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實踐走向》: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
- 文學理論的實踐視域
- 張永剛
- 10247字
- 2025-04-01 09:08:33
隨著時代發展,吁求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更多切近中國文學實踐的呼聲越來越高。但中國文學理論走向文學實踐的可能及方式必須超越感受和信念的常識層面在理論內部進行探討才能深入認識。在這里,文學理論有著“具體—抽象—具體”的邏輯過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之所以遠離文學實踐并不是理論的抽象過度而是抽象不足造成。主要原因是現代以來文學理論被觀念引領而過度超越了文學實踐,當代大學文藝學學科建構又抽空了它的文學實踐成分。因此,反思文藝學學科建設,更多發揮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資源意義和考量作用;通過文學批評的積極活動積淀具有特色文學理論元素;充分注意理論語言的重要并找到它的恰當的言說邏輯,這是文學理論走向文學實踐的可能方式。
文學理論研究必須面對三個基本問題,形成對文學、文學理論自身以及文化現狀的三個認識,這是一個基本思路。在這三者之中,最為重要而艱難的是對文學理論自身的認識。從文化現狀反思中國文學理論,有四個方面值得注意:(1)繼續跟進西方文學理論;(2)理論體系不斷膨脹;(3)理論話語晦澀難懂;(4)與中國現實文化狀況相脫離。
遠離實踐的理論狀態
文學理論來自文學實踐,并以走向文學實踐為旨歸,這是文藝學的基本常識,也是文藝學學科建構合法性的邏輯基點。今天,誰也不會懷疑文學實踐活動價值(包括創作、閱讀、文本的基本構成及其社會文化的審美的功能)需要充分研究才能得到彰顯,并使其相關意義不斷有效增值。即使是個人化的欣賞感悟,其發生之時,“我們的有關風格、人物、結構、敘事視角等等文學概念,就必然會自然地涌現出來,它固然可能呈現為一種不可以筆之于書的那種模糊的藝術感覺,作為一種感知的、鑒賞的分類圖式,它會構成一種在文學經驗過程中發生作用的內在尺度和秩序,并支配我們對于文學的理解或評價”[1]。正因此,像斯坦利·費什一類號稱“理論已死”的理論家,其實也是在渴求與尋找理論的闡釋功能的背景下持此聳人聽聞之論。因為費什相信,“理論甚至在當實踐者本身是個理論家之時,也不具有因果性,或者說必然會由此得出某種結果”[2]。顯然,費什只不過放大了理論與文學實踐相分離的一面,而分離永遠只會基于已經發生了的某種契合,就像旅行的再度離開必然基于旅行的到達一樣。文學理論在某一時刻的疲軟正顯示出文學對理論的強烈需求,以及理論相對于作品的無所作為。因此我們沒有必要懷疑文學理論的漫長旅行總是會超出文學的原野和版圖之外,進入那些讓人難以理喻的境地,形成種種夢囈般的自言自語。
然而,這個常識現在卻受到了來自理論自身的挑戰,文學理論正在越來越多地離開它應該緊緊依傍的文學實踐活動。在中國,自新時期以來,伴隨著高度西化的文藝理論走向所形成的一個明顯事實是,文學理論確實在以種種方式與中國當下的文學實踐相分離,許多游離于中國文學實際的文學理論言說(注意:這句話在這里不是追求一種價值判斷)正在引發諸多問題,因此也引發了多種批評性的關注、反思和質疑。在具體層面上,有人斷言:“被中國文論家倡導的‘西方文論觀’與‘中國文學創作實踐’一直是脫節的”[3];在整體格局上情況也并不樂觀,“新時期對于西方文論吸收較多,消化不夠,因而具有中國特色的當代文論至今尚未完成建構的任務”。同時,“我國當代文論對于現實的指導作用也發揮不夠,理論不能適應現實需要的情況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變。實際上,我國當代文學藝術與日常生活審美現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我們在這一方面的理論卻顯得乏力。理論的貧乏,已經成為我國當代文論的共同性的評價”[4]。這類具有代表性的見解所針對的事實,使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應該走向中國文學實踐的吁求不斷出現,并成為十分急迫而重要的聲音。