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不到一日,地面仍未干透。
靴底踩在泥水上,每一步都帶著黏滯的響聲。
塔利維爾的步兵最先出發。
他們從南林小道穿出,順著舊石板路向杰屈朗北門壓來。
人數不少,但是隊形松散,盾牌的皮革邊角已經卷起,甲胄上還掛著未洗盡的血痕與塵泥。
行軍途中沒有號角,也沒有旗手高舉旗幟,只有黑底金花的小旗釘在每十人一列的中間,隨走隨晃。
桑克堡的士兵緊隨其后。
格林納德帶著他那群混合著弩手、獵人和商隊守衛的雜牌兵,推著破舊的補給車,車輪陷入泥里,每前進一步都需兩人齊力抬動。
士兵們咒罵著、喘息著,有些人干脆扛著弩機和繩索,淌過泥水。
再晚些,穆倫的人也到了。
色雷刻托堡的騎兵們沒有穿著統一的甲胄,只有在破舊馬鞍后掛著的黑旗與彎刀透露出他們的身份。
他們繞過沼澤地,從南側切入,馬匹疲憊地甩著尾巴,鼻腔噴出一股股白氣。
薩哥特城下,春末的平原上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
來自塔利維爾堡、于桑克堡、色雷刻托堡的軍隊,連同萊亞親率的杰屈朗余部,已在城南低地完成集結。
戰馬甩動鬃毛,蹄聲在泥濘與碎石間雜沓作響,旌旗獵獵高揚,如一片緩緩收攏的鋼鐵森林。
營地沿著城南外廓展開,工匠與士兵們在忙碌中搭建臨時防御——粗木圍欄、簡易壕溝、攻城器械雛形。
篝火升起,柴草與濕木混雜著焦煙味在空氣中飄蕩。
泥地被來回踐踏成暗褐色的泥漿,士兵的腳印與馬蹄交錯,像無數交疊的血脈。
遠處,薩哥特的城墻在落日余光中投下破碎的剪影。
那些被攻城武器轟塌的斷面、傾斜的箭樓與剝蝕的城垛在暮靄中顯得格外蕭索。
綠白相間的巴坦尼亞王旗和埃爾貢家族的雄鹿旗幟仍在塔樓上勉強飄揚,似乎在高舉著一種即將破滅的驕傲。
萊亞立于主帳外,單手搭在佩劍上,披風隨風拂動。
他一言不發,只靜靜凝視著那座城市,如同獵人注視著負隅頑抗的獵物。
入夜時分,一名年輕的騎士出發了。
他披著沾泥的簡裝斗篷,手舉白旗,獨自策馬駛向薩哥特城門。
他帶去的是萊亞親筆寫下的勸降信,措辭簡明而克制,給予城中守軍最后一次體面退讓的機會。
營地中無數目光默默注視著他遠去。
火光在潮濕空氣中拉出長長的尾焰,沒有人說話。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色漸深,泥地開始凝結成濕硬的殼,偶爾一聲馬嘶劃破沉默。
直到深夜,西側崗哨傳來急促的警哨。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匹戰馬在夜色中踉蹌奔回,馬身血跡斑駁,鞍具破損。
馬腹下懸掛著一具無頭的尸體,頭顱被藤索生生綁在馬腹,隨步伐晃動,血污早已凝成烏黑的痂跡。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而刺鼻的腥甜氣息。
士兵們悄然讓開一條路。沒有呼喊,沒有哀號,只是沉默地注視著戰馬緩緩駛入營地中央。
萊亞站在主帳門前,目光冰冷。
他看著那匹馬停在自己面前,輕聲對副官說道,
“召集所有將領。”
火把接連點燃,一道道橘黃的光柱穿透濕霧,在泥地上灑出斑駁的光斑。
來自各部的指揮官、將領與歸屬萊亞的各地領主陸續趕來,肅立在篝火周圍。
萊亞披風微動,嗓音沉穩而冷峻:
“薩哥特拒絕了我們的勸降。”
他的目光掠過眾人,仿佛要將每一張臉刻入心底。
“明日破曉——各部集合攻城。”
四下無聲,只有濕泥中微微滲出的水聲。
萊亞繼續道,
“城墻南段與西段因舊戰損未曾修復。攻城梯、破城槌、投石機連夜加緊裝配。步兵三梯次推進,騎兵為后備陣,待命。”
“詳細任務由伊蓮娜做軍情部署,都清楚了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如沉鐵敲打心臟。
“清楚!”
各位將領紛紛響應。
“這次攻城,是我們作為這篇大陸新生國家的第一戰,是為了結束這片大陸戰亂的第一戰。”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不再服務于任何國家,國王和皇帝。我們將創造屬于自己的國家,只服務于我們以及忠于我們的人民。”
萊亞站起身,環視眾人。
“這一戰將決定我們的存亡,我將率先發起沖鋒,你們會跟隨我嗎?”
篝火在濕氣中呼吸般跳動,映照出一張張堅毅或沉默的面孔。
伊蓮娜率先拔出劍來,高舉過頭,劍鋒映著篝火微光。
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劃破了夜空的寂靜:
“南境之主!”
火光微顫,夜風拂過旌旗,卷起士兵們披風與戰甲上的泥塵。
最初,沒人回應。
士兵們彼此觀望,眼神中有遲疑,有疲憊,有無聲的懷疑。
只有萊亞站在火光下,黑色披風低垂,面容沉靜而冷峻。
穆倫緩緩上前一步,彎刀在月光下錚然出鞘,他低聲呼道:
“南境之主!”
緊隨其后,格林納德咧嘴一笑,舉起長劍:
“南境之主!”
寂靜中掀起第一道漣漪。
接著,其他將領們紛紛舉劍,高聲響應。
篝火周圍,鐵甲撞擊聲、戰靴踏地聲漸起,如同破冰裂雪。
“南境之主!”
“南境之主!”
不知從何處起,營地邊緣傳來一聲低沉的呼應。
那些列在外圈的親兵、傳令士與護衛們——他們本是靜默守衛的——此刻也被這誓言的火種點燃,逐漸加入呼喊。
聲音一波一波滾動開去,仿佛星火蔓延,逐漸燒遍整個平原。
士兵們拔劍高舉,敲擊盾牌,捶擊胸甲,火光在成千上萬雙眼睛中跳動。
一排排跪地的戰士,將劍尖刺入濕泥,如古老的部族在誓言下低頭。
“南境之主!”
“南境之主!”
“南境之主!”
號角聲自遠處突兀響起,粗獷而悠長,像是喚醒了沉睡的大地。
旌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火光映出密密麻麻的武器與鎧甲,如鐵流如林。
泥地顫動,誓言震蕩夜空。
火光、汗水與血氣交融在一起,化為整片平原的心跳。
萊亞立于篝火中央,披風被風托起。
在這呼嘯的誓言中,他已不僅是雇傭軍之主,而是即將誕生的國家的開創者。
破曉尚未來臨,
但這片泥土上,已經種下了新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