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濟后人: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
陳蘇

張元濟
(1867.10.25—1959.08.14)
浙江海鹽人,中國現代出版業奠基人之一,教育家。主持商務印書館期間,把一個印書作坊辦成了中國近代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出版企業。
與夫人許子宜生有一子一女:女兒張樹敏、兒子張樹年。
張樹年有一子張人鳳、一女張瓏。
“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祖父把我們這些人搞到成天和書打交道。他有個《新治家格言》,是他82歲時手書的,包含他對個人修養、修身育人、治家執業等各方面的觀念。
——張人鳳
2011年12月,海鹽張元濟圖書館新館建成,新老館總占地1.1萬平方米,藏書40萬冊。
2012年,適逢商務印書館成立115周年,張元濟誕生145周年,4月25日至27日,《張元濟全集》出版座談暨第四屆張元濟學術思想研討會在張元濟的故鄉海鹽舉行;張元濟紀念館經過擴建,正式對外開放。120余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學者、專家集聚海鹽,共同紀念這位中國現代出版巨子。張元濟之孫張人鳳應邀參加此次活動。
自1987年至今,海鹽已舉辦六屆張元濟學術思想研討會,出版四部論文集。

張元濟之孫張人鳳接受《嘉興日報》記者采訪
攝影 袁培德
2012年3月7日下午,在上海市淮海中路(舊稱霞飛路)上方花園24號張元濟故居,張人鳳接受《嘉興日報》記者專訪。多年來,他致力于收集整理祖父文集,《張元濟全集》是他多年的心血凝聚。
督責嚴格但又愛護備至
有人稱他為出版家、教育家,也有人認為可稱為思想家、改革家。仁者智者各抒高見。然而,對家庭來說,他永遠是一位督責嚴格但又愛護備至的好父親。
——張樹年《我的父親張元濟》
直到張元濟去世,張人鳳與祖父生活了近20年。他印象中,祖父對小輩很嚴厲。
張元濟之子張樹年在父親身邊生活52年,他在《我的父親張元濟》中回憶:“父親最厭惡睡懶覺。在父親的教導下,我確實養成早起的習慣。至今我6時起床,決不拖沓。”
張元濟孫女張瓏在《水流云在》中,回憶全家人一起吃飯:長輩沒有坐下來,晚輩不可以動筷子,這是對長輩的尊敬。張人鳳記得:“一次他頗嚴肅地對我說,餐桌上不可以用刀叉或筷子指著別人,那樣不禮貌。雖是簡單的一句話,卻使我終身受用。”
張元濟對家人關心備至。張人鳳記得日偽時期,常實行“防空”“戒嚴”,家家熄燈,戒嚴令過去才能亮燈吃飯,“小孩子則又餓又恐懼。祖父摸黑來到三樓我的房間里……讓我躲進壁櫥,開亮壁櫥里的電燈,半掩著門,再拉上厚窗簾。祖父看到我獨自在壁櫥里安心吃晚飯,他才放心地走下樓去”。三四歲時,張人鳳到鄰居家吃蛋糕,回來鬧著吃,“當時正是抗戰最艱難之時,祖父在朋友的啟發下,賣字,剛有第一筆收入,就買了這種蛋糕給我吃”。

1953年暑假期間,張元濟先生的全家合影(后排中間張樹年夫婦,左邊孫女張瓏,右邊孫子張人鳳) 被訪者供圖
張瓏記得幼時,芒果稀有,祖父每食一個,必將芒果剖成兩半,與她分享。1947年張瓏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祖父托人買了一架“雷明頓”牌打字機獎勵她。她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寫信提到石刻三希堂法帖,想刻拓,沒想到不久就收到祖父回信,說已替她買了一部。
父親對祖先最崇敬者,似有四位,他們的著作、言行在塑造父親的品格中,有著很大的影響……父親對始祖“不受權貴之餌”“以挽弱宋而奮中興”“清明剛正,國家是急”的高尚品行,景仰備至。第二位是十一世祖張奇齡……他立下家訓,世代相傳:“吾家張氏,世業耕讀;愿我子孫,善守勿潛;匪學何立,匪書何習;繼之以勤,圣賢可及。”……父親對大白公家訓極為推崇,1914年極司菲爾路新居建成時,用隸書親筆繕寫,命人鐫刻在柚木板上,鑲嵌于大客廳拉門上……
