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老師要對他自己認為“均不滿意”的以往所作進行一次自我反思和總結,還要我這個學生幫他思考得失,寫一篇“要有分析,批評,并指出再往前走,應當如何”的“序言”。這就把他的學生推到了一個既無法勝任又惶恐之至的境地,也使他自已又一次顯得“數(shù)典忘祖”。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向來是前輩給晚輩,老師給學生,名人給非名人作序的,謝冕老師卻偏偏喜歡聽青年人的意見,可見他終不能在各種指責中覺悟。難怪青年詩人江訶的妻子蝌蚪(一個很有希望的小說作者)會充滿敬意而又幽默地說他是個“二十歲的教授”,難怪他的批評會有那么多毀譽對立的意見!
這本著作的作者謝冕,是新時期一個相當活躍也相當有爭議的詩歌批評家。也許我們的詩歌批評過于貧弱,也許謝冕的批評過于鮮明和尖銳,他的文章和著作在獲得眾多同情與贊成者的同時,也招引來一個又一個的懷疑和反對者。在一種特別緊張的氣氛中,謝冕是不無困惑的。他曾說過:“一個新的時代曾召喚我去思考詩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我這樣做了。但它自己宣告了結束,我的思考于是也應該結束?!蔽易匀粵]有能力也不打算為謝冕的詩歌批評以及圍繞它的爭論作出結論。我想說的是,沒有一種有價值的理論與觀點的提出不是從遭到同情與反對開始它的生命的;對于它,同情與反對的對立,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批評文章不激起人們的同情與反對,也許并非幸事?!拔覀儧]有跌倒過,因為我們沒有攀上過有跌倒之虞的高度。我們把攀登勃朗峰的任務讓給了別人。我們小心翼翼地防止折斷脖子,但我們也摘不到只在山巔和懸崖旁邊開放的阿爾卑斯山的花朵?!盵1]勃蘭兌斯的話說得何等精辟和深刻。
這不是說謝冕的詩歌理論及其關于現(xiàn)、當代詩歌的見解是無懈可擊的,雖然他的不少對立論者在批評謝冕時,的確有抓其一點而忽略了全面觀察的傾向(在一個人的文章里指出某些缺點和錯誤,總是比全面理解和作出實事求是的價值判斷要容易得多),但如果認為那些論者是一種非友誼的表示的話,那就把事情看得簡單化了。就像任何涉足新的課題,提出獨特見解的理論與批評一樣,一方面,謝冕的詩歌批評的確不是完美無缺的;另一方面,習慣成自然的觀點和看法有它傳統(tǒng)的心理優(yōu)勢。正因為這樣,謝冕關于“詩應當是什么樣子的,詩本來是什么樣子的”思考,在詩歌和理論界激起了異乎尋常的回響,也正因為這樣,謝冕能夠在爭論中不斷發(fā)展、深化自己的批評,并把它建筑得更加宏偉和具有歷史感。不管如何,我們面前的謝冕,是專注于,也是較全面、系統(tǒng)地思考過年輕的中國新詩的批評家,研究中國新詩的同代人及其后來者是不可能不讀他的著述的。當然,重要的還有,謝冕關于中國新詩的思考,他對于歷史道路的檢討和反思,以及他的批評新風格,除了其學術價值外,還昭示我們在民族生活經(jīng)歷了重大歷史挫折后,他與同代思考者從盲目走向自覺的思想感情變化,他們的進取精神和批判意識的覺醒。
一代知識分子的幸與不幸
有的歷史學家把辛亥革命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分為六代人,認為“這幾代知識分子縮影式地反映了中國革命的道路,他們的命運和道路,他們的經(jīng)歷和斗爭,他們的要求和理想,他們的悲歡離合和探索追求,他們所付出的沉重代價、犧牲和苦痛,他們所迎來的勝利、歡樂和追求……如果譜寫出來,將是一部十分壯麗的中國革命的悲歌。”并指出,“第五代(筆者按:20世紀40年代后期和50年代的知識分子)的絕大多數(shù)滿懷天真、熱情和憧憬接受了革命,其中的優(yōu)秀者在目睹親歷種種事件后,在深思熟慮一些根本問題?!盵2]如果按照這種觀點,謝冕無疑屬于第五代知識分子的行列。謝冕的少年時代是在民族的災難和戰(zhàn)亂中度過的,中學生時曾因詛咒黑暗的作文《秋日公園》得到語文老師的好評而被發(fā)表在當時的福建省城的報紙上,那是1948年,他才16歲。從此他開始發(fā)表詩和散文。第二年,福州解放,他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他的詩還在第三野戰(zhàn)軍得過獎。
如果不是后來他跨進了北京大學的校門,如果不是徐遲、沙鷗等前輩詩人的關心,交給謝冕和他的幾個同學寫一部新詩簡史的任務,謝冕也許會成為新中國詩壇一顆平凡的星星,或者干點別的什么。謝冕和他的同學是有幸的,他們的青春年華浸潤在新生共和國的陽光下,在北大受到五四革命傳統(tǒng)的陶冶,接受了比較系統(tǒng)的知識,并一開始就得到文學前輩的扶掖,因此他們中的許多人現(xiàn)在都成了有建樹的作家、詩人、編輯、教授和研究員。對于謝冕和他那些寫新詩簡史的同學來說,他們當時幼嫩的肩膀也許還不足以勝任這樣一項嚴肅的、開拓性的工程,但這無疑為他們以后的學術和批評活動打下了基礎并影響了他們以后的道路。謝冕就是從此開始他的詩歌批評的。他說過:“事情開了頭,便收不住,我竟寫起詩評來了?!保ā逗对娫u·后記》)
當然,“清醒是伴隨年齡而來的”。就謝冕的早期詩評而言,與其說表現(xiàn)了一個詩歌批評家的洞察力和歷史眼光,毋寧說是顯示了他敏感的鑒賞力。他所放棄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化作了他對詩歌作品心領神會的感悟,并影響了他生動、流暢的行文風格。他是熱情的、敏感的??镆部粗剡@種初露的批評才能,常交給他一些寫作任務,因此他寫了不少贊美詩壇新人新作的文章。不過這些文章的主要價值是在作品和讀者之間所起的橋梁作用,還未能顯示出很高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因而在今天看來讓人覺得雖然熱情卻不免膚淺。這種情況當然不唯年輕的謝冕所獨有,也許它是當時不少年輕的以及不那么年輕的批評者的通病,——他們往往缺乏成為一個真正批評家的獨立思考精神。
