔。民國以前,國家對基層的直接統治只延伸到縣一級,即便是在縣衙里,通常也只有縣長等極少數受到國家的直接委派并獲得國家提供的俸祿,大部分在縣衙當差的工作人員,如師爺、衙役等均為編外人員,由縣衙自行委任,其俸祿也是從轄區內財政收入中撥付。在村莊的治理方面,村莊運行自己的一套邏輯,村莊治理階層的產生來自村中宗族勢力及個人威望,他們是傳統村莊中的精英階層,如宗族長老、鄉紳、文化精英等。他們負責維持鄉土社會的日常運轉和重大祭祀活動,同時也充當國家和基層連接的中間人。國家(縣級政治機構)利用他們實現有效的鄉村治理,同時也依托他們收取賦稅和調動勞動力等,鄉村精英也通過在鄉村地區完成這些任務來獲得國家對其鄉村治理權力的認可。而鄉土居民也樂于讓這些鄉村精英擔當村莊的治理者,因為他們為鄉村提供了事實上的保護型經紀[29],來自村莊名望之族的長者和鄉紳作為治理者可以避免鄉村居民直面國家治理,在國家治理和鄉民意求之間,這些傳統的鄉村精英充分發揮了緩沖作用。在以長老統治為特征的傳統精英的內部治理中,“禮治”和“無訟”是重要的兩個方面。禮是鄉土居民所普遍認可的規范,是一種村莊或者鄉土居民的集體意識。禮并非依靠外在權力推行,而是在教化中養成了鄉土個體的敬畏、主動服膺之情。[30]這種集體意識便構成了村莊中個體的行為規范。在熟人社會的鄉土村落,任何個體均處于嚴密的熟人監視之中,任何越軌行為(超出行為規范的行為)都可能帶來沉重的代價,這種代價的沉重性往往來自鄉土居民的集體道德審判。這種道德審判的厲害之處在于能讓越軌者在該社區的威信和地位下滑至底點,甚至會牽扯整個家庭乃至家族的威望,這導致很多越軌者在鄉土社會無法繼續生活。禮治的結果并非無訟,而是傳統鄉土居民對訟有著天然的抵觸情緒,訟被認為是撥弄是非,禮治能解決的事情絕不走訴訟程序;訟被認為是不正經人的勾當,鄉土社會的正經人家是絕不能沾染的。[31]
保持傳統鄉土社會特色的村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村莊與外部世界的聯系通常很少。施堅雅通過對成都平原傳統鄉土村落的考察發現,中國的鄉土村落在空間上與外部世界的聯絡遵循一定的規律。他提出中國基層社會的單位不應以村莊為界限,而是應該以集鎮為中心形成“基層市場共同體”,這構成了村民生活的一個完整社會單元。[32]他認為,中國的地域文化通常產生兩環結構:由6個村莊組成的內環和由12個村莊組成的外環,村莊與市鎮的比例為18∶1。[33]按照施堅雅的觀點,村莊與外部世界的聯系主要是在基層市場共同體中完成的,超出這個共同體,不論是村莊集體的還是村莊中鄉民個體的聯系都很少發生。外部世界的信息也難以通過權威的渠道傳入鄉土社會,所以在鄉土社會,有關外部世界的信息大都是無法考證其真實性的、缺乏權威驗證的小道消息。村民個體極少走出鄉土來自兩個方面的規約。一是鄉土社會的集體意識。在中國傳統的鄉土社會,走出鄉土通常意味著個體被家鄉拋棄,人們通常用背井離鄉等特別負面的詞語來形容一個人走出鄉土的情況。在這種集體意識的規約下,除非特殊情況,鄉土個體很少主動離開家鄉去外面世界。二是鄉土個體缺乏離開家鄉的渠道和能力。在一個分工程度很低的社會,外部社會所能提供的就業機會相對很少,具體工作的可替代性也非常高,鄉土個體習得的務農本事在自己家鄉之外通常無用武之地。再者,被鄉土社會普遍認可的離農者,大都是通過教育取得功名者,他們為家庭和宗族獲得了無上的榮耀,鄉土居民認可和羨慕他們的這些榮耀。但在傳統鄉土社會,識文斷字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一方面因為文化在鄉土社會的稀缺性和高壟斷性,不是任何一個家庭都可以讓自己的子女去讀書的,只有殷實的家庭才有這個能力;另一方面因為鄉土社會的勞作,家庭勞動力是一個家庭最大的財富,一般人家無多余的勞動力讓其在讀書上“浪費”光陰。鄉土社會安土重遷的另一個特征表現為離開鄉土的個體要實現“衣錦還鄉”,并在老來時要“落葉歸根”。不能衣錦還鄉者通常不能獲得鄉土居民的尊重,而如果老來不落葉歸根,則會受到鄉土居民的強烈譴責。最常見的說辭是不能落葉歸根的個體,其去世后也進不了宗族的墳塋,會成為飄蕩在外的孤魂野鬼。這種鄉村集體意識的道德規約維持著鄉土社會個體與外部世界聯系的正常循環,也使鄉土個體走出鄉土成為一件急需能力和勇氣的事。
2.鄉土社會變遷
進入近現代以來,西學東漸的思潮逐漸對傳統的鄉土村莊產生實質性影響。作為一種舶來品的西學思想和西學方式在最初進入鄉土社會時經歷了鄉土社會傳統文化的激烈抵制,但在國家政權“逾矩”而進入長久以來為鄉土傳統精英自治的鄉土村落并站穩腳跟后,博弈雙方的力量對比逐漸向對鄉土傳統文化不利的方向傾斜。從晚清多少有些被動的洋務運動開始,在經歷了封建政權的倒臺及現代國民政府的成立到新中國成立后的多次政治運動,鄉土社會原本自成體系的禮治秩序被逐步解構。至當前,現代文明對鄉土社會的拓殖在全方位無死角地進行著。傳統鄉土社會中的家庭與宗族、人際交往、生產關系、村治模式以及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均發生轉變,表現出與傳統鄉土社會截然不同的一些特征,有學者稱之為后鄉土社會特征。[34]有關鄉土社會新問題的研究是社會學領域的一個持續熱點,筆者這里不打算就他們的研究進行精細的梳理,僅就鄉土社會的一些總體性變化進行簡單的總結。