——張樹年《我的父親張元濟》
勤奮,是張元濟給后輩的最深印象。
張樹年書中記述:“父親天不亮就起身……盥洗完畢,父親就開始工作。開了電燈,伏在書桌上批閱公文,寫信,查資料,總之寫個不停。等到天亮開了百葉窗,熄了燈,繼續寫。”
張瓏《水流云在》自述幼時印象:“從幼小的時候起,我就有一種怕時光流逝而自己什么也沒有做的恐懼。這種深深植于我心靈之中的思想就是來源于祖父潛移默化的影響,因為自我有記憶起,總是看見祖父在辛勤地、忙碌地工作,或伏案寫作,或看書,或會見客人,或出門辦事,從未見他閑著。”
“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之一是嚴格,印象之二是非常勤奮。”張人鳳有記憶時,祖父已快80歲,是商務印書館董事長。“每天早晨,商務印書館派汪師傅送文件和信過來,緊要的,祖父當時就批示。一天兩次,早晨8時,下午4時,天天如此。整個上午他寫回信,起草文件。吃過中飯,沙發上靠一靠,進行古籍點校。吃過晚飯,看商務印書館的股票。父親陪他說說話。”直到張元濟1949年中風,“他能坐起來時,床上放小桌子,繼續工作”。
1932年,《百衲本二十四史》編校就緒。日軍轟炸商務印書館,焚燒涵芬樓,商務印書館百分之八十的資產,46萬冊藏書,包括善本古籍3700多種,悉數被毀。傷心過后,張元濟從頭開始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到1937年出齊,耗時十八載,三千卷字字心血。

張元濟主持商務印書館期間,組織編譯出版的部分著作
攝影 袁培德
說到《涵芬樓燼余書錄》定稿,張人鳳對祖父的付出感受尤深:“被燒之后不久,他著手搞這個工作,當時不敢出版。抗戰勝利后,他繼續編撰。1948年,基本定稿。1949年中風后,他身體稍好,就開始最后審定。他用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完成他最后的典籍著作,1951年正式出版。
“他是個讀書人,對國,對家,對事業,對自己怎么考慮,上對祖宗,下對小輩,都有規范,他嚴于律己、清廉,非常嚴格。究其根源,當然有來自祖訓,更高的是來自儒家的哲學。”
1936年,蔡元培、胡適、王云五發起,征集論文,刊行紀念冊,獻給這位學者與學術界功臣,作為他70歲生日的壽禮。《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收錄22位名人、學者論文,他們尊稱張元濟為“富于新思想的舊學家,能實踐新道德的老紳士”,贊譽他“兼有學者和事業家的特長”。
無書不成其為家
書更是無所不在。在大客廳、小客廳、小書房、樓梯間,樓上祖父的工作室、臥室里,以及后來在上方花園住宅的上上下下,無處不是書。似乎無書就不成其為家了。文化的熏陶需要一種氣氛,祖父以他淵博的學識,自然而然地在家里營造起一種文化氛圍,使晚輩們得以自幼沐浴其中。
——張瓏《憶祖父》
“父親從歐洲帶回不少玩具,其中一盒積木我特別喜歡……我和姊姊都不會搭……這盒積木,我的兒女瓏兒、長兒都玩過,外孫女清清與孫女瑋瑋、璟璟也玩過。可說是我們家傳代的玩具了。”張樹年曾詳細描述這套父親赴歐洲考察時帶回來的傳家玩具。
張元濟一女一子,繼室許夫人所生。1889年張元濟中舉,娶同鄉吾乃昌之女為妻。三年后,張元濟中進士,吾氏夫人病故。1895年,娶已故軍機大臣、兵部尚書許庚身之女許子宜為妻。兩人相濡以沫,直到1934年夫人病故。
女兒張樹敏,1903年生,自幼延聘家庭教師。抗戰勝利后,隨夫去香港地區,后旅居法國,20世紀80年代病逝。有三個女兒,長女孫以恒和三女孫以茂是老師。
張樹年是張元濟唯一的兒子,1907年生,上海圣約翰大學經濟系畢業。“我父親大學畢業后想進商務(印書館),但祖父不同意:‘你不能進商務(印書館),對你不利,對我不利,對公司也不利。’”張樹年1931年留美入紐約大學,學工商管理,回國后,進了銀行。“父親一生算不上坎坷,但他留美時,商務(印書館)被炸,家境困難;留學回來,趕上日本侵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學的那套資本主義經濟不能用,只能在儲蓄所工作。他一生很單調,雖沒戴‘帽子’,但也很壓抑。不過,總算平穩度過。”家被抄過,資料盡毀,包括張元濟1926年到1949年的20多本日記和一些書、信。張樹年晚年編撰《張元濟年譜》。1997年,他90歲時寫作《我的父親張元濟》。