年輕時代的謝冕及其同代人在幸運中也有他們的不幸。這種不幸開始是在悄悄的,不知不覺中生長的。中國人民經(jīng)歷了長期的黑暗之后,其優(yōu)秀代表終于找到了一條整肅腐敗政治,改善人民生活和通往理想的道路,并且取得了偉大的成功,由此宣告了舊社會的滅亡和新生活的開始。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具有深刻的歷史必然性。但對長期處于封建宗法制度和后來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中國人民及其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來說,在幾十年內(nèi)從封建主義走向社會主義,仍然有著迅雷般的震撼力。面對著一個嶄新的人民共和國,面對著全新的生活和全新的道路,他們慶幸從漫長的暗夜突然來到了一個昌明盛世。在許多知識分子中間,傳統(tǒng)的憂患意識退隱了,激情和歡樂從心靈深處洋溢出來,表現(xiàn)在文學中,如魯迅預言的:“進步的文學家想到社會改變,社會向前走,對于舊社會的破壞和新社會的建設,都覺得有意義,一方面對于舊制度的崩壞很高興,一方面對于新的建設來謳歌。”[3]政治與文學,作家與人民,理想與現(xiàn)實的關系都因新時代的光臨而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和諧統(tǒng)一。這當然是生活的進步,也是文學和批評的進步。
我們應該充分肯定這種進步,看到它順理成章的歷史合理性,以及深刻的時代、心理和感情上的原因。當然,事物總是復雜的,這種情況也造成了文學和批評對于政治和方針政策的極大依賴性,使一些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放棄了思想上和藝術上的獨立思考與創(chuàng)造性,這就使得他們作品的價值和生命力,與我們的指導方針、政策的正確與否有著直接聯(lián)系。歷史的復雜性在于,我們的新社會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一方面,社會主義運動和國家的歷史不長,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更多的還有待于探索”,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也不可能給我國社會主義事業(yè)中的各種問題提供“現(xiàn)成答案”[4];另一方面,由于中國近代是一個動蕩的大變革時代,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尖銳激烈,從民族革命迅速轉(zhuǎn)向了社會革命,啟蒙工作對于一個以極為廣大的農(nóng)民小生產(chǎn)者為基礎的社會來說,進行得很差。”[5]這樣,當潛伏的悲劇因素逐漸發(fā)展,最后釀成“文化大革命”這一歷史災難的時候,中國人民和他們的知識分子,就不能不在驚心動魄的警醒中重新檢討思考自己的追求和失落。
正因為災難是潛伏的,悲劇發(fā)生在不知不覺中,從最高決策者到普通百姓都未曾在開始就有所預料。因此,中國知識分子普遍都經(jīng)歷了一個從“想不到”到“想得到”的痛苦覺醒過程。從“想不到”到“想得到”,其間我們的人民和知識分子都付出了血和淚的代價,甚至使他們的生活充滿了苦澀和諷喻。不過這是大有補償?shù)目酀椭S喻。而最大的補償就是,他們獲得了獨立思考精神和成熟的理性,“在深思熟慮一些根本問題”。就整體而言,他們先是把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一切放上了實踐的天平,繼而又往歷史的深處追尋更深遠的原因。在這種現(xiàn)實和歷史的沉重反思中,他們對當初滿懷天真和熱情所接受的革命,已經(jīng)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并化作了一種內(nèi)心的(不僅是感情上的,而且是理智上的)要求和自覺奮斗的目標。清醒的理智取代了早年的單純和盲從,進取、批判意識代替了過去的滿足和贊頌。這就從近處接續(xù)了魯迅為代表的前輩知識分子對于民族出路和民族文化的思考,意味著自我發(fā)現(xiàn)和社會發(fā)現(xiàn)的憂患意識也重新回到他們身上。
仿佛是一次回歸,其實是一次螺旋式的上升。它的深刻意義在于:通過那種艱難和痛苦的覺醒過程的磨練,中國知識分子來到了一個新的出發(fā)點。這種出發(fā)點不僅以重新獲得了思考和批判進取精神為標志,而且以對自身性格弱點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揚棄為標志。在我們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積淀著與我們民族深刻的悟性伴隨在一起的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曾導引我們民族以高瞻遠矚的目光尋找追求堅實的道路,不斷從苦難和困境中解脫出來,以實現(xiàn)新的飛躍。但這種意識也促使一些文士形成了出世與入世對立的人生觀。出世思想對中國歷代知識分子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消極影響。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歷史進步是,隨著封建宗法社會的解體和小生產(chǎn)經(jīng)濟結構的改變,他們感到了科學民主的迫切需要,在世界新的思想潮流的沖擊下,舉起了反帝反封建的大旗,并且迅速把個性解放和人格獨立的要求溶進了黨所領導的社會解放的斗爭。時代造就了魯迅這樣的杰出戰(zhàn)士,他從五四時期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6]的切身經(jīng)驗中,看到了傳統(tǒng)舊勢力的強大,認識到社會革命與思想革命的密切關系,社會啟蒙與知識分子自身啟蒙的雙重必要性。作為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魂”,魯迅的思想方法與批判態(tài)度,他的雄偉人格與對傳統(tǒng)的清醒認識,對放松過對兩千年封建社會留下的陰影的警惕的后代知識分子,應該是有更親切也更深刻的啟迪的。因此,當林彪、四人幫把我們民族推向絕境的時候,出現(xiàn)張志新這樣為真理獻身的強者,出現(xiàn)與五四運動呼應的四五天安門詩歌活動,出現(xiàn)近年來我國哲學界、史學界、文學藝術界的種種嚴肅而又大膽的學術討論,包括出現(xiàn)《綠化樹》這樣在“苦難歷程”中揚棄自己、提高自己和超越自己的作品,都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它們說明中國幾代知識分子思想上和性格上的進步與覺醒,盡管這種進步與覺醒在現(xiàn)實中明顯有著高與低、深與淺的不同層次,但的確有一批人在各自的領域里自覺思考著我們的成功和挫折,經(jīng)驗與教訓,加深了憂患意識而揚棄了與世無爭的人生哲學,謝冕也是其中的一個。