問題是,文學理論將以何種可能和何種方式走向文學實踐?離開了中國文學實踐的當代文學理論為什么仍然具有強大的存在之力?換一種提問方式,難道以文學實踐為起點和旨歸的文學理論同時可以離開文學實踐而獨自前行?既如此,它的理論目標又在哪里?它賴以存在和發展的依據與邏輯自洽到底是在哪一點上發生了扭轉或者改寫?有無必要和可能對這種扭轉或改寫進行回歸本源的再次矯正?這些問題顯然已經超越了文藝學基本常識,必須在理論內部展開探討才可發現某些真相,否則,我們將把理論建設的邏輯張力轉化為文化現場中的感受性和信念化主張而加以忽略,或者加以重視——結果將是相同的,因為“本應如此”的觀念只會進一步削弱理論建構應有的銳性,使可以得到某種程度解決的問題繼續懸而難決。
理論邏輯與實踐特性
如果不僅僅局限于感受性和信念化吁求來探討文學理論走向文學實踐的可能及其方式,必須首先探討文學理論為何可以離開文學實踐以及它離開實踐的方式。這里,我們必然遇到一個普遍性問題:文學理論是什么。顯然,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在不同哲學和文化背景下有著不同的文學理論觀念,對它進行逐一梳理并不是簡單言說所能完成的。在此,僅就文學理論的當下語境和“中國化”問題方式,選擇一些更具針對性的路徑,對當前中國文學理論的這種吁求進行內在解讀。
所謂文學理論的當下語境是指在經歷特殊文化歷程之后我們所形成的文學理論觀念及其實踐。這個歷程與西方文學理論觀念的影響息息相關。我們知道,“理論”并不是從來就有的,在理論產生之前,信念更多地支配著我們,但“信念未必是理論。理論是我們可以掌握的東西,而信念卻是掌握我們的東西”[5]。人類歷史中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靠信念認知事物,追求真理。哈貝馬斯分析說,在古代,“理論生活方式居于古代生活方式之首,高于政治家、教育家和醫生的實踐生活方式……理論要求放棄自然的世界觀,并希望與超驗事物建立起聯系”[6]。哈貝馬斯這里所說的“理論”其實正是信念的異詞。在那個歷史時段,信念的作用是巨大的。新的信念不斷修正舊的信念以改寫真理的狀態,直到促成現代含義的“理論”生產條件出現,這就是所謂“前理論”的發展之旅。當人們可以形成關于客體世界的系統性的認知和表述之時,情況才發生巨大變化。米克·巴爾說:“理論是有關某一特定客體的一系列系統性的概述。”[7]可見這種“系統性的認知和表述”給我們帶來的正是可以真正被稱為“理論”的東西。當然從發生角度看,“這種系統性的概述”并非突然產生而是在實踐中逐漸析出,其最后結果的彰明雖十分晚近,但它的形成過程則源遠流長。在這個結果出現之時發生了什么變化?回答是人們實現了離開事物而形成對事物的完整認知和完整表達,而且這種認知和表達同時還離開了超驗觀念并可以被掌握和挪移運用。換言之,思想可以與具體實踐分開,抽象法則獲得了它的普適性生命力。即使對于藝術這類與思想形態迥異的領域也可以因此被轉化為認知。
文學理論亦然,沃爾夫岡·伊瑟爾在《怎樣做理論》中說:“文學理論是新近時期的產物。二戰之后它開始嶄露頭角,并對文本闡釋這個人文科學的主要關注對象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8]可以看出,伊瑟爾以這樣的思路理解文學理論同樣旨在突出某種變化,即相對于“前文學理論”來說,文學理論也就是對文學的認識達到系統化了的種種概述——一種確定無疑的可供掌握和分析的知識體系。這與上述普遍的理論觀念的發展歷程是一致的。伊瑟爾因此接著寫道:“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理論的興起標志著批評的轉變,這一變化的重要性足可與19世紀伊始亞里士多德詩學為哲學美學所取代相提并論。亞里士多德詩學由規則所制約,提供了制作藝術品的秘訣,而以勝利者姿態出現的美學則宣告藝術是可知的,‘制作’藝術與‘認知’藝術的對立清楚地表達了美學所帶來的轉變。”[9]從此論回到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關系角度,我們可以清晰看見伊瑟爾所強調的這種巨大變化導致的最大結果,乃是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的基本關系的變化,或可言,文學理論的變化正是以文學理論和文學實踐的基本關系來區分的。