鄉土社會基于血緣的宗族結構的解體有兩個明顯的例證:一是宗族祠堂的大量消失或興旺不再;二是核心家庭大量出現。宗族祠堂消失的直接原因可上溯至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前半葉現代學堂進入鄉土社會時期的“毀廟興學”運動[35]。彼時承載鄉土記憶和宗族榮耀的廟宇、祠堂被以強制性手段用作新式學堂的開辦地,但作為國家統治力量在鄉土社會的延伸,新式學堂在國家力量的支持下最終進入了鄉土社會并深深嵌入其中,而作為宗族記憶和榮耀象征的祠堂則成為犧牲對象。這種對神堂記憶的抹殺在民國時期,以及新中國成立后均普遍存在,在經歷多輪沖擊后,作為傳統鄉土社會血緣統治象征的宗族祠堂最終在當前幻化為模糊的神堂記憶。[36]這種民間記憶隨著年青一代對現代性文明的傾慕和接受而日漸消散。核心家庭的大量出現可視為傳統鄉土社會中宗族體系走向沒落的必然結果。在傳統鄉土社會,擴展家庭是主要構成模式。家庭中四世同堂被認為是家族興旺的重要標志,也是每個家庭所希冀的構成模式。任何對家族團結有威脅的活動都被盡可能禁止,包括分家。但隨著鄉土社會對外部市場參與程度的加深,鄉土社會逐漸進入后喻文化時期,父輩的經驗不再能夠應對生活中出現的新問題,而年青一代對這種變化的應對能力正在增長。在此背景下,父輩在家中的權威開始產生動搖,家庭中的權力結構隨著年青一代的經驗增長而發生變化,青年夫婦在家中的地位明顯增長了。在很多時候,青年夫婦并不愿意承擔傳統擴展家庭的責任,他們通常覺得承擔擴展家庭的責任一方面讓其對家庭的貢獻被變相隱匿了;另一方面,他們也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讓自己的小家庭過上更好的生活。這種權力意識的覺醒讓其對傳統的擴展家庭模式心生不滿。如果父輩家長看到了這種變化而讓青年夫婦獲得掌握家庭的權力,則擴展家庭尚能基本維持,但很多父輩家長并不愿意將自己的傳統權力下放給子女,因此矛盾便產生了。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年青一代對現代文明的接受也改變了他們的價值觀念,他們開始越來越注重自己的隱私,他們渴望能獲得更多的私人空間,但大家庭的結構阻礙了他們對私人空間的遐想。因此,在通常情況下,分家成為一個必然的趨向。核心家庭的大量出現一方面滿足了青年夫婦主宰自己生活的愿望,另一方面也滿足了他們對更多私人空間的欲求。[37]
隨著鄉土社會開放性的逐步擴大,鄉土社會雖然延續著其熟人社會的重要特性,但顯然其內涵正發生著深刻變革,這種變革對鄉土個體的人際互動方式產生重要影響,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一是熟人社會嚴密的道德監控機制的威力日漸減弱,這源自傳統鄉土社會中集體意識規約作用的式微。村莊集體意識的權威地位面臨挑戰,背離村莊集體意識的行為不再是不可忍受的;越軌者也通常不會面臨如傳統鄉土社會一般嚴厲的人身懲罰或道德審判,個體的越軌行為與其在村莊中地位的強關系正逐漸減弱。二是鄉土個體的人際互動往往走出村莊邊界,非熟人交際成為主流,這是一個村莊中初級關系退卻和次級關系發展的過程。這種變革客觀上降低了鄉土個體人際交往的社會代價,不誠信的行為不再受到嚴厲的道德懲罰,次級關系的發展則助長了這種越軌行為的出現。于是出現的現實情況是,鄉土社會不再如傳統時期安全了,因為其開放性刺激了鄉土個體向外延展的次級關系的發展,傳統的熟人社交和熟人社區的監控機制的力度走向微弱。
在生產方面,與外部世界高度分工的情況相比,傳統鄉土社會中生產的低分工性、過密化和內卷化過時又缺乏效率。鄉土居民充分認識到與農業生產相比,有著高度分工模式的城市社會更具有生產效率,其生產投入的邊際收益也更高。鄉土社會的年青一代對農業生產失去興趣的原因在于他們不再用父輩的方式去計算農業生產的重要性。父輩對農業生產的看重一方面源自土地給予其生活物資的情感,另一方面則源自對熟悉的生產方式的依賴和對新的生產方式的畏懼。在父輩們看來,除了依賴可以充分信任的給予自己生活物資的土地外,外面世界的不確定性讓其感到無所適從。他們對土地產出的計算同時放置了情感和安全考慮,因而在他們看來,盡管依靠土地不能獲得更多的生活物資,但可以安心并平安地度過日子。年青一代則采取完全不同的計算方式,他們會將土地的產出簡單地折算成一般等價物來和其他工作的產出進行比較。在他們看來,土地的產出是極其低效的,因為每畝土地的年產出折合成一般等價物之后遠不及其他工作的收益高。這構成了他們不愿從事農業生產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來自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的閱歷,他們之所以不懂得土地對于家庭的重要性,原因在于他們不曾經歷過僅僅依靠土地的年份土地所給予人們的生命保障功能。凡是經歷過饑餓的鄉土居民都知道土地的重要性,同時也對土地充滿了情感,但沒有經歷過的人則對此一無所知,并且將土地看得一文不值。因此,在父輩逐漸老去之后,當前鄉土村莊的田地便逐漸荒蕪起來,年輕人通常都選擇外出務工。因為對他們而言,外出務工是一種投入產出比更高的方式。年邁的父輩留守農村成為當前鄉土村落的普遍現象,而同時,父輩還盡量在田地間春種秋收。雖然機械化的引進能提高生產效率,但小農經營田產的小塊分割現狀和相對較高的機械化生產成本仍然讓父輩中的很多人望而卻步,他們寧可采用傳統的生產方式,因為在這樣的生產中,他們不計入自己的勞動力成本,糧食的產量被看作純產出。