不言而喻,伴隨著思考,伴隨著年齡而來的清醒,使謝冕超越了像年輕時那樣只為贊助新進或由別人出題寫詩評的階段。面對著劫后的詩壇,他感到“詩歌已被那四五個聲名狼藉的政治流氓糟踏得不像樣子了。詩應當是什么樣子的?詩本來是什么樣子的?我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那些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朋友們?!保ā侗本啞ず笥洝罚┯谑牵瑸榱嘶卮饚熡褌兊年P心,在編完“以編輯出題,遵命而作的居多”的《湖岸詩評》(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對舊作迸行了一次總結和告別后,他開始真正表達“自己的想法”,相繼出版了以書簡的親切形式闡述詩歌知識的《北京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詩歌論文集《共和國的星光》(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并寫了大量尚未結集的論文。謝冕的這些著述,開始時獲得了人們毫無保留的歡迎,后來在有所保留中被寬容,1980年以來的作品則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論,甚至連一些扶掖過他的前輩也感到“古怪”了。謝冕因“自己的想法”失去了平靜也擾亂了別人的平靜。他的文章激勵了許多人的思考,也激動了一些人站出來指責他“背離傳統(tǒng)”,“背離了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和道路”。
謝冕的變化是否正常呢?他的論點對我們新詩的發(fā)展是有害還是有益?對他的批評是否公正和有說服力?誠然,我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就說過謝冕的著述不是完美無缺的,在一些文章中的確有不嚴密和片面之處,這些不足甚至反映了作者思想上、哲學上和美學上的不完善和不深刻,從中可以看到他與他的同代知識分子所接受的理論體系、思想資料,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知識結構和思考方式等方面的某些局限性(這些后面將會談到)。然而,假如我們把碧玉的瑕疵無限夸大到否認其為碧玉的程度,我們的眼力就不免要受到嘲諷。我認為,離開了如上的歷史考察和基本估計,離開了對謝冕詩評的全面觀察,是難以認識謝冕的覺醒和憂患,追求與失落,并對其成就與局限作出實事求是的容觀評價的。
落腳點是對傳統(tǒng)的思考
考察謝冕的詩歌批評,離不開他與他同代知識分子所處的特定時代條件,但是每一個作家批評家與時代發(fā)生聯(lián)系的形式,及其對時代精神作出反應的特點,又是千差萬別的。我們還是具體觀察一下謝冕的著述吧。謝冕的著述主要不是一個學者的著述,而是一個批評家的著述,盡管他長期在大學執(zhí)教,掌握著比較全面的材料,但是這些材料出現(xiàn)在他文章中的時候,早已被他的思想(還有熱情)洗掉了卡片箱里的霉味而變得富有生氣和血肉了。他用思想透視他的材料,他是一個有思想的批評家。
謝冕著眼的是新詩,促進新詩的進步和繁榮是他批評的出發(fā)點,而落腳點是對新詩傳統(tǒng)的思考。與這個總特點相聯(lián)系,他的著述有如下三方面的情況和演變:第一,他是從具體詩人詩作的評論開始他的批評道路的,并且始終未曾放棄這項工作。但顯然,隨著對具體作品和詩人愈來愈多的接觸和研究,他愈來愈對一些根本性問題和歷史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感興趣。從1979年開始,先是寫了《和新中國一起歌唱》,后來寫了引起廣泛爭議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失去平靜以后》《新詩的進步》,直至《歷史的沉思》和《論中國新詩傳統(tǒng)》等,命題已十分莊重,規(guī)模也更為宏大。第二,由此可以看到,他是由局部的思考轉(zhuǎn)向普遍規(guī)律的探尋,從現(xiàn)狀的批評進入歷史范疇的批評的。第三,普遍性問題的嚴肅思考與對具體詩人的同情和原宥結合在一起。在對具體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的論述中,謝冕總是以熱情和鼓勵的態(tài)度,昭彰他們的藝術成就,對他們詩中時代造成的不足則表現(xiàn)出了最充分的理解與寬容,但對新發(fā)展中的流弊和歷史教訓,他決不文過飾非,輕描淡寫,而是保持著鮮明的批判立場,并時常流露出恨鐵不成鋼的激動情緒。
不難看出,在體現(xiàn)新時期總的批判進取精神時,謝冕的思考和探尋是從自己的批評個性出發(fā)的。他說過:“我不是詩人,我設法加入詩人們噙著淚花的狂歡式的合唱。但我愛詩,也愛寫詩的人們(尤其是那些受屈辱,受壓迫的年輕的詩作者們),我要為他們貢獻自己微薄的心力?!保ā侗本啞ず笥洝罚┮虼?,當他開始走上詩歌評論道路的時候,“但凡事關繁榮詩創(chuàng)作,贊助詩壇新進的,不論題目大小,多半總不推辭。”(《湖岸詩評·后記》)但是,隨著感性材料和思考的不斷深入,隨著客觀條件(粉碎四人幫的偉大歷史轉(zhuǎn)折和黨的三中全會以來實事求是的科學民主精神的提倡)和主觀條件(思想的、理論的和美學的)逐漸成熟,他顯然為當代詩歌許多擺在眼前的問題所困擾。謝冕面臨著這樣一個令人興奮的詩歌復興:當幾代人在1979年的中國詩壇大放光芒的時候,他們的思想風貌,藝術趣味和審美理想,以及他們的表現(xiàn)手法,都與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有所不同。這一切都呼喚著讀者和批評界的理解和承認。謝冕是敏銳的,他首先向人們指出,這是“重獲春天的詩歌”,講了它與過去的承續(xù)關系;接著又進一步說明,它是“新詩的進步”,闡述了其歷史發(fā)展。后來他又為新詩的這種復蘇和進步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命題:“在新的崛起面前”。