確乎無疑,文學理論的出現大大改寫了以往“文學理解”與文學實踐的關系。在文學理論產生之前的文學理解中,觀念總是與想象相隨,想象又與感覺相隨,藝術評價無法離開體會、品味、領悟和鑒賞,個體藝術修養與個人嗜好扮演著這幕內心演出的主角。在這種狀態中,就主體心理而言,關于藝術作品的理解可以達到絕對“自明”的境界,卻與他者則保持著差異與間隔。這樣的理解方式必然將理解者與作品捆綁在一起,并迫使他的闡述采用與作品相一致的藝術方式,帶著想象和穎悟特點,形成個性化的語言表達。這種方式也可以簡化地稱為“文學批評”,雖然它的外延要超出這個概念許多。在古代,特別是中國古代,這是一種主要的文學理解方式,它的主導性作用幾乎使文論從未離開過具體的文學作品和時代規約,即使是初具體系的嘗試,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葉燮的《原詩》、布瓦洛的《論詩藝》、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潮》、歌德的《論文學藝術》、雨果的《克倫威爾序》等,都是緊密結合文學實踐的典范,它們順時應世,緣事而發有感而作,其中起決定作用的觀念往往并不超出特定文學實踐甚至具體文學文本,它們所要談論的也正是這些文學實踐或文學文本本身,一般并不具有推而廣之、無限擴展的普適性和闡釋功能。這與現代文學理論的狀態是大相徑庭的。
文學理論一旦產生,就展開了追尋自身獨特方式和獨立價值的旅程。它從自己賴以生長的文學世界中分出精力營造另一個充滿理論色彩的王國,體現出離開文學實踐和文學現象的強烈趨向和強勁動力,它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拋棄個別追逐一般,在文學現象深處搜尋本質與規律,把“抽象”原則這一法寶用到了極致。西摩·查特曼說:“文學理論是對文學的本質的研究。它不會為了自身而關注對任何特定的文學作品進行的評價或描述。文學理論不是文學評論,而是對批評之‘規定’的研究,是對文學對象和各部分之本質的研究。”[10]依循這一原則,理論建立了自己在現象之外的框架并獲得了自己的品質,有了雄心勃勃的擴展之力,結果就像喬納森·卡勒所說:“被稱為理論的作品的影響超出它們自己原來的領域。”“思考發展成理論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提供非同尋常的可供人們在思考其他問題時使用的思路。”卡勒還通過分析德里達和福柯的理論得出結論:“關于理論的兩個例子都說明理論包括話語實踐:對欲望、語言等等的解釋,這些解釋對已經被接受的思想提出挑戰。……它們就是這樣激勵你重新思考你用以研究文學的那些范疇。”[11]20世紀以來文學理論帶來的文學研究格局就包含著這種理論強力和擴展性。它證明,文學理論從文學實踐基點上出發之后,義無反顧地走向了邏輯過程,靠理性和邏輯張力認知、分析、闡釋并超越具體文學實踐和文學經驗,甚至走向與之分離之路,在自己的抽象話語系統里展示或者重建了“文學真理”。文學理論的這種理論品質,正是導致文學理論離開文學實踐的內在因素。我們確實難以想象始終為文學現象和具體文本糾纏的文學理論是什么形態,就范于雜多的文學現象而不是理論建構,文學文本所具有的無限的意義可能反而會阻礙理論體系的經絡和理論話語的線狀邏輯,并最終淹沒它們。因此,理論以自己的方式離開具體文學實踐活動,乃是理論自身的內在需要,并不像感性經驗所認為的那樣,僅只是文學理論家的短視(甚至能力欠缺)和時代的文化的浮躁所致。
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正處在這種理論建構的內在趨向與外在吁求的強烈沖突之中,現在我們知道,簡單評價和粗暴責難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對中國文學實踐的疏離可能都是不恰當的,也是于事無補的。文學理論不會隨意成為文學實踐的追隨者。中國當代文學理論也必須滿足它自身內在的理論規約,在抽象的思維王國中完成自己的理論建構。抽象正是它應該做的,而且可以肯定地說它在這方面不是做得太多而是做得太少,它離理論完善的目標仍然十分遙遠。
歷史原因與外來影響
那么,在與中國文學實踐的關系上,是否可以任由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分離而無須提出走向實踐的吁求?如果中國文學理論確有缺憾,那么它到底存在或者遇到了什么樣的問題?