在村莊治理方面,傳統鄉土社會的長老統治也已失去其存在的基礎,這源自國家意志在基層鄉土社會的延展。黃仁宇曾敏銳地指出,從清末以降,現代國家政權的觸角開始逐漸向縣以下延伸,在此過程中,蔣介石和國民黨建立起來一個高層機構,改造了傳統的政治架構和類型,而毛澤東和共產黨則建立起來一個底層機構,改造了傳統的鄉紳對鄉村的控制。[38]這種延伸改變了傳統村落的治理結構,村落中的治理權由傳統精英讓位于國家所培植的代理人;傳統的基層治理結構遭到破壞,新的代表國家意志的治理結構建立起來。傳統精英的退位讓鄉土社會失去了連接國家與鄉村的中間人,也失去了這種中間人帶來的保護型經紀,基層鄉民開始直面國家的統治了。但由于這種新型的治理結構代表了國家意志,其對鄉土居民的保護相比傳統治理結構要弱化許多。杜贊奇將傳統的村莊治理視為保護型經紀,其在國家意志和鄉民意愿之間發揮緩沖作用,避免國家意志對鄉民的直接傷害。而將國家政權在鄉土社會延伸后的治理結構視為營利型經紀,其對鄉民而言通常是掠奪性的。[39]他利用“國家政權建設”與“權力的文化網絡(culture nexus of power)”[40]兩個概念分析認為,國家政權在鄉土社會的延伸帶來了國家政權的內卷化,使鄉土社會中的非正式團體代替過去的鄉級政權組織,成為一種不可控的力量。[41]而隨著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政權對鄉土社會控制能力的進一步加強,傳統的鄉土精英統治模式徹底瓦解。當前,村干部在鄉村普遍已缺乏道德權威,其權力與權威出現分離,“富人村干部”和“村干部謀富”的現象越來越普遍。[42]甚至在廣大的鄉村地區普遍出現了“混混”治理的現象,“混混”以其暴力手段快速“擺平麻煩”的處理方式高效、徹底,在糾紛日漸多樣化、復雜化的今天為村民解決糾紛提供了一條可供選擇的途徑,并逐漸成為當前鄉土社會的頭面人物和新的精英階層。[43]
在村莊與外部世界的聯系方面,有兩個因素特別值得注意。一是國家政策的動向。國家政權在鄉土社會的延伸打破了鄉土社會原有的封閉性,迫使鄉土社會與外部世界產生直接的聯系,但這顯然還不夠。當國家政策將鄉土居民不再固定在土地上時,政策的威力才爆發性地表露出來。當然,這一政策實效的產生離不開生產關系的進步和區域生產關系的比較。當人口增加到一定程度,土地的邊際收益無限降低時,鄉土社會便產生了大量的剩余勞動力,這部分人口的就業成為一個重要問題;而在與外部世界的聯系中人們發現,城市社會存在大量的工作機會,這種工作機會較在農村種地能帶來更多的邊際收益時,農民進城尋求工作機會便成為一種必然了。從20世紀80年代肇始的農民工進城務工現象使原本相對封閉的城鄉二元社會有了越來越密切的聯系。第一代進城務工的農民只是將城市社會看作一個獲取收入的勞動市場,在這個市場中工作以獲得收入是他們進城的幾乎唯一目的。但這種情況很快發生了改變,緊跟其后的新生代農民工進城務工的情感則復雜得多,他們除追求經濟收入外,還渴望享受現代性的各種利好,也渴望能夠在城市社會成家立業。由此,便引發了城市社會有關農民工治理問題的政策轉向,也開啟了學界有關新舊兩代農民工需求差異以及新生代農民工邊緣化問題的研究課題。[44]二是新興技術在鄉土社會的滲透。這種滲透最初以國家意志的傳達為目的。新中國成立之后,新的通信手段(廣播)被引入鄉土社會用以進行國家的意識形態和重大新聞告示宣傳。在80年代中后期,電視在鄉土社會的普及更加拉近了鄉土居民與外部世界的距離;由黑白電視到彩色電視的普及,再到電話、計算機、網絡等在鄉土社會的推廣,鄉土居民對外部世界的了解開始變得更為全面和即時。而交通的改善(道路修筑、鐵路提速等)為鄉民了解和參與外部世界事務提供了通勤上的便利。當前的鄉土村莊和外部世界已經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這不僅包括鄉土個體普遍性地往來于鄉土和外部世界之間,更包括鄉土生活方式和外部世界的加速靠近。當然,這一切的變化離不開鄉土社會離農個體的集體的無意識的努力,其中包括曾經的和現在的農村學生。
(二)城鎮化推進與鄉土個體離農
當兩個不同的世界彼此有了接觸和比較后,生活于這兩個世界的人才能相對客觀真實地對彼此所在的世界做出評判,并最終決定是否邁出試探性的步子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長期的城鄉二元政策和限制農村地區人口流動政策的規約下,我國的城鄉是事實上的兩個世界,一個緊緊依附在土地上,一個則走在工業化的路途上,很少產生交集和共鳴。但當這些限制性的政策有所松動時,城鄉之間的聯系和比較便真實而又洶涌澎湃地出現了。在城鄉交流恢復后,現代性文明以更加迅速的勢頭進入鄉土社會并深刻又全方位地改變著鄉土社會的傳統結構。其中,鄉土個體離開農村進入城市,不論是早期的單純謀求經濟收入,還是新生代的追求和享受現代的生活方式,甚至在城市中安家立命,都是城鎮化在鄉土社會推進的客觀結果。
1.何為離農與為何離農