《在新的崛起面前》最早發(fā)表在1980年5月7日的《光明日報》,它所激起的波瀾至今還沒有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自這篇文章發(fā)表以來,正確與不正確的闡發(fā)和引申,公正與不公正的批評和指責,紛紛不絕。平心而論,這篇文章剛提出問題就作出結論,把新老詩人探索內(nèi)容與形式的突破時寫出的一些“古怪”詩篇,歸結為“不拘一格,大膽吸收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表現(xiàn)方式”的結果,確實失之于浮泛。這些論斷把這些作品的審美價值大大地簡單化了。但是,謝冕的著眼點并不是談論這些詩的藝術來源。他只是指出這種所謂“背離傳統(tǒng)”的跡象其實是對新詩傳統(tǒng)(形式服從內(nèi)容,不斷開拓和不斷創(chuàng)造)的繼承,同時認為“傳統(tǒng)不是散發(fā)著霉氣的古董,傳統(tǒng)在活潑潑地發(fā)展著”,這是很富于真知灼見的。因此,如果把這篇文章理解為“反對傳統(tǒng)”,“提倡西方現(xiàn)代主義”,那就完全違背了作者的原意。聯(lián)系作者的其他文章,他所指的“新的崛起”,是新時期詩歌“不拘一格”的內(nèi)容和形式對于“令人窒息的平靜”的否定,是新詩的希望、活力和生命的崛起。
面對新詩這種期待已久的復興,謝冕的思緒的確是不平靜的。以前所有對于詩人詩作的觀察、感受、記憶,那些朦朧感覺到的新詩的發(fā)展與挫折,成就與問題,已經(jīng)在他如同折磨般的思考中變得清晰和具體。作為一個與共和國一起成長,也與共利國一同經(jīng)歷了坎坷曲折的批評家,自然格外珍重同時代詩人對于中國新詩的歷史貢獻。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30周年,他寫了《和新中國一起歌唱》的長篇論文。作者由衷地感到驕傲,“我們的新詩,歌唱了人民共和國的偉大誕生及其成長,詩已被光輝地記載入共和國的編年史”?!拔覀円廊挥兄覀儠r代的驕傲,我們驕傲于我們畢竟有著前人無可代替的、我們自己的星座?!碑斎?,這種驕傲也是苦樂參半的,因為與此同時謝冕已經(jīng)看到,我們一度輝煌燦爛的詩歌星空,那些閃爍著奇異光芒的星星后來一顆又一顆無端被湮沒,至十年動亂已經(jīng)一片空茫寂寥。問題還在于,不僅這些星星的凋落是無端的和令人遺憾的,而且一些未凋落的星星的光焰和才華也令人遺憾地未能全部發(fā)揮出來。因此,在謝冕近年寫的詩人論中,作者不能不把他們應該得到的同情和公正還給他們。
當然,正如謝冕追究的并不是個人的責任一樣,他也并不簡單地把責任推給歷史。他思考的主要不是責任問題。一個批評家不是法官,宣判不是他的責任。他的責任是思考和回答所發(fā)生的一切。謝冕的貢獻在于,面對當代詩歌的歷史曲折,以一個批評家的勇氣和獨立思考精神,作出了歷史的回答。他不像一些批評者那樣,把中國詩歌之舟的一度覆沒,單方面歸結為十年動亂以及更長遠的社會問題,他同時探索了新詩發(fā)展過程自身的問題和失誤,從而把社會問題的考察與新詩發(fā)展過程中自身問題的探討真正地結合起來了。作為一種反復思考的果實,謝冕認為:當新詩跨入新中國門檻的時候,帶著在戰(zhàn)爭年代形成的為現(xiàn)實生活服務(在很長時間叫做為政治服務)的傳統(tǒng),由于種種復雜的原因(政治的、思想的、心理和感情上的等等),當代詩歌在歌頌、服務、配合現(xiàn)實中順理成章地形成了“頌歌”的時代。由于這種詩歌時代本身的特點,也由于其他更為復雜的原因(政治思想、文藝方針、各種各樣的“運動”等),詩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由出現(xiàn)了革命性的進步走向了后來背離詩歌特點的“變異”。這時豐富多樣化的形勢逐漸失去;接著,在越來越高的“革命化”和“政治化”,以及在民歌或古典詩歌基礎上發(fā)展的要求中,新詩便走向不正常的“統(tǒng)一”。最后,“文化大革命”興起,新詩的扁舟便在沙漠中消失。
謝冕對于這一曲折行程留下的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要而言之是:首先,詩決不因為服務于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和政治性的加強而降低了自己,反之,這是詩歌一個偉大的和歷史性的進步。我們的問題不是這方面的加強,而是存在著把服務現(xiàn)實生活單方面解釋為服務于政治的理論傾向(這在人民革命戰(zhàn)爭年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在正常的生產(chǎn)、建設年代卻有其片面性)。這就不僅使詩的藝術生命與政治路線(在生活中具體體現(xiàn)為方針、政策和“運動”等)的正確與否發(fā)生了直接關系,而且導致了它的某些功能的喪失,毫無疑問將給詩的感情的真實性和題材、風格的多樣性帶來影響。其次,與上述存在相聯(lián)系,在革命意識的勃興和階級解放的行程中,代表個性解放的抒情形象,以迅疾的速度溶進了爭取社會解放的大眾形象中。這一歷史性的變革,帶來了新詩的巨大轉(zhuǎn)機,更新了詩的生命。但是,由于我們一度把詩的功用看得過于簡單,加上對“時代歌手”的片面要求和對詩歌表現(xiàn)規(guī)律的忽略,就造成了詩歌自我形象的真實性與豐富性的削弱以至喪失。作者指出,“詩人應當不回避自我,他應當通過真實的屬于‘自己’的抒情以表達普遍的屬于‘我們’的抒情。也就是說,覺醒的‘民眾’應當通過覺醒的‘自我’來表達,后者應當生存于前者之中”。再次,是形式問題。這個問題比起上述兩個問題來雖不那么重要,但也不可忽視。作者認為中國新詩革命的開端,是從表達現(xiàn)代人的思想感情出發(fā)而在形式方面下手的。革命的對象是舊詩,武器是白話,而詩體的主要借鑒模式是外國詩。前輩詩人對本民族古典詩歌缺乏分析,采取一概打倒的辦法是片面的,后來致力于在民歌和古典詩歌中吸收營養(yǎng),以滋養(yǎng)新詩的繁榮,有利于克服五四當年的片面性。但問題是,我們的理論由此認為古典詩歌和民歌是“新詩發(fā)展基礎”,排斥外國詩歌對中國新詩發(fā)展過程的傳統(tǒng)影響,這是片面的,不科學的。這一“基礎說”并沒有要求新文學的其他眾多文學樣式,只有詩歌是一個例外。謝冕認為,新詩發(fā)展的道路不能只有這么一條,一個基礎,一條道路,它造成了新詩的單調(diào)與貧乏。因為它排除了從多種多樣的渠道取得營養(yǎng)的來源,從而獲得多種多樣的借鑒,它排除了多種藝術風格、藝術流派的形成與發(fā)展,也排除了多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運用。