這必須進一步深入中國文學理論的某些狀態中進行考察。一種有活力的文學理論會具備高度抽象的理論品質,又不給人以空泛的遠離實際的感覺。因為它天然有一個文學實踐的起點,又會在一個更高層面契合它所關注的文學實踐,并影響著幾乎所有的文學實踐。前者是歷史的,后者是現實的,但前者的歷史狀態卻深刻地影響著后者。這是理論內部的邏輯自洽規律決定的,也是理論思維的一個基本方式,即馬克思主義所說的那種從具體到抽象,再“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12]理論過程和方法。換言之,就理論自身構成而言,在經由具體到抽象之后,理論還要經由另一個重要環節,那就是再次走向具體。這個“由抽象上升到具體”的過程,是以客觀事物的抽象原則為邏輯起點,通過新的邏輯擴展達到思想的具體,也就是多種規定的綜合和統一。這是理性認識的深化與發展過程,是最后形成概念群落,構建理論框架及理論體系的過程,也是理論的一種基本原則和方法。它以“具體—抽象—具體”的否定之否定方式,實現對事物本質的完整的認識和掌握。以這種“理論方式”衡量中國文學理論的狀態,當然也就不能簡單地、直觀性、感受化地要求并滿足于它與具體文學實踐的聯盟,而是要進一步考察這種關涉是不是經由理論體系的邏輯層遞性而達到理論的自為狀態,同時還要看它為理論活力提供了多少有價值的支持,并使理論的邏輯自洽力量得到多大程度的驗證。簡化一點說,這里至少提供了三個考察點,那就是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和終點,以及在這兩點中間發揮作用的抽象過程。
梳理中國文學理論的理論邏輯進程及其狀態,必須回到現代文學理論建設的歷史中去,尋找它的邏輯起點。應該說中國現代文藝理論的建立,并非從中國古代文論的歷史和傳統中逐步析出,而是以突變的方式出現的。“斷裂”是它與中國傳統文論的基本關系。由于民主革命的需要,在五四新文化背景下西方和俄蘇文論被引入中國,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建設的基本參照,西方哲學傳統中關于本質與現象的探尋,普遍與個別的叩問,偶然與必然的辨析作為基本邏輯思路滲透到中國感悟式的傳統文論理解思維中并逐漸取代了這種思維。帶著強烈異質文化新觀念和新思維特點的文學理論在沖破傳統舊文學的同時,也并非適應著這個時代的新文學實踐,而是以先導性姿態催促著、推進著這種新的文學創作。在這個激動人心的時代,革命性觀念的力量巨大。啟蒙、民主與科學、反帝反封建、血與火的吶喊與抗爭……這些時代主詞在文學領域釋放的是觀念的強力,它必然導致文學理論相對于文學實踐的引領作用。可以說在中國新文學的萌生時代,文學理論扮演著驚雷和暴雨的角色,新理論觀念超越了初生的文學實踐活動并對這種活動形成規約與引導,而不僅只是順應與后釋。這樣的理論生產狀態,為后來理論的過度膨脹和更多地遠離文學實踐埋下了伏筆。20世紀50年代,伴隨著特殊文化意識形態進程,蘇聯文學理論以體系化整體形式進入中國,通過大學教育體制迅速被復制推廣并居于主導地位,一套定型化的理論觀念和思維方式始告形成,使新中國的新生的文學必須努力地適應著它,為它的“現實-本質-反映”的理論框架所框定。