從社會生產發展的一般規律看,人類的生產會經歷農業生產為主時期到工業生產為主時期,再進一步發展到工業和服務業雙為主時期。農業生產為主時期向工業生產為主時期轉變的過程,正是一個社會逐步實現工業化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農業生產的機械化程度大幅提升,農業生產需要的人口數量大幅減少,從而有大量剩余的原有農業從業人口出現,農村人口向非農產業的轉移和向城性流動成為普遍現象。這是歐美等發達國家經歷的普遍過程,在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正在發生。但后發國家與先發國家的社會生產發展的不同是后發國家在追趕的過程中往往面臨時空壓縮發展[45]的問題,即后發國家要用更短的時間去復制或追趕先發國家的發展,其難題是可能同時要面臨先發國家歷時性地經歷過的發展階段和每一發展階段的問題。因此,后發國家在實現現代化過程中的壓縮發展難題在于既要面對先發國家過去的問題,也要面對先發國家當前的問題。回到發展階段的問題,既然農村人口向非農產業轉移和向城性流動是社會生產發展的必然階段,那么離農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但問題在于,這里的“農”的內涵是什么,不同內涵“農”的離開,有不同的動因和方式。
一般理解,“農”的含義包含三個方面——農業、農村、農民,即我們通常所言的“三農”。這是一個從事行業、居住區域與主體職業身份三位一體的問題。對“農”的內涵的不同側重影響對離農問題的價值判斷。首先,農業的“農”是指一種行業的總稱,在當前行業的發展中屬于第一產業。與其對應的為非農產業,即工業和服務業。一般的規律是,在生產力落后并且發展緩慢的農業社會,國民經濟的主要貢獻來自農業。農業是第一產業,隨著社會工業和科技的發展,第一產業所占的比例會逐漸縮小,并最終被第二和第三產業超越。因此,農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例逐漸降低是社會發展的客觀結果,這種走低并不是農業的萎縮造成的,而是由于工業、服務業的快速發展和農業生產率的提升。在此過程中,農業的總產值依然會保持相對穩定增長,但其已經不再需要大量的農業從業人口進行過密化的操作了,人口向非農產業轉移是大勢所趨。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講,大量農業人口向非農產業的轉移是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標志。也即是說,從農業意義上講,離農指農業人口向非農產業的轉移。其次,農村的“農”更多的是地理和行政區劃上的概念,其是相對于城市和城鎮而言的,指進行農業生產的地方和從事農業生產的人聚居的地方。如果以城市(鎮)為中心來看,農村通常是地處圓心之外的相對偏遠地區。從經濟發展的相對性來看,農村是一定區域內經濟發展滯后的地方,而從社會分工程度的角度來說,農村社會是一個社會分工相對較為初級的階段,這里的生產大都依靠腳下土地,這里的人們從事著高度同質化的工作。因此,作為農村的“農”,其內涵是指地理上的相對偏遠性、經濟上的相對滯后性和社會分工上的相對低層次性。從農村意義上講,離農是指從地理上的農村走向地理上的城市(鎮)、從邊緣到中心位移的過程,從經濟落后地區向經濟發達地區移動的過程,也是從低層級社會分工向高層級社會分工邁進的過程。最后,農民的“農”本意指農業生產的從業者,并不含有身份意義。但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由于農業較之工商業的發展滯后性、農村較之城鎮地區的相對偏遠性和經濟落后性,在以城市為導向的現代文明成為一種主流價值觀的背景下,農民這一職業被賦予了污名化的身份標簽。由于缺乏主導權和話語權,農民無法為自身的被污名化喊冤叫屈,這種污名化被無限擴大并最終形成了全社會的刻板印象。如果僅僅從農民的本意出發,農民是相對于非農業職業人員而言的,僅僅是由于社會分工的不同造成的職業差異。但在被社會性地污名化之后,農民則成為符號化的存在,他們被認為存在諸多不為主流價值所認同的缺點,他們被看成這個社會的最底層群體。因此,在農民意義上的離農,不僅僅是指由農業生產的從業者轉向非農產業的從業者,更可以理解為個體的去污名化的努力過程,也是個體努力實現階層升遷的過程。
依照上面的分析,筆者認為離農可以有三個層面的理解。一是離開農村社區,這是空間和時間層面的離農。所謂空間離農,是從地處偏遠的農村地區進入區域政治或經濟中心的、現代文明發達的城市社區,可以簡單地理解為空間位移型離農。而每一個從鄉村走入城市的移民,不僅僅是空間的移民,同時也是由落后走向發達、由封閉走向開放。從社會發展的一般進程來看,他同時也是時間的移民,他從“過去”走入了“現代”[46],可以簡單理解為時間壓縮型離農。個體在空間層面和時間層面的離農是相伴發生的,在離開農村社區進入城市社會的空間位移中,個體也跨越了時間的序列,進入更為現代化的社會。因此,這類個體的離農是傳統意義上最容易被我們理解的,也是最普遍的一種現象,筆者將之稱為時空型離農。二是生活方式和價值偏好的離農。隨著農村社區市場化的日漸深入,現代文明不僅在物質層面逐漸控制了鄉土社會,更在生活方式和鄉土居民的價值偏好上獲得完勝。現代文明所倡導的生活方式也逐漸或快速地被鄉土居民接受和模仿,對城市社會生活方式表現出的興趣是鄉土個體價值偏好轉變的重要內容。鄉土居民在價值標準上選擇現代文明的同時,也意味著其對傳統鄉土文明的逐漸摒棄,在此價值偏好的驅動下,個體獲得了離開鄉土社會的心理動力。但個體在現實中不一定會真正離開鄉土社會,而只是在生活方式上表現出對城市文明的欣賞和模仿,在價值選擇上表現出對城市文明的偏好,個體在此過程中獲得了離開農村的原初動力,但至于最終能不能離開鄉土社會而在更大程度上擁抱現代文明,并無定論。