對于我國的當代詩歌,這樣嚴肅負責、具有歷史風格和真正獨立思考精神的批評并不很多。不唯創(chuàng)作上對于政治、方針政策的長期依賴性導致了“頌歌”文學的局限,我們的批評也曾因此失去了其剛正不阿的科學風度,以至于今天不得不對過去所作出的許多評價來一次“再評價”。不具備批判意識和獨立思考精神的批評不是真正的批評。批評是人類心靈的指路牌。批評沿路種植了樹籬,點燃了火把。批評披荊斬棘,開辟新路。因為,正是批評撼動了山岳——撼動了信仰權威的山岳,偏見的山岳,毫無思想的權力的山岳,死氣沉沉的、傳統(tǒng)的山岳?!盵7]謝冕關于當代新詩發(fā)展道路的回顧和總結,如果我們不懷偏見和不回避問題,不糾纏作者細枝末節(jié)上的疏漏的話,我們會承認:他以覺醒了的批判意識和求實態(tài)度,對我們的當代新詩作了一次有批評良知的全面思考,為我們畫了一幅有思想透視力和歷史感的圖畫。同時,作為我們時代進取、批判精神的回響,給我們在“頌歌”軌道上滑翔慣了的批評帶來了一個認真的挑戰(zhàn)。
我之所以對謝冕的詩歌批評作出這樣一種估價,當然不僅基于他的思考和批判精神,而且基于他對材料的把握和研究。單有懷疑和批判精神的批評家只是半個批評家,在他對所批評的對象和歷史文獻未有充分把握之前,是不可能有說服力與歷史感的。謝冕對于當代詩歌的批評之所以是比較全面和有一定歷史感的,既在于他作為一個同時代的批評家,對自己時代的詩人詩作比較熟悉和了解,自覺地和有意識地作過大量的觀察和研究;也在于他對現(xiàn)代詩歌及其文獻有相當?shù)牧私夂脱芯?。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缺陷,是眾多批評者對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發(fā)展缺乏深入研究或沒有獨到見解,不能從整個新文學的宏觀背景來觀察自己時代的文學現(xiàn)象。謝冕有學生時代寫新詩簡史的基礎,后來又對郭沫若、聞一多、戴望舒、艾青等各個時期的典型代表進行過微觀研究,在長期積累中形成了對現(xiàn)代詩歌的獨到見解。正因為有對這祥大量的具體詩人詩作、創(chuàng)作流派的研究作基礎,他才能把思考的落腳點移到傳統(tǒng)方面來。謝冕提出新時期的詩歌有一個“新的崛起”,是基于他對整個當代詩歌的“歷史的沉思”的,也是基于他以《論中國新詩傳統(tǒng)》為主的許多關于現(xiàn)代詩歌的論文的。他認為,中國新詩的傳統(tǒng)主要由三方面構成:“一,它寫著兩個大字:創(chuàng)造”,“二,多樣而豐富的藝術探求”,“三,始終活躍著戰(zhàn)斗的生命”。據(jù)此,他真誠地期望我國新詩“沿著本世紀初葉那一番‘河流改道’的新流不斷開拓,使之有更寬闊的河床,更洪大的流量”。謝冕的全部詩歌批評,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解釋。
真實、開放的文藝觀
批評家在解釋他的對象的時候,其實也是不自覺地解釋著自己。這不是說批評家不使用理論的武器,而是說他使用何種武器和怎樣使用這種武器,都是帶著一定的時代、人生和文藝背景的。與理論家那樣進行形而上的抽象思辨有所不同,批評家的作品是自己生命大書上撕下的書頁,是自己文藝觀和人生觀的生動注釋。
謝冕對于新詩的思考,他所憑依的武器,或者說,作為評價現(xiàn)當代詩歌作品和詩歌文獻的標準尺度是什么呢?它竟是我們習以為常的一個“真”字,綜觀謝冕的著述,他抨擊得最尖銳的就是那些沒有真情實感、沒有思想的“空中音樂”。他不止一次地指出,“新詩的病,首先是它的失‘真’”。他呼喚得最強烈的是“真”的歸來。這個“真”,在他的意念中就是“人民的真情實感”。他說:“新詩不能代人民立言,人民在詩中聽不到自己想說而不能說,或是不敢說的話,人民還要詩干什么?”他的《北京書簡》是從“詩屬于人民”這個命題出發(fā)的,他的《歷史的沉思》大而言之也是對詩是如何失去真情實感,最后脫離人民的發(fā)展過程的一個認真的檢討。而他對新時期詩歌的基本估價也是真情實感的覺醒和回歸,他曾引用“我要用真話武裝我的詩句”概括近年來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認為“真”是新時期詩歌蓬勃生命的根本所在。
真實,是文學的生命,對于詩歌來說,真實的歌必然是出自心底而不是言不由衷的。同時,生活是豐富復雜的,現(xiàn)代生活的一個特點就是人們的心靈和感情世界變得更加豐富縝密。這樣,出自心底的歌又必然是豐富多樣,而且必須通過豐富多樣的藝術風格和創(chuàng)作方法來表現(xiàn)。這是謝冕對于真實的詩應當是什么樣子的基本認識。他幾乎是帶著為詩請命的態(tài)度呼喚著真實多樣的詩歌(包括小說、戲劇等),并為已經(jīng)爭取來的這種局面而反復要求保護與寬容的。他認為多元的、豐富的藝術風格和創(chuàng)作方法,是新文學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多種多樣的詩歌、小說的出現(xiàn),是文學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
謝冕的這種文藝觀,在客觀上,是我們民族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求實精神以及改革、開放的現(xiàn)代意識在文藝和學術領域中的反映。在主觀上,則是作者不斷擺脫“左”的文學觀念在頭腦中留下的陰影,對文學的特點和傳統(tǒng)深入思考的結果。一場思想解放運動釋放了人們涌泉般活潑的思想,思想的旋風吹落了那些失血蒼白的花朵,舊的地基開始得以清理并生長起了多姿多樣的鮮花。然而,在幾十年的藝術“消費”過程中所形成的“素質(zhì)”和觀念[8],卻不大注意當歷史把文學從“神”那里奪回來交還給“人”之后,內(nèi)容和形式必將出現(xiàn)的深刻變革。撥亂反正后的批評界,已經(jīng)不再有人懷疑真實在文學中的根本地位了,但是很少人注意到,離開了思想感情、藝術風格、創(chuàng)作方法的豐富多樣,所謂“真實”必然是片面的和有局限的。失去豐富多樣而走問“統(tǒng)一”,其實也是失“真”的開始。把豐富多樣作為“真實”的文學的一部分,的確是謝冕道常人不常道之處。它體現(xiàn)了作者藝術上的民主思想,以及在現(xiàn)代生活潮流沖擊下開放、改革的文藝觀。他的《通往成熟的道路》受到許多批評,但我卻在“溫元凱答《文藝報》記者問”中看到這樣的話:“經(jīng)濟走向多樣化,教育多樣化,社會生活也必然是多樣化。于是,多樣化必然是未來文學的特征之一。不再存在‘嚴格劃一’,不再強調(diào)某一種藝術規(guī)范?!藗兏訌娬{(diào)‘我喜歡’和‘我不喜歡’,即‘共鳴性’,欣賞口味更加多樣化了?!盵9]溫元凱是就文藝改革問題,從生活發(fā)展必然引起人們審美心理變化的角度來談多樣化的,與謝冕從文學傳統(tǒng)、文學現(xiàn)狀的角度談多樣化不一樣,也無意支持謝冕的看法,但觀點卻驚人的相似。這真令人深思。
