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她們入場,一群巴坦尼亞樂師席地而坐,撥響了那種用空木盒與獸皮蒙成的山鼓,鼓點低緩如遠雷初動。
隨后,木制短笛和風骨琴加入節奏——那是用老松木與牦牛骨打磨出的粗制長琴,音色低啞卻富有穿透力,仿佛林風在石穴中低語。
第一段曲調名為**《林中誓火》**,是巴坦尼亞人祭祖與會盟前常奏之曲。
女舞者緩緩起舞,步法模仿林獸穿行、草葉起伏,動作既原始又富有節律,四肢擺動如藤蔓纏繞。
腰胯擺動帶動衣袍流轉,銅鈴與羽飾隨之輕響,回蕩在大廳穹頂之下。
她們在火盆前繞行三圈,最后一人將舞杖插入火盆中央——象征誓火已起,祖靈在上。
在這莊嚴之后,樂師一聲短促敲擊,節奏驟然加快,變為民間曲《山影踏歌》。
幾位年輕貴族與戰士起身走至廳側,與女舞者圍成更大的圓環,腳步交錯、節奏急促,帶有一種粗獷而歡快的熱力,宛如山林中節慶之夜的狂歡。
雷恩的手指在酒杯的杯口緩緩摩擦,他的胃口早在第二道菜時就沉了下去,濃烈的野味與熱酒的香氣反倒使他越發沉悶。
喧囂在四周擴散,鼓聲與舞樂在石壁間回響如林風掠谷,仿佛將他裹入了一場陌生而華麗的夢境,而他始終未能真正入席。
他站起身,沒人阻攔,也沒人發問。
他緩緩走向灰松廳一側的高窗,那窗并非開向城市,而是面向林野——向著泰瓦爾湖與卡蘭德林環的深處。
窗前垂著厚重的深綠幔帳,隨著山風微動,如蒼鷹垂翼般拂過他的肩膀。
雷恩站在那石框窗邊,望著遠處山影如浪,一層壓過一層,夜霧已沉,星光尚未穿透。
湖面隱約可見,仿佛一面被風撩動的深色鏡子,映著不知是天上的云,還是地上的魂。
他緩緩抿了一口酒,是溫熱的蜂蜜酒,帶著果香與一絲焚草的苦意。
他沒有轉身,也沒有言語,只是任由酒液在喉中滑落。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緩慢而沉穩。
幔帳再度被風揚起,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他身后,聲音低沉,如林木落雪般輕柔地響起:
“菜肴不符合你的胃口?”
雷恩回頭,微微彎腰,淡淡說道:“非常好。只是我現在無暇吃飯。”
卡拉多格站在他身前,靜默片刻,隨后緩緩向窗邊走來,腳步踏在石地上,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
他沒有穿著貴族衣裝,只著一件灰藍色長袍,肩頭披著帶羽邊的熊皮披風。
那身影雖經風雪,仍如石松般挺拔,散發著一股沉穩而不可逼視的威勢。
“年紀大了,連酒都不怎么能喝。”
他淡淡地說,語氣帶著點半真半假的自嘲。
雷恩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卡拉多格也不急,目光落在窗外。
“旅途不輕松吧,”
他說,“從奧莫爾出發,到厄庇克洛忒亞、烏瑟萊姆、再到這里,兩個多月。若只是為了一段回憶,這趟路未免太長了。”
雷恩緩緩放下酒杯,語氣平穩:“對于我來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卡拉多格轉頭看著他,眼神深沉。
卡拉多格沉默了一息,隨后輕聲道:“我可以告訴你萊亞的消息。”
雷恩的手指頓住,握杯的動作微微一緊。
他轉頭看向卡拉多格,語氣低而有力:“他在哪?”
卡拉多格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穿過窗欞,落在那夜色如墨的林海與湖影之間,聲音隨風而落,如石入水。
“萊亞現在,作為南境的軍事副官,鎮守杰朗屈。”
“鎮守杰朗屈?”
雷恩低聲重復,眉頭微蹙。
他在地圖上見過那座城——瓦蘭迪亞的重要城鎮。
雖然他早已得知巴坦尼亞與瓦蘭迪亞攻伐多年,但是沒想到巴坦尼亞人已經將旗幟插在了瓦蘭迪亞人的心臟。
卡拉多格點了點頭,語氣仍舊平靜,
“那是一年前的事。他做得很好,幾次小規模沖突都平息得干凈利落。甚至擊退了幾次瓦蘭迪亞人的進攻。”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卡拉多格沒有回應,反而轉身一步,背對雷恩站在窗前。
他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像是在告訴他一個遲早會來的難題。
“前些天,有人給我遞了一封密信。”
他說,“來自負責當地地區的貴族,信中稱萊亞有意在南境自立。”
雷恩的眼神驟然沉了幾分,酒杯被他輕輕放在窗臺上,未碎,卻發出沉悶的聲響。
“消息準確嗎?”
他問得直接,語氣沒有起伏,但掌心微緊。
卡拉多格轉過身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火光與夜色交界處,帶著一種說不清的復雜。
“不清楚。”
他說,“這封信只有寥寥幾句,但是表明了情況十分緊急。”
雷恩沉默了。
窗外的風吹過廳檐,幔帳再次拂動,打在他肩頭如夜雨初臨。他并未立刻開口,只是抬頭望著那片山影后靜默無言的南境。
而卡拉多格在他身后靜靜看著他,良久之后才道:
“我知道你們的關系。”
卡拉多格的話語在夜風中不急不緩,卻如一枚投向水心的石子,激起雷恩眼底那一圈難以抑制的波紋。
雷恩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像將胸中難以言明的東西隨風送走。
他望著遠方的群山沉思,那些他曾與萊亞并肩走過的路徑,此刻仿佛全被霧氣遮蔽,看不清起點,也看不見歸處。
“作為雇傭兵,如果他搶奪了巴坦尼亞人用鮮血占領的土地,這是我無法接受的。”
雷恩看向他,目光不再回避,也不再遮掩:“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會怎么做。”
卡拉多格緩緩將手負在身后。
雷恩沉默了很久才說道:“在不清楚狀況前,我不能下決定。”
大廳遠處傳來杯盤交錯之聲,有歌者重新撥動了骨琴,低緩的和弦仿佛林風回響。
卡拉多格緩步從窗邊轉回,身影在火光下拉出一圈沉靜的輪廓。他走到雷恩面前,語調平和,卻如斧鋒直劈。
“我可以允許你先去見她。”
他說,“帶上你的人,沿著商道走不到三個月就能到杰屈朗。”
“我已經召集了軍隊,如果他真的謀反,這將是一場新的戰爭。”
卡拉多格微微頷首,面上看不出喜怒。
他轉身走向大廳,腳步平穩,在進入大廳的最后一刻,回頭望了雷恩一眼。
“你只有三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