三是身份認同的離農。此種情況更多地在已經離開農村或者曾經有過離開農村經歷的人身上表現出來,他們有在城市社會生活的經驗,也對城市文明表現出一定的價值偏好,但由于個人“長長的歷史背影”[47],以及經濟社會地位(主要表現為戶籍制度的限制、勞動力市場分割等)的限制,其在自我的身份定位方面表現出一定的多元性或者矛盾性。這一特征在新生代農民工身上有一定的反映,他們更傾向于在城市社會安家立業,但囿于各種限制而處于一種較為尷尬的位置。[48]具有這種身份認同糾結的群體,還包括數量龐大的流動兒童(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他們從小便生活在城市社會(有些甚至出生并一直成長于城市社會),他們對城市環境是熟悉的。相反,那個在戶籍上顯示為其戶口所在地的農村,在他們的眼中和價值認同中卻是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存在。但恰恰由于這一戶籍上的限制,流動兒童在城市社會受到與城市兒童很不一樣的待遇,他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也往往處于搖擺的不確定狀態。[49]這一身份狀態同時影響其在學校、社交發展等方面的選擇余地,流動兒童更多地只能選擇進入處于城市學校質量金字塔底端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就讀。在此類學校中,流動兒童的社會性發展(知識學習、人際交往等)往往受到諸多限制[50],同時,由于低劣的教育質量、失范的學校管理,以及狹窄的升學通道(異地高考限制、高校報考的選擇限制等),農民工子弟學校通常彌漫著威利斯所稱的“小子”文化的氣息,逃學、打架斗毆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流動兒童很少能通過教育實現向上的階層流動的愿望,底層階級的再生產在此場域日復一日地循環上演著。[51]
接下來,我們需要探討一下這三種內涵的離農發生的主客觀原因,即鄉土個體為何離農的問題。從客觀上講,離農是社會生產關系演進的必然結果,生產關系的變革引發社會分工程度的不斷加深,傳統農業生產的低分工性生產方式必然逐漸萎縮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在此過程中,農村地區生產的逐漸現代化催生了大量富余勞動力,富余勞動力向非農產業的轉移成為客觀趨勢。因此,從客觀角度講,不論從“農”的哪種內涵上講,離農都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客觀的離農原因分析基于歷史發展的趨勢,解釋了離農的客觀過程和最終結果,但歷史是由人構成的,是一點一滴逐漸積累的,人類行動的主觀能動性特征使主觀方面的離農原因有完全不同的意蘊。前文已經講到,由于農村地區相對城市(鎮)地區的地理和經濟、社會及文化邊緣性,農業生產邊際收益的低下性,以及農民身份的污名化和底層性,離農成為鄉土個體在時空上向更主流社會邁進、追求更高生產收益,以及擺脫污名化標簽和底層生活的群體性努力過程。當這種群體性努力成為一種取向時,便形成了一種離農的集體意識。筆者會在后文詳述這種離農集體意識的具體內涵。
2.城鎮化背景下的鄉土個體離農
按照發達國家的經驗,以及我國正在經歷的現實,在一個社會逐步邁向現代化的過程中,鄉土社會人口的向城性位移必不可免,這也是實現城鄉快速發展的動力來源,也是其必然結果。城鎮化的主語即為農村,農村城鎮化的前提是產業結構升級、人口的非農性就業,最終的結果是人的城鎮化。當然,鄉土居民的城鎮化并不一定是離農,根據“農”的不同內涵,可以有非農性就業,但并不一定離開農村,如從事農村地區的中小商業活動,這也意味著這些人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農民,他們不再依靠土地的收入來生活;也有人離開農村到城市就業,但其可能并未脫離農民身份,他們游走在城鄉之間,如農民工,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身份定位依然不夠明確。他們的生活主要依靠其在城市社會的打工收入而非土地收入,但他們的戶籍和家依然在農村,他們在農村擁有自己的田地,并且也在持續地耕種(當然主要是家庭其他成員在耕種)。因此,城鎮化背景下的鄉土個體離農是一個定位相對困難的問題。在農村地區的非農性就業,以及離開農村地區在城鎮就業,寬泛地講均屬于離農,這里的農是指農業。但從嚴格意義上講,筆者所定義的離農,是離開農村地區,實現非農就業,不再是農民身份的人。也即是說,其涵蓋了“農”這一概念的三個方面,在這三個方面均實現了“離”。因此,從這一理解出發,在當前的鄉土社會,符合這一定義的群體大約包含兩類。一是數量龐大的農民工群體,他們雖然在政治層面依然未脫離農民身份,但他們事實上已經跟傳統的農民有重大差別了。他們類似于城市社會底層的產業工人,但區別在于戶口/家庭所在地和是否有自己的田地。二是通過傳統渠道實現社會流動和階層上移的人,主要為學生群體,當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時,還有招工、參軍等離農渠道。