從真實出發(fā),提倡多元和豐富的文藝觀,是一種開放的、民主的文藝觀。這種藝術觀既是豎立在批評者和文學現(xiàn)象之間的三棱鏡,又是其折光的聚焦點。謝冕顯然不是一下子獲得它的。在剛動筆寫《北京書簡》的時候,作者曾毫不掩飾地說,“我有一種矛盾的心理:詩應當是美的,我們需要華美的詩;但是,我們又對那些繁采寡情的詩,特別是那些缺少時代氣質(zhì)的、不能發(fā)出粗獷的吶喊的詩產(chǎn)生惡感。”他把“美的”“華美的詩”,看成與“時代氣質(zhì)”很難統(tǒng)一的東西,認為具有“時代氣質(zhì)”的詩必然是能“發(fā)出粗獷的吶喊的詩”。這說明作者當時的詩歌觀念還沒有能夠擺脫過去某種理論的制約,把詩與時代的關系看得過于簡單,把詩的審美功用理解得過于狹隘。這種心理矛盾在當時具有某種代表性,反映著謝冕及其同代覺醒者的真實心態(tài)。他們?yōu)樾碌乃囆g局面欣慰,但又習慣于使用過去的尺度,不能完全甩開業(yè)已形成的一整套觀念?!侗本啞酚胁簧僬嬷埔?,特別是談論詩的寫作特點時頗為精當深入,但在涉及詩歌所面臨的一些重要問題時卻理論深度不足,整個建構也無大的創(chuàng)造性,原因就在這里。不過這些心理上和理論上的矛盾也意味著“重新起步”的開始。在改革開放的時代生活潮流中,謝冕執(zhí)著于自己的思考和探尋,執(zhí)著于新的思想藝術資料的吸收消化和舊的觀念的揚棄,終于不再以“第一、第二”的標準,而是以更符合藝術特點和藝術規(guī)律的尺度衡量著文學的今天與昨天,并以鮮明的批判意識對阻礙新詩健康發(fā)展的弊端展開了認真嚴肅的批評。在謝冕近年的著述中,我們不僅看到了作者文藝觀的發(fā)展,而且還看到了他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赤子之心和科學態(tài)度。
謝冕愈來愈執(zhí)著于自己獨立的思考和見解。他的不斷增強和深刻的批判意識,以及對于舊傳統(tǒng)觀念、形式的決絕態(tài)度,使我想起生長在他故鄉(xiāng)土地上的明末思想家李贄。李贄是反對文學上擬古主義的戰(zhàn)士,他的思想對晚明文學有很大的影響。更重要的是,在李贄身上,體現(xiàn)了中國名士人生觀的分化。雖然在明末之后,為數(shù)眾多的名士仍然以出世態(tài)度對抗社會和人生的紛擾,一直做他們的隱士到明朝的滅亡,甚至到清朝的滅亡。但是從李贄開始,也有一部分名士(從龔自珍到早期的章太炎,到早期的魯迅等),取消了入世與出世的對立,甚至泯滅了生與死的界限,致力于真理的追求和人生道路的探尋。他們那種帶著深刻批判意識和積極浪漫思想的人生風貌,連同他們所經(jīng)歷的悲壯挫折和災難,都作為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影響著后代知識分子的心理和性格。當然,我這里說的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歷史長河中發(fā)生的人生觀的分化,指出他們在新的經(jīng)濟、思想因素作用下的歷史進步;而不是把受過馬克思主義光輝思想洗禮,在革命斗爭中成長起來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他們的前輩等量齊觀。時代在前進,“中國廣大的并且愈來愈增多的知識分子,看來更難被哄騙威嚇,他們將不會再愚蠢而徒勞地踐踏自己的價值和尊嚴,他們將讀著馬克思和魯迅的書,理解歷史所賦予的重任,不怕風吹雨打,為十億人民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而矯健地走在前列?!盵10]
我們應該高度肯定謝冕從真實出發(fā),提倡多元和豐富多彩的文藝觀,看到它所揭示的藝術規(guī)律,它的撥亂反正的作用,以及它在我們民族走向現(xiàn)代化和民主化歷史趨勢中對于繁榮社會主義文藝的積極意義。當然,我們也看到,在具體運用這種文學觀進行批評的時候,謝冕也有過失誤。這種失誤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革命現(xiàn)實主義詩歌與其他創(chuàng)作流派的價值估量上。例如對于新月派和象征派某些詩人的評價,謝冕的確有偏愛他們的藝術成就,忽略了他們思想感情與時代主流的某種偏離的傾向。的確,這些詩人的思想感情就局部范圍來看,也有相當大的合理性,有“真”的一面,此外他們很講究形式和技巧,藝術上的探求與貢獻往往不亞于革命詩人。但是,這些詩人的作品是否與革命詩人的作品具有同樣的價值呢?他們在新詩史上的地位該如何看待呢?面對這些問題,光有真的尺度和美的尺度是顯然不夠的,而謝冕,無疑在這方面顯得過于執(zhí)拗于觀念,過于天真和書生氣了。誠然,謝冕在談論他們時,有自己特定的選題角度(大多是從風格、創(chuàng)作方法多樣化的角度),有自己特定的時代背景(即面對著當代越來越走向“統(tǒng)一”的詩歌,不能不想起新詩最初十年出現(xiàn)的多風格多流派的繁榮景象)。但不管如何,根據(jù)現(xiàn)代中國民族斗等與階級斗爭尖銳激烈,政治問題異常突出的特點,我們不僅要使用另一把善的尺度,甚至首先要使用這把尺度,這樣才會對不同流派詩人的貢獻作出更符合歷史條件的估量,同時站在新的歷史高度對新時期詩歌的進步作出更為深刻的論證。這樣看來,雖然謝冕的文藝觀、美學觀在正面闡述時并無偏頗,他始終沒有忘記為社會的前進和“為人民立言”,但在貫徹到某些具體現(xiàn)象的批評時,仍然不那么全面和徹底。又如對新時期詩歌(尤其是青年詩人的詩歌),盡管謝冕的評價是熱情的,同時憑著他從歷史的反顧中獲得的啟示和銳敏的直覺,在很多方面接近了它的本質(zhì),比起那些在不正常的政治運動中形成了一套文風的批評者,有著更多深入具體的分析,但是謝冕的論述仍然不是人們所希望的那樣深刻和有說服力的。因為種種復雜的原因,他多在形式和藝術手法方面提出問題,而未能在作用于詩歌形式和手法變革的心理動力方面作更深入的探討。