顯而易見,這時的理論與文學的關系總體上處于某種倒置狀態,不是文學實踐誘發和催生了理論建設,而是理論誘導著文學實踐的展開。理論的這種超前慣性一直延續至新時期。如果說新時期中國文學學習了西方的種種寫法,不如說是中國的文學理論復制和傳播了這些寫法的觀念,并通過文學實踐展現了它們。在這個新的開放的時代里,思想解放始終走在了文學創作的前列,西方的文學理論話語幾乎一直充塞著中國文學理論的話語空間。許多時候,人們為獲得了某種深刻的西方觀念和理論而得以獲得一種似乎同樣深刻的理論言說可能而竊喜,同時又為這種理論話語權力并非真正為自己所有而尷尬、憂慮。理論因高度西方化而形成的超前性使“中國的”文學理論總是走在文學實踐前面而與文學實踐相分離。在這個短短的30年時間里,我們因知曉和學習了西方百余年文學理論各種派別而感到理論建設的緊迫感和壓力,以至于來不及解決中國的文學實踐問題,與此同時我們也就會必然地忽視西方形形色色文學理論所植根的具體文學實踐對該種理論建構的重要作用。因此,只滿足于理論話語借鑒與操演的做法實不鮮見,種種被抽空了文學活性的西方文學理論在今天琳瑯滿目,既標示了理論的繁榮又見證著理論的空洞。在這種狀態中,文學理論的中國化只是一個具有魅力的遙遠的期待。
至此或可得出一個結論,即中國當代文學理論遠離文學實踐而顯示出來的空洞并不是由理論的抽象過度造成,恰恰相反,而是抽象不足的體現,因為它實際上并未具有真正需要抽象的文學實踐,它那作為理論所具有的抽象性是先在的,是移植或者預置的結果,它們來自西方或者主流意識形態及主流文化觀念。換句話也可以說,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理性思維過多受到外在因素干擾而沒有自為展開,尚未體現和達到“具體—抽象—具體”的邏輯自洽狀態。帶著這種痕跡的理論,何以能夠在邏輯終點達成更高層面對文學實踐和文學現象的整合,實現“思想的具體”,或者“多種規定的綜合和統一”?中國當下的文學實踐雖然具有西化傾向但它畢竟不是西方文學,當然,它也并不僅僅是為主流意識形態作形象化注解的文學,它的多樣性狀態,特別是它因多區域多民族現實基礎而展現出來的豐富性與動態性,肯定是某種(或種種)西化的理論觀念或一元性思想學說無法框定的。因此,它使這種狀態的文學理論感到疲軟和尷尬是必然的。可以說,這正是中國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分離的真相和問題難于解決的原因。
走向文學實踐的方式
當然,這種狀態和后果并非理論主體的個人作為或者理論主體的整體盲動導致的。它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原因,體現著文化選擇的歷史必然性。其中20世紀以來中國革命通過觀念的強化所發揮的作用上文已略作表述,這里主要談談來自中國當代大學文藝學學科體制的不可小覷的力量。