根據國家統計局的資料,2014年我國城鎮人口占比54.77%,超過鄉村人口比重。[52]鄉村人口比例逐年縮小,一方面源自部分鄉村地區的整體城鎮化,原來的鄉民轉變為市民;另一方面則源自鄉村人口的離農進城,盡管這一部分的比例未有精確統計,但從流動人口的龐大規模和高等教育擴招兩個方面可以窺其一斑。據統計,2014年我國有流動人口2.53億人,其中大部分是農民工,而高等教育在鄉村地區招生規模的逐年增大也讓大量農村家庭的子女進入城市求學并最終在城市工作,實現了階層的上移和身份的轉變。[53]依照發達國家的經驗,在一個國家的現代化發展達到一定程度后,這個國家的農村人口和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口將大幅度減少。2011年,美國農業人口比例為2.4%,加拿大為2.8%。因此可以說,離農是一個過程,是后發國家在追趕性發展中實現現代化的必然步驟。城鎮化與鄉土化作為兩個相對存在的形態,城鎮化的擴張必然導致鄉土化的萎縮,鄉土人口的城鎮化轉移或轉型是必然趨向。這其中,大部分鄉土個體要脫離土地進行生產和生活。有被動脫離的,如消失的土地和工作,最終被迫“上樓”;也有主動脫離的,如謀求社會流動和階層上移的農村學生群體,以及部分農民工群體等。
(三)教育與農村學生離農
教育作為社會各階層群體尤其是底層群體實現社會流動和階層位移,有效緩解社會階層固化的傳統的和最重要的渠道,一直受到社會各階層的關注。有關教育在個體實現社會流動和階層上移中如何發揮作用,以及發揮多大作用的探究和爭鳴一直未有公論。可以肯定的是,教育對個體實現階層上移的作用是積極的,但教育對于降低社會階層的固化程度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則是矛盾的焦點。筆者無意探討教育與階層固化的關系,這也超出本書需要探討的范疇,僅就教育與社會流動的關系以及當前我國教育的離農或為農價值取向問題進行簡單梳理。
1.教育與社會流動
首先需要明確何為社會流動。在社會學研究領域,社會流動是一個非常核心的概念,當然它也是一個舶來的概念。社會流動的英文是social mobility,指人們的位置、地位的變化,即個體在社會關系的空間中從一個社會位置移動到另一個社會位置。而之所以會發生社會流動,是因為不同的社會位置所占有的資源是不同的,也即是說,社會是分層的。社會流動與社會分層是兩個相互聯結的概念。社會分層的英文是social stratification,是指社會成員、社會群體因社會資源占有不同而產生的層化或差異現象,尤其是指建立在法律、法規基礎上的制度化的社會差異體系。[54]社會分層結構指社會存在一個相對固化的對個體和群體進行排序的結構秩序,這種排序通常是縱向的,如階層高低的劃分。這一結構秩序的內部評判會讓不同階層的個體或群體,尤其是較低階層的個體或群體產生主動的流動意向。這里存在兩個方面的情況:一方面,處于較低階層尤其是底層的個體或群體,他們期望能夠進入更高的階層,獲得更多的資源,具有實現階層上移的內生愿望;而另一方面,處于較高階層的個體或群體則希望繼續占有這種優勢地位,認為低層群體或個體的向上位移會蠶食他們所占有的資源,所以優勢階層普遍會抵制較低階層的向上位移,同時他們也在通過努力使自己的階層地位免于滑落,并在可能的情況下實現更進一步的階層上移。以上情況發生在相對穩定并且社會階層結構固化程度相對較低的社會。而要不滿足這兩個條件,則社會的分層結構和社會流動均會表現出極度不穩定性。在一個王朝的更迭時期,社會的分層結構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完全顛倒,比如新中國成立前后地主與農民階層的地位變化。一般情況下,我們主要探究在相對穩定社會中的分層和流動問題,相對而言,這是一種較為常態的內容,并且更有規律可循。
在一個分層的社會中,個體或群體的社會流動是普遍現象。按照流動方向和主體的不同,可以將社會流動劃分為兩種常見的類別。一是方向性的社會流動,包括垂直性社會流動和水平性社會流動,前者是指個體或群體從某一社會分層位置中實現向上或向下的位移;后者則是指個體或群體在某一社會分層內部實現的平行性位移。二是主體性的社會流動,強調實現社會流動的主體的不同,包括“代內流動”和“代際流動”兩種流動模式。前者強調個體一維的流動,指個體本身在生命周期內的社會位置變動;后者則主要考察個體的跨代流動現象,通常指父母與其子女的社會位置變化情況,主要探究兩代人之間(通常指子代與父代之間)所處社會階層的變化情況,并且還考察這種變化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父代的階層位置所影響的。