隨著我們民族生活的歷史進程,文藝領域內(nèi)撥亂反正清理地基的工作和搭腳手架建設大廈的工作,一古腦兒全壓上了像謝冕這樣的一批有著赤子之心和獨特見解的文藝家們的雙肩,他們見危受命,知難而進,沒有推卸時代賦予的歷史重任。但也應該看到,我們每前進一步的確存在著如同謝冕所形容的“像拔河繩子兩端那樣逆方向的較量”,阻礙人們以更快的速度到達未來的理想境界。這里主客觀原因都有。如果撇開客觀原因光從主觀方面看,我認為謝冕在一次作家、評論家座談會上的發(fā)言并非出于自謙(可惜像他那樣能正視自己問題的人還不很多)。他說:“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工作者,我感到一種力不從心的困窘,我所熟悉的那一套評論模式,有的已不夠用,有的是不適用了?!盵11]就謝冕而言,他比一些當代文學批評者更早、也更自覺地意識到現(xiàn)、當代文學的聯(lián)系,注意從當代詩歌看現(xiàn)代詩歌,又從現(xiàn)代詩歌來觀照當代詩歌的進步與挫折,因而他的詩評取得了新的深度和新的突破,獲得了某種歷史感。他也比一些同時代的批評者更早地意識到了自己過去接受的理論體系和思考方法的某些局限性,十分注意新的思想藝術資料的消化吸收,以更新自己的知識結構和研究方法。然而,這畢競要有一個過程。就總的方面而言,謝冕的批評感覺敏銳而理性不足。根源之一是,原來的理論系統(tǒng)和批評方法“已不夠用”之后,他還未獲得完整的新的理論架構和方法論。根源之二是,新的理論架構和方法論的建立,需要從邊緣科學(主要是哲學和歷史)獲得有力的支持,但謝冕在此方面顯然有所欠缺。也許這又是我國文學批評界一個共同的弱點:多數(shù)批評者只關心文藝理論和文藝作品,而不善于在哲學和歷史的新成果中吸取營養(yǎng)(我國哲學和歷史方面的研究近年來有相當?shù)倪M展,很多方面比文學批評要深刻)。文藝批評是介于藝術和科學之間的,既然它帶有科學的性質(zhì),就需要“來自哲學高度的監(jiān)督”。康德說,學者如果“缺乏哲學的眼光”,他就會變成一個獨眼龍,人如果受一門狹隘知識的局限,就會產(chǎn)生一種致命的缺陷。[12]中國偉大批評家的出現(xiàn),是有賴于從哲學、歷史和其他學科中獲得營養(yǎng)與啟迪的。
一個有風格的批評家
謝冕的詩歌批評當然還不夠那樣深刻,但他不愧為一個有自己風格的批評家。在詩的殿堂里有風格的詩人不少,但真正稱得上有“風格”的詩歌批評者簡直是寥若晨星。單憑這一點就值得我們重視,因為詩歌批評實在是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工作?!霸姛o達詁”,你要批評得叫多數(shù)人信服,實在不是易事。
這得真正懂詩,甚至更進一步,得打進詩人的靈魂,不僅理解詩作所描繪的事物和背景(這往往是不困難的),更要能感受詩作背后詩人靈魂的律動(這可真是難于上青天)。因此,高舉現(xiàn)成的理論原則是無法真正進行詩的審美判斷的,要進行詩的審美判斷還須具備使用理論原則時的直覺[13]。在此方面,謝冕的先天和后天的條件顯然比較優(yōu)越。他是一個有詩人氣質(zhì)的批評家,同時有早年的寫詩實踐作他批評的底子。因此他能夠把一般的文藝批評原則和詩的特性結合起來,體現(xiàn)詩歌批評的特點。他不像有些批評者那樣把波詭云譎的詩魂簡單列入文學理論或政治原則的表格,甚至墮落為方針政策的注釋,而是真正去把握詩的脈沖和詩的機心,同時在詩作中看到詩人,在詩人身上發(fā)見氣質(zhì)和性格。他把“知詩”作為詩評的基礎,努力體會創(chuàng)作的苦心:不論長詩短詩,照例“誦之再三,越熟越好”,并認準一條死理:“不熟悉作品,絕不作詩評。”(《北京書簡·詩批評》)正是這種獨具才能和嚴肅精神的結合,使謝冕對于詩人詩作特點的判斷,大多準確精當。這在《和新中國一起歌唱》(建國三十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回顧之一)與《現(xiàn)代詩歌概述》中可見一斑。
最能體現(xiàn)上述特點的是謝冕的詩人論。它們是作者著述中寫得最為得心應手,同時也是他本人不無偏愛的部分。在這些詩人論中,謝冕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幅可以信得過的詩人和風格的肖像。第一,評人和論詩熔為一爐,真正把詩作為詩人“精神個體性的形式”[14],體現(xiàn)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的內(nèi)心生活的準確標志”[15]。第二,能把思想感情分析和藝術審美分析統(tǒng)一在行文中,沒有把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分開論述的缺點,更沒有以思想、道德分析為主,再加一點隔靴搔癢的藝術評語作點綴的弊端。第三,從不把詩人的思想和藝術風格當作靜止不變的東西,而是注意其變化和運動,捕捉相對穩(wěn)定的因素,看它如何在主客觀條件的相互作用和摩擦中得到合乎邏輯的發(fā)展。
這里以謝冕對公劉的論述為例。作者首先從公劉的個性入手,通過他早年的一首詩,指出其戰(zhàn)士的特點:要堅守在“真理的據(jù)點”,把“和惡魔斗爭”作為自己的使命。然后,結合公劉在反右運動中淪為“駱駝”的獨特道路,觀察詩人風格的變化:公劉的詩曾像“一朵奇異的云”,帶著難以捉摸的光彩,升起在祖國的西南邊疆。后來,“由于缺乏活命的水”,這朵云的山嵐水氣被蒸發(fā),變得“凝重,充滿了紛紜的思想”,——“這簡直不是云,而是火!”并且進一步指出:這是仙人掌的詩情,“洋溢著對于丑惡的詛咒的熱情”。謝冕總結道:“公劉的詩風在轉(zhuǎn)變中,他逐漸地失去了對于大自然美感的關注,他更習慣于在政治性很強的命題中思索。他變得更喜歡思辨,樂于對客觀事物作哲理的闡發(fā)。要是說二十多年前,那朵升于西盟山上空的,是一朵奇異的云,那么,在今天,說它仍然奇異的話,已不再是舊日意義上的奇異了。如今由人民眾多的熱淚與赤血蒸騰凝成的云,它孕育著雷電,隨時準備發(fā)出巨響,隨時都準備以強光劃破沉郁(假如它還會變得沉郁的話)的長空!”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詩人與詩風的真正內(nèi)在聯(lián)系,看到了藝術風格合乎主客觀邏輯的運動,看到了詩人悲壯的經(jīng)歷如何鍛煉了他的詩劍。