新中國成立之后,中國大學在50年代經院系調整形成至今也未有太大變化的格局。十分抽象的文學理論成為一個學科,它的學科稱謂是文藝學(等同于文學學)。這個被建構出來的學科所操用的幾乎是一整套西方和蘇聯的理論話語。它后來成為一個招收研究生的專業,源源不斷地培養著文藝學的專門人才。這種狀態使空洞的文學理論找到了它賴以生存的現實載體,今天如有人詢問文學理論存在于何處,最恰當的回答就是大學的講壇,而不是文學的實踐現場。換言之,文學理論可以只為學科和專業而存在,為學科和專業而不斷生產它的知識體系,卻不必向它的理論邏輯起點和終點的文學實踐負責。極致之時,甚至它之所以還帶著文學性,那也只不過因為它名為“文學的”理論。進一步的裂變還在大學文學各二級學科的關系中體現出來,“文藝學這個本來以文藝理論、文藝發展史、文藝批評作為三個基本子系統的學科,被狹義性地等同于文藝理論,甚至文學理論,文藝學專業實際上也就是文學理論專業。表面看這仿佛只是概念的習慣性誤置,但實際上卻包含著十分重要的文化信息,且會帶來對文學理論學科的許多負面影響,使它更多地向著空洞化、單一化和非學理化方向發展”[13]。也就是說,中國的文藝學其實是被抽去了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文藝學,它僅僅包含著文學理論,是一個過分純化和單一的范疇。在這樣的文藝學中,文學理論孑然獨立,與文學的歷時形態和共時形態必然逐步分離。它在建構話語體系時由于失去了具體文學實踐的規約同時也就獲得了超然言說的自由,而且它必須不斷運用這種自由,以顯示學科的存在意義與合理價值。正因此,在翻用西方文論和延展主流觀念的時候文學理論也就樂此不疲,不斷展現出它的學科優勢。結果其文學理論的性質也發生了變化,即它可以放棄“具體—抽象—具體”這個理論抽象的基本邏輯而為學科的存在進行言說,形成“為學科”而非為文學需要的文學理論。這種文學理論,套用觀念和移植體系是其最為便捷的理論生產方式。葉舒憲說:“文化移植與塑造的后遺癥在于,使當事者難以超脫和超越自己的學科專業,滋生出一種根深蒂固的學科本位主義心態,或者稱學科自閉癥。其癥狀表現有:不但不能有效地自我反思和批評,而且會放任和縱容學科本位立場的知識生產——制造出無限制地自我重復的產品——千人一面的‘文學概論’、‘美學原理’與‘中國文學史’(據統計,百年來由文學研究界生產出的形形色色的‘中國文學史’書籍已經多達1600余種)。如果沒有一種帶有根本性的學科合法性反思運動,自我復制式的重復生產格局還會慣性蔓延下去,并且愈演愈烈,積重難返。”[14]文學理論領域類于這種文學史的著作其實也汗牛充棟。在進行這種重復的理論生產之時,大家由于服從了一個形而上學的觀念或者“結構”而并無不安。這恰似喬治·基迪所說:“這種形而上學的結構是理性的:它所擁有的形式可能是被某個理性安排者給與的,盡管在這個系統內并沒有設想任何安排者。形式的結構被理解為在每個內涵中都內在地具有種屬聯系。”[15]一種不合理的現象就這樣看似學理性地轉化為合理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怎能指望所謂文學理論達到與實踐的深度契合并拋棄艱澀展示出闡釋的活力?
