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看著面前的珍饈，面上沒有太大的波動。

席間，眾人觥籌交錯，唯海瑞一人不曾動筷、不曾舉杯、不曾言樂。

沈秀坐在海瑞身旁，手搭在海瑞肩上：“剛峰兄，我看你怎么悶悶不樂的，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海瑞頗有些不耐煩的將沈秀的手拿開。

他此番悶悶不樂倒不是因為坐了冷板凳。

新任浙江巡撫趙貞吉在官場上富有清名，在海瑞眼中他本以為趙貞吉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君子。

海瑞也得曾以趙貞吉為樣，告誡己身，為官最重要的就是清正廉潔。

這或許就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吧。

但且看席間之奢華，簡直是讓人嗔目結舌。

酒杯之間碰撞，灑下的不是尋常米酒，是葡萄酒。

海瑞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葡萄酒。

滿盤珍饈擺在海瑞面前，一想到這些東西都是民脂民膏，他實在是難以下咽。

趙貞吉斜倚著青玉憑幾，金波酒在夜風中泛起細密的漣漪，倒映著檐角的鎏金風鈴，叮咚聲里盡是碎玉浮光。

酒液順著他花白的胡須滴落在孔雀紋錦袍上，繡著五谷豐登的補子在燭火中忽明忽暗，倒像是秋日里的糜穗，有些被蟲蛀了，有些還是完好的。

海瑞看的心中難受至極。

光是趙貞吉這一身打扮，便足以讓數百戶人家一年吃穿不愁。

可笑當初他和沈秀還讓百姓給趙貞吉送去萬民傘。

現在看來，這所謂的萬民傘就是一個笑話。

“沈兄，他們都在恭賀趙大人上任，你怎么也悶悶不樂？“

海瑞將面前的肘子遞到沈秀面前，指尖輕叩檀木案幾。

時長時短的叩擊聲淹沒在琵琶急弦里。

見海瑞在揶揄自己，沈秀臉上笑道：“只怕我的好日子到頭咯，你只是坐冷板凳，但咱們這位巡撫大人，似乎是要把我當成家犬了?！?

“你見過訓狗嗎？要讓狗聽話，總要先餓上兩天的。”

海瑞知道面前的沈秀心中素有凌云之志，自然是不甘心寄居人下。

光從沈秀這些時日的手段上來看，他就不是一個庸碌之人，這也難怪趙貞吉起了愛財之心。

不過以海瑞對沈秀的了解，能讓沈秀當狗的還沒出生。

前番哪怕是鄭鉍昌勢大，這位沈公子也只是虛以委蛇。

但哪怕是鄭鉍昌，在招攬沈秀一事上，也是懷柔為主。

且不說現在的沈秀和當初的沈秀有著天壤之別。

趙貞吉想要將沈秀收入麾下本身就是個錯誤。

葡萄酒潑濺在鮫綃屏風上，十八名赤足舞姬踏著舞步旋入殿中。

領舞的姑娘戴著孔雀翎面紗，腳踝金鈴隨著胡璇舞步叮當作響。

當她旋轉時，纏臂金釧與銀酒壺相撞。

忽有夜風穿廊而過，檐角銅鈴驟作金戈之聲。

趙貞吉起身，拔劍同周圍鄢懋卿等人作舞。

幾人就像是許久未見的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一般，熟絡的很。

席散，趙貞吉喝得酩酊大醉，經過沈秀身旁時，特意暫緩了腳步。

但凡是個有眼力見的人，都會上前攙扶。

趙貞吉的斜倚著身子已經在沈秀身旁待了半天，卻仍然不見沈秀主動上前。

沈秀后案的幾位舉子趕忙上前攙扶著連路都站不穩了的趙貞吉。

沈秀知道，這是趙貞吉對自己拋出的橄欖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趙貞吉這般不給沈秀面子，沈秀又何需顧忌他的威勢。

趙貞吉皮笑肉不笑，心中已經是生了恨意，扯起嘴角的褶子，只見他輕拍了旁邊的幾個舉子。

“青年才俊，你們才是大明的未來啊，今日可有吃好？飲好？”

趙貞吉的這兩句問候，直接讓兩人如沐甘霖，連連點頭稱是。

恭維的話趙貞吉早就聽膩了，在被兩人攙扶沒多遠，就將二人打發走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沈秀的態度讓他很生氣。

為官這么多年，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沈秀這般狂悖之徒。

此時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當初對沈秀是多么的欣賞。

君若視我如賊寇，我亦視君為敵仇。

趙貞吉已經決定給沈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點教訓。

雖然參與江南動亂的官員基本上都是死罪，但是沈秀并沒有權利將他們處死。

趙貞吉已經決定從這點上出發，讓沈秀小兒吃吃苦頭。

朝廷命官死在了沈秀的婚禮上，雖說沈秀給三司的說辭是鄭鉍昌突然發瘋，沈家人的證詞也證實了這一點。

但給沈秀扣上一個鄭鉍昌共犯的名頭應當是不難。

沈秀為何要在這個緊要關頭去觸怒趙貞吉？

趙貞吉是浙江巡撫，按理在浙江，趙貞吉就是天，沈秀惡了趙貞吉，對沈家沒有半分好處。

現在的沈秀雖然羽翼不豐，但也不是趙貞吉能輕辱的。

趙貞吉空有一個巡撫的名頭，沈秀現在和江南諸世族合作，想要架空趙貞吉還是很簡單。

趙貞吉想要將沈秀當成一條狗，沈秀又如何不想將趙貞吉當成自己在浙江的一條狗呢。

在浙江這一畝三分地上，沈秀還是有幾分話語權的。

趁著現在三司還在，沈秀當然要趕緊抓住趙貞吉的小尾巴。

三司是懸在趙貞吉頭上的利劍，也只有三司能讓趙貞吉稍微有些忌憚。

自古官員下馬，離不開錢、權、色。

從此番沈秀便看出，趙貞吉此人離不開權之一字。

而趙貞吉想要在浙江掌權，還需問過沈秀的意見。

現在的沈秀，已經隱隱有浙江王的勢頭。

現在的浙江官員，有近八成是沈秀的同門師兄弟。

且沈秀的侯官衛已經武裝到了牙齒，是能讓小兒止啼的存在。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三司和浙江世族都以為侯官衛是集江南世族之力打造的。

這也就導致了浙江世族去追究徐家的滅門慘案時，三司一拖再拖。

而那些被沈秀血洗的村莊，也不能說是被沈秀血洗的。

沈秀殺的只是家中窩藏倭寇者。

這些倭寇本來就不是登記在冊的農戶，哪怕是沈秀殺的再多，也沒人敢多置喙。

無人知曉，這個僅僅只是掌控了浙江短短數日的年輕人，已經變成了浙江的無冕之王。

當晚，趙貞吉落腳的地方便走了水。

整個巡撫官衙被大火吞噬，一眾下人拼死從房間中將趙貞吉救了出來。

官衙走水，火救了一夜，依舊是回天乏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