然而還不止指出了這些,謝冕論述公劉時還引用了郁達夫?qū)τ隰斞傅囊欢卧u價:“這與其說是他的天性使然,還不如說是環(huán)境造成的來得恰對……在魯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冰的青臉,可是皮下一層,在那里潮涌發(fā)酵的,卻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熱情……”[16]據(jù)我所知,謝冕并沒有看到20世紀40年代后期公劉在江西《中國新報·文林》上發(fā)表的幾十則散文詩,不知道魯迅作品對公劉年輕時代的影響,但作者卻感覺并指出了公劉與魯迅的某種聯(lián)系,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這是一。第二,謝冕引述的這段話,既是“公劉的詩風在轉(zhuǎn)變中”的一個佐證,同時又是對詩人的預言。因為不完全是公劉的天性,而是環(huán)境使然,因而隨著時代條件的改變,公劉的詩風必然會有一個更合乎天性的發(fā)展。這就不僅僅是知人知詩的問題了,而是顯出了一個批評家的聰慧眼力。沒有對于作品的深入考察,沒有穿過作品進入詩人的靈魂和性格中探險的本領,是寫不出這樣獨到的詩人論的。
謝冕是把文學批評作為一門獨立藝術的批評家,因此他把“詩評要有詩意”作為自己的追求和批評主張。作為這種主張身體力行的實踐,是他非常講究文章的標題、結構和語言,講究開頭和結尾。他的標題幾乎個個醒目,既標出論述要旨又有驚人的形象美感,他的結構十分注意部分與部分的過渡,從不給人割裂、突兀之感。開頭則出手不俗,收束能留下繚繞余音。最能體現(xiàn)這種批評主張的,還是他的批評語言。謝冕的批評語言不是那種冷冰冰的純理性語言,它包裹著一種感情,帶著描述和比喻的成分,具有某種散文風格。它不那么清澈見底,卻獲得了形象和含蓄的美感;它不那么冷靜,但在啟迪你的悟性的時候,還俘虜你的情緒。這種具有詩人情感和散文描繪力,掙脫了學究氣的批評語言,無疑是謝冕批評風格的重要特征之一。試看《真實依然是它的生命》開頭一段:
這一年過得真不容易。詩歌如同一葉扁舟,在波浪急涌的海上顛簸。那白色的船帆依然鼓滿催動前進的風,但捉不定的風向,使它不得不隨時減速以調(diào)整自己的航向。但它未曾(也斷然不會)沉沒,它畢竟達到了彼岸。這是一年終了的子夜,古老的景云鐘叩動。反顧來路的風聲雨聲,人們也許易于索漠,但審慎的樂觀無疑仍是切合實際的判斷。
這篇文章是綜評1981年我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直線思維的頭腦可能會認為它觀點模糊,但是對于另外一些讀者,則由于作者描繪了因來路的風雨而“過得真不容易”的共同心理經(jīng)驗,而感到是對該年度詩歌情勢的準確的概括。用形象化的比喻所表現(xiàn)的“模糊觀念”,有時比明晰的概念表達更為準確豐富,康德在1764年就使用過“模糊觀念”這個術語,并看到它特別的長處。他說:“模糊觀念要比明晰觀念更富有表現(xiàn)力?!谀:心軌虍a(chǎn)生知性和理性的各種活動?!盵17]事實上,雖然我用了康德的話來為“模糊觀念”申辯,謝冕在批評中所表現(xiàn)的觀點卻不是感覺和知性上的東西。它是理性的,只不過它在感情的作用下變得富有詩意和美感罷了。正因為觀點是理性的,表達上追求詩意和形象化,所以他的批評語言往往像散文詩一樣生動流暢,富有哲理。例如他為《中國現(xiàn)代愛情詩選》寫的序言,就有如下令人難忘的段落:
以歌詩來表達愛情,幾乎和愛情本身一樣古老。事實也許是:在未有文字之前,便有了愛情的謳吟。但愛情這一古老的主題卻也是永遠年輕的主題。歷史匆忙地過去,那些唱著戀歌的人們不在了,而他們所唱的戀歌卻流傳了下來。那些真摯而優(yōu)美的詩篇,千百年間奇跡般地保留著青春的鮮艷,以至于能夠激動世代年輕的和并不年輕的人們。
但是謝冕批評語言的最大特色還是他的鮮明和尖銳。像他這樣一個批判意識不斷加重,對新詩的歷史和詩人的靈魂作過無數(shù)次探險的批評家,是不會為了優(yōu)美生動而犧牲他的思想的,是不會放任情緒而犧牲批評的科學風度的。謝冕的批評語言,其實是一種科學與詩結合的語言。它反映著一個有詩人氣質(zhì)的批評家在不平靜的文學面前的不平靜的思考,他的思想閃光和情緒潮汐。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才有的語言,因為它帶著一個進取的民族在噩夢中醒來后的、激動的思考和思考中勃發(fā)出來的激動。謝冕評“七月詩派”的論文《獻給他們白色花》,在命題、結構方面于作者有相當?shù)拇硇裕湔Z言也頗為典型地代表了作者的個人風格。這是它開頭的話:
也許這是中國現(xiàn)代詩史最為悲涼的一頁。那些“把照在自己身上的陽光全部反射出來”的白色花,不甘情愿地凋謝在它們所渴望、所迫求的太陽光下?!?
他們真正是無罪的。
這種帶著感情的鮮明、尖銳的思想性的語言,給我們一種驚心動魄的震撼力量。
語言是思想的外殼,語言風格就是思想的風格。謝冕的批評風格是明朗的。這就是“敢于立論,態(tài)度鮮明,有臧有否,又力求精當,不搞形而上學”。這是謝冕在《北京書簡·詩批評》中自己說過的話,但我們通過他批評著述的觀察后再得出這樣的看法,卻正好說明他相當程度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批評主張和個性追求。謝冕的確是一個獲得了自覺的批評意識和思考精神的“敢于立論,態(tài)度鮮明”的、有思想的詩歌批評家,而在文風上“又力求精當,不搞形而上學”。他給我們的詩歌批評帶來了生氣,帶來了新詩研究領域中的某些開拓性的貢獻,帶來了批評作風上的挑戰(zhàn)。謝冕近年的詩歌批評活動,當然首先在于學術方面的價值,但又不僅僅局限于這方面的價值。
經(jīng)過了許多不平靜的日子,謝冕已經(jīng)不感到困惑了。如今他依然繼續(xù)著自己關于新詩的思考和批評。當我結束這篇文章的時候,窗外正升騰著國慶的焰火。我們的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三十五周歲了。這是一個介于“而立”與“不惑”之間的年齡?,F(xiàn)在,我國也已經(jīng)有了更多“而立”的和“不惑”的知識分子。盡管像謝冕這樣的知識分子,“而立”和“不惑”之年的現(xiàn)象是推遲到“知天命”之年來顯示的。然而,他們畢竟已經(jīng)覺醒并走向成熟,他們是不會忘記時代賦予他們的歷史使命的。我們的祖國大有希望,我們的文學批評事業(yè)也是大有希望的。
一九八四年三十五周年國慶前夜完稿
(謝冕著《中國現(xiàn)代詩人論》,重慶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