在此基礎上如果硬要進一步探討文學理論走向實踐的可能及其方式,情況似乎反而變得明了。首先,我們應該反思的肯定是文藝學學科建設的出發點與合理路徑,而不是文學理論本身。通過對文藝學這個“奧吉亞斯牛圈”中存在問題的清理以改變它所導致的理論發展的停滯狀態。在被人視為圭臬的西方文論中其實也存在著同樣問題。美國理論家杰拉爾德·格萊夫寫道:“在文學研究被集中于大學的那整整一個世紀的時間里,這一停滯的過程變得如此漫長,以致今天的有些研究者把它看成是官僚政治式的制度化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結果,這一診斷似乎常有過分濃厚的宿命論色彩,但它強調了一個在思考文學理論的未來時需要涉及的問題:一方面,停滯的循環說明了對理論的呼喚為何經久不息的原因;另一方面,由于每一種新的理論反應都已被制度化了,因而連自身也保不住,也被卷進那停滯的循環之中,如是又導致新的理論思考的爆發,到頭來它又被吸收同化,被慣例化。”[16]可以肯定,這種理論的循環的板結的狀態只有理論所依傍的文學實踐可以活化。因此在文藝學學科建設中應該倡導更多地回到文學實踐,更多地發揮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資源意義和考量作用,以促進文學理論在中國文學的歷時狀態和創作現場中進行有效活動。同時,文學學科內部二級學科分割分治的做法應以弱化,應加強學科的交融性,努力回復文藝學學科三足鼎立的狀態。這個工作十分艱難,因為“在大學人文學科的集團動態中,似乎有這樣的情形:一旦方法上的改革以一批互無關聯的領域、大綱和課程的形式制度化了之后,不僅最初引起這場改革的那個理論被人遺忘,而且最后連這場改革曾有理論卷入這一事實也被人拋至腦后”[17]。但唯其艱難才富有意義和價值,可以預測,由于學科反思和變革帶來的文學理論發展將會是活力充沛的,因為它會將理論思維的中心移到文學實踐的深處,而不是超越文學實踐的虛空。
其次,通過文學批評的積極活動積淀具有特色的文學理論元素,形成與文學實踐緊密關聯的理論范疇和基本概念。在富有針對性的文學批評中獲取文學理論建構之力,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巴赫金等人已經做出成功嘗試,其典范作用不可遺忘。廣泛而有深度的文學批評所具有的強勁的現實切入力量會使文學理論的理論骨架獲得血肉,理論樹干長出枝葉。哈貝馬斯說:“把理論活動放到其實際的發生和應用語境當中,這就是喚醒了人們注重行為和交往的日常語境的意識。比如說,這些日常語境和生活世界概念一起要求達到哲學高度。”[18]這樣,理論就會獲得文學實踐源源不斷的滋育,形成有活力的話語方式,最終達到而不是天然具有“哲學的高度”。伊格爾頓強調要“回復批評的傳統作用,而不是為它創造某種新的時髦功能”[19]。原因正在于此。
最后,在文學理論話語的建構過程中,應充分注意到理論語言的重要性,找到理論語言恰當的言說方式。在理論邏輯中語言常常發揮引發沖突的作用,它在把抽象思維轉化為具體可感的閱讀對象之時會對理論的邏輯過程提出線性發展要求并釋放強制力量,從而使理論在感性化的文學世界里呈現出一種難以周圓的困窘。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說:“由于理論屈從于物質的語言,因此理論將含有某種類似語言警察的功能,其使命是毫不留情地搜尋和摧毀我們在語言實踐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來的思想;我們只能說,對理論來講只要使用語言,包括語言本身,就容易受到打滑和漏油的影響,因為已經沒有任何正確的語言表達方式了。”[20]當然,并不是絕對沒有任何正確的語言表達的方式,而是暫時沒有正確的語言表達的方式。對于中國文學理論,為著這種表達的建立,我們要做的是尋找到適合中國文學實踐的理論“框架”而不是去搬用一個現成的“框架”。文學理論話語的合理性與特色只能據此而生,獲得理解邏輯。伊瑟爾說道:“每一種文學理論都把藝術轉變成認知,而這需要搭建一個基本框架,它從一個假定的前提出發,在其之上建立了一些結構,服務于特定的功能,該功能的實踐通過特定運行來組織。”[21]顯然,這是理論話語的基本邏輯底蘊,是其先后秩序或線性規律。而這一切都取決于那個假定的前提,這個前提不會來自憑空的信念、設想和遠距離搬用,只會來自具體文學實踐,來自文學傳統和批評現場,否則所謂文學理論就會僅僅成為一種方法,一種工具,“倘文學理論僅僅只是一種方法時,那就意味著它可能面臨兩種結局,一是不斷地泛化,成為無所不能的無能;一是不斷地工具化,在事物的表面摩擦,而無法抵達本體之根”[22]。這顯然已不是理論話語的無能,而是文學理論本身的無能了。
說到這里,我們在一個新的層面又回到了那個常識的真理性內涵之中,那就是:文學理論來自文學實踐,并且必須以走向文學實踐為旨歸。這是中國文學理論始終應該持有的重要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