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吞沒屋檐時，炎明聽見石臼里傳來爆裂聲。他扔下雕到一半的青銅火盆，撲到青石臺前，三指寬的槐木正在灰燼里蜷縮成焦炭，最后一點火星被穿堂風掐滅，石壁上二十一道刻痕在陰影里模糊成扭曲的蚯蚓。

這是第二十一次失敗。

檐角鐵馬叮當亂響，裹著羊皮的老者撞開木門，獸骨項鏈在干癟的胸膛上敲出悶響。燧伯枯枝般的手掌按在熄滅的火塘上，皺紋里嵌著的草木灰簌簌飄落，“北坡的赤松砍光了，西山巖洞的燧石層...“老人喉嚨里滾動的痰音突然頓住，渾濁的眼珠盯著少年腰間新磨的青銅鑿。

“您說過火種是活的。“炎明攥緊冰涼的鑿子，指節抵著母親臨終前系的紅繩，“它會記得被燧石喚醒的震顫，會順著松脂的脈絡呼吸...“

“但它現在要死了!“燧伯的咆哮震得陶罐嗡嗡作響，龜裂的指甲摳進石縫，“上個月祭祀時你看見的——火苗縮得像蛇信子，舔三下鼎足就發蔫。知道東村那個用銅鏡引天火的瘋子嗎？燒穿了半個寨子!“

月光漏進天窗，照著炎明連夜雕刻的凹面銅盤。他摸到藏在草席下的樺樹皮，上面用炭筆勾著從游商那里換來的星象圖。父親被山火吞噬那晚，他親眼見過雷擊木里迸出的金線，比燧石擦出的火星更暴烈，卻也更...鮮活。

第七個朔月夜，炎明背著銅盤攀上鷹嘴崖。晨霧漫過腳踝時，他聽見背后枯枝斷裂的脆響。燧伯的鹿皮靴陷在泥里，肩頭落滿露水，握著的燧石刀卻在發抖，“四十年前我試過。“

老人掀開衣襟，左肋蜈蚣狀的疤痕泛著紫紅，“火種沾不得鐵器，當年我們熔了七把青銅劍...“他忽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黑血，“那東西燒起來收不住，你爹娘就是...“

銅盤墜地的轟鳴驚飛棲鳥。炎明看著滾落腳邊的銅器，突然發現凹面映出的朝霞正在扭曲變形。崖下傳來尖叫，濃煙撕開云層，寨子中央騰起的火龍正順著茅草屋頂流竄。

燧伯的燧石刀劃破掌心，血滴在銅盤上滋滋作響。老人扯下骨鏈扔進火堆，爆裂的骨髓油讓火勢驟漲三寸，“帶孩子們去后山巖洞!“他踹開燃燒的糧倉木門，佝僂的脊背在火光中繃成青銅鼎的支腳。

炎明在熱浪里嗅到熟稔的松脂香。他看見燧伯撲向祠堂梁柱時，懷里護著祖傳的陶火種罐，飛濺的瓦片在老人背上割開新的傷口，卻比不過肋下舊疤猙獰。少年舉起銅盤的手忽然垂下，轉身將哭喊的孩童推上石階。

三晝夜后，余燼里浮出七顆琉璃化的黍粒。炎明跪在焦黑的祠堂遺址前，燧伯的骨灰混著陶片埋進新壘的土堆。他摩挲著銅盤邊緣的灼痕，突然發現凹面能聚攏飄散的火星——就像老人臨終前用血重新點亮的火種。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少年將銅盤浸入山泉。折射的光斑在青石上顫動，漸漸凝成熾白的光點。枯萎的蒲公英突然在熱浪中舒展，焦土里鉆出嫩芽，而石臼中的槐木終于迸出帶著松香的火星。

祭壇上新刻的星紋旁，留著半枚帶血的手印。炎明系緊褪色的紅繩，把燧石刀和銅盤并排掛在腰間。風掠過冒新芽的樹樁，恍惚又是那個舉著火把教他辨認火痕的老人，在說第四十八種保存火種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