有關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的理論探究大都發端于古典社會學的“沖突理論”和“功能理論”,因這兩種理論的價值立場存在差異,所以從這兩種理論出發的有關分層和流動的研究也存在根本性差異。沖突理論是批判導向的,它強調社會的不平等是由對資源占有的極大不平等造成的。由于社會個體和群體對資源占有量的重大差異從而形成了不同的階層,各階層之間總處于一種為了資源的占有和分配的內在矛盾而形成的相互對抗和沖突之中。但沖突理論內部也產生了分化,極端的沖突主義者如馬克思及其追隨者認為資本的不平等分配導致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兩種極端階級(一種是占有大量財富的資產階級,而另一種是幾乎不占有任何資產的無產階級)的出現;資產階級通過榨取無產階級生產的剩余價值而獲得巨額的財富,因此這種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必然要通過無產階級革命的形式實現資產的平等化再分配。而另一些相對溫和的沖突主義者如韋伯和他的追隨者認為社會資源的分配并不是馬克思所言的極端的形式。簡單講,不是資源有無的問題,而是多少的問題,因此,韋伯的沖突理論相對和緩地認為因資源的占有量不同,社會分成了很多的階層。他還進一步將劃分社會階層的標準進行了拓展,不僅是物質資源的占有量多少可以區分階層,還包括個體的權力和聲望,這構成了個體地位的有機部分。盡管如此,韋伯依然堅持了各階層因為資源(財富、權力和聲望)的爭奪而陷入持久的沖突和斗爭之中的觀點。與沖突理論的價值觀照不同,功能論者則從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的角度來看待社會分層,他們認為社會分層和不平等對社會秩序的維持是積極的,是社會結構保持良好運轉的必不可少的部分。依據功能論的主要觀點可以發現,功能論者承認處于社會不同位置的人的功能是存在差異的,并且存在重要性程度的差別。因此,有的社會結構位置需要有一些特殊技能的人來擔任,特殊技能人才的獲得除天賦的因素外,更主要的是要經過長時間的培訓。而促使這些人能忍受長時間的痛苦培訓以獲得特殊技能的動力,則來源于在獲得這些特殊技能后便成為社會分層結構中相對重要的人,這些人能占有更多的社會稀缺資源,這構成了典型的市場勞動力供給-需求模型的理論基礎之一,分層結構對社會進步的作用無疑是積極的。[55]結構功能主義大師塔爾科特·帕森斯將社會分層中主要的變量——財富看作個體或群體地位和榮譽的回報,因此,他特別強調從地位和榮譽的角度來看待社會分層的合理性。功能主義者逐漸建立了以地位和聲望為標準的職業結構體系。
在總結了不同理論視角的社會分層觀點之后,我們可根據這些觀點總結出三種不同的社會流動方式:以職業為核心的社會地位獲得,以權力為核心的政治地位獲得,以財產為核心的經濟地位獲得。這三種社會流動方式構成了社會流動研究的主體。但社會學有關社會流動的研究多以職業獲得為對象,原因在于,在一個分層的社會中,權力和經濟地位往往是附著在具體的職業背后的,是職業社會地位的次生內容,個人在獲得一定的職業地位后,便同時也擁有了這個職業所附著的權力和經濟收入。因此,社會學學者熱衷于從職業聲望測量的角度研究個體的社會流動問題。
在以職業地位獲得為核心的社會流動研究中,教育通常被賦予重要地位。教育被認為是可以培養個體的特殊專業技能以獲取一定文憑,并最終進入社會分層結構中相對重要位置的核心影響因素。但沖突論者和功能論者存在根本性的分歧。功能論者認為教育是個體和群體實現社會流動和階層位移的重要手段,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實現公平篩選,最終使個體進入合適社會階層位置的分配過程;教育的篩選功能促進了社會分層結構的更新和不斷完善,使社會保持良好的流動性和活力。沖突論者卻持有完全不同的主張,他們認為教育被處于統治地位的精英階層控制了,是精英階層延續其統治、實現再生產的有力工具。他們認為,統治階層通過在教育中使用“意識形態”“符號暴力”“慣習”“精密型語言”等方式實現文化的再生產,從而導致教育的篩選功能不能公平地發揮,進而導致精英階層內部和底層社會各自獨立的再生產過程,加劇了社會階層的固化狀態。
但不論如何,教育在個體或群體職業地位獲得上的積極作用為各理論流派所普遍接受。功能論者強調教育在階層流動中的正常篩選功能,將教育看作實現階層流動的重要影響因素。沖突論者雖然將重點放在對教育霸權的關注上,但也并未完全否認教育在促進社會流動中的積極作用,而只是更強調教育的階層再生產功能。因此,從一般的角度而言,教育在促進社會流動中總體會發揮積極作用,也通常是人們實現階層上移的傳統的,甚至唯一的渠道。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農村學生通過教育實現離農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在底層社會的認識中,通過教育實現離農是最被人們認可的渠道和最值得驕傲的事情。因此在后續的書稿展開中,我們將看到處于底層的黃村是如何逐漸形成一股“全民供學”熱潮的。
2.離農的教育
有關當前農村教育的價值取向問題學界已進行了大量的討論,討論的焦點集中于農村教育對農村社會發展的價值貢獻方面。總體而言,學界就農村教育的發展在理念、目標、方向和路徑等一系列問題尚未有完全統一的認知。農村教育究竟是應該“走向城鎮化”[56],還是應該“守護鄉土教育的本真”[57];農村教育的價值取向應該是“為農性”的,還是應該是“離農性”的等一系列問題均未能獲得一致認同。但近年逐漸出現的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隨著農村學校布局調整的開展,以及學齡人口的向城性集中,學校嵌入鄉土村落的現象逐漸不再普遍,各地普遍出現了“文字上移”[58]的趨向。這是一個與百年前“文字下鄉”[59]的運動總體相逆的過程,但其內涵存在重要差別,“文字下鄉”意在將文字這種廟堂之學滲透進無文字,甚至在很多方面也不需要文字的傳統鄉土社會,意在開啟民智;而百年之后逐漸出現的“文字上移”過程則是鄉土教育走向城鎮化的客觀結果,與開啟民智已無多大關系。但教育機構從鄉土村落中的剝離依然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關于這一點,有學者從農村學校撤并的社會代價方面進行了一些論述。[60]“文字上移”的最終影響是消極還是積極的,則是一個需要長時間磨礪和驗證的過程,暫時無法給出確切的結論。但即便農村學校實質上存在于鄉土村落之中,其也通常只是象征意義上的鄉土社會存在,農村學校與鄉土社會的分離性從其嵌入鄉土社會的那一刻開始便已存在。作為一種外來事物,其在進入鄉土社會伊始便作為一種異文化事物而存在,不過是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這種相異性被逐步放大了而已。
與傳統鄉土社會的私塾相比,現代學校之于鄉土社會是外生性的。這種外來的機構最初的進入是國家意志在鄉土社會的展現,因此其客觀上被賦予了國家意志的代表者角色,被鄉民看作反抗國家意志的直接對象。清末的毀廟興學運動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新式學校與傳統私塾不論在教學內容、教學方式以及更為重要的教學目的方面均存在重大差異,這是鄉民不能夠完全接受新式學校的理由。作為嵌入村莊的學校[61],農村學校一開始便展現出了其與鄉土社會的分離,關于這一點歷來受到詬病。著名的論點如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中所言:“鄉村小學校的教材,完全說些城里的東西,不合農村的需要。”[62]又如陶行知所言:“中國鄉村教育走錯了路!它教人離開鄉下向城里跑;它教人吃飯不種稻,穿衣不種棉,做房子不造林;它教人羨慕奢華,看不起務農;它教人分利不生利;它教農夫子弟變成書呆子。”[63]
近年來有關農村教育的價值傾向問題也引發了學界的持續討論,不論是支持農村教育為農價值傾向的學者,還是支持農村教育離農價值傾向的學者,抑或是支持城鄉統籌發展、一體化發展的學者,他們都承認一個事實性的存在:當前的農村教育總體上與農村社會的關聯性相對較弱,農村教育事實上是遠離農村社會生活實踐的。[64]農村教育的離農特性對作為其教育對象的農村學生的價值觀產生了深刻影響。作為農村學生實現社會化的重要場域,農村學校不論形式上的離農性(與周邊環境隔離的,封閉的校園環境),還是內容上的離農性(城市導向的內容教授和價值引導)都對農村學生產生了影響。這也是本書要探討的重要內容之一。
(四)現有研究述評
首先,在鄉土社會快速擁抱現代性的過程中,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的關注點主要集中于鄉土社會在家庭結構、村莊治理等方面的變遷,同時針對某些特定的群體(如農民工和流動兒童等)在經濟收入、社會階層、社會融入、身份認同以及社會網絡等方面進行了較多研究,但對暫時還生活在鄉土社會的村莊未來一代(主要為學生群體)在城鄉價值沖突背景下的生活、學習以及價值觀生成等方面的問題缺乏必要關注。
其次,在本學科領域,農村教育的關注重點集中在教育公平和教育質量兩個方面,對作為農村教育主要對象的學生發展則缺乏普遍性關注。學界對農村學生給予的相對少量關注,從主體類別看主要集中于留守兒童、流動兒童、寄宿制學校學生等,缺乏對農村學生普遍性發展的關注;從關注問題看主要集中于學習成績、習慣養成、社會適應、心理健康等方面,缺乏對農村學生價值觀養成等方面的關注。農村學生作為鄉土社會重要的亞群體,現代性的拓殖與鄉土社會傳統價值的式微對其生活、學習以及價值觀的養成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學界尚未給予應有的和足夠的關注。
再次,盡管教育學者對農村教育的價值取向和功能等問題進行了相對熱烈的討論,如離農和為農價值取向的爭論、“教育抽水機”(或“人才收割機”)和“教育蓄水池”的農村教育功能的爭論,但這些討論僅停留在農村教育的功能定位等宏觀方面,而缺少進一步向微觀的農村教育實踐領域的延伸,即當前這種功能定位的農村教育對農村學生的學習、生活和價值觀養成等方面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最后,在我國大力推進城鎮化發展的背景下,勢必有大量的鄉村社區消失,大量的鄉村人口進入城鎮。人口的城鎮化轉變不僅僅是指生活地域的遷移或現代化,更包括價值觀念和心理層面的適應問題。因此,鄉土社區人口(尤其是新生代的農村學生)的價值觀念和心理適應問題是一個亟待關注的課題。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發現,盡管相關領域學者對現代性背景下鄉土社會所遭遇的多種問題進行了相對全面和成熟的討論,但對鄉土社會重要的亞群體——農村學生的關注相對較少,尤其是對現代性拓殖背景下農村學生價值觀生成方面的關注更是寥寥無幾,這構成了本書研究的大空間。筆者以農村學生的離農意識建構為切入點,對鄉土社會快速擁抱現代性過程中農村學生的價值觀生成的微觀生態進行相對全面的探析,也期望能為學界對現代性背景下農村學生更為細致的關注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