張樹年有一子一女。女兒張瓏1929年生,1950年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畢業。1951年夏,接馬寅初親自簽署的聘書,到北京大學西語系教英文,直到1969年與愛人李瑞驊(我國金屬結構設計研究工作的先行者和帶頭人),被“下放”到湘西“干校”。后來,回建設部做翻譯,同時擔任《中國建筑》英文版主編。退休后,她寫了自述體回憶錄《水流云在》。張瓏之女李清,畢業于北京大學英文系,20世紀90年代初旅美,后在紐約做電腦軟件。
兒子張人鳳,1940年生,1958年高中畢業,受姑母在國外影響,只能勉強入讀上海師范大學數學專科。畢業后,從事職工業余教育,楊浦區業余大學任教,后任校長,曾任楊浦區政協副主席、楊浦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上海市人大代表。
退休后,張人鳳集中整理編撰祖父資料。早在張樹年編《張元濟年譜》時,他已開始幫忙。“《張元濟全集》現已出版10卷,2007年到2010年出完。出版后又發現約十萬字新資料:一部分是上海圖書館開放了盛宣懷檔案,有張元濟寫給盛宣懷的書信和工作報告;另一部分是上圖新開放的張元濟商務印書館工作日記,夾有很多紙條,有信稿、批示、文稿等。”(張人鳳不斷收集整理張元濟的遺文佚札40余萬字,目前《張元濟全集補編》已完稿,商務印書館編輯工作正在進展中。)
2007年,出版社向張人鳳約稿,他與柳和城合作編撰《張元濟年譜長編》。2011年1月,《張元濟年譜長編》(上、下冊)正式出版。
張人鳳學數學,編撰資料,難度很大。“都是文言文,沒有標點,毛筆字的信稿非常(潦)草,資料散失,很難找。”但長達20年的研究,他逐步積累、掌握了一些考證方法。
張人鳳有兩個女兒。張瑋1969年生,同濟大學環境監測專業畢業,現在新加坡國家公用事業局從事自來水質分析。張璟1978年生,紐約圣約翰大學讀碩,學稅務,后任職于紐約一家保險公司。
談及祖父對家族影響,張人鳳說:“把我們這些人搞到成天和書打交道。”張元濟晚年曾撰對聯,“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張元濟愛書、藏書,終身與書打交道,深深影響后人。同時,他對昆曲的喜好,也代代傳遞。
更多的是潛移默化,“他有個《新治家格言》,是他82歲時手書的,包含他對個人修養、修身育人、治家執業等各方面的觀念”。2011年12月,《新治家格言》上了海鹽縣張元濟圖書館新館的墻。
【對話】
“為中華文化長流加一塊磚”
記者:您寫《智民之師張元濟》,是否認為祖父在啟迪民智上貢獻最大?
張人鳳:祖父成就很多。首先,中國近現代出版業,他是奠基人之一,商務(印書館)培養大批出版人才,商務(印書館)出版樣式、管理模式是當時出版業楷模。其次,對教育貢獻很大,主持編寫中小學教科書,影響很大。最后,古籍研究、出版有突出貢獻,他用商務(印書館)的力量,雄厚的資金,加之他學術的專業,編輯《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等,這在民國時期中國古籍整理出版方面有代表性,對中國傳統文化保存、流傳、普及的作用不可小看。(《智民之師張元濟》經張人鳳修改后,改為《我的祖父張元濟》,2020年已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
記者:20年來,您跨學科、花精力做有關祖父的資料收集、出版,主要是為什么?
張人鳳:祖父的東西難能可貴,能流傳下來,也是為中華文化長流加一塊磚。很多資料分散在各地,不去整理,也就散了。別的研究者收集資料可能會更困難,我花點時間,對別人的研究也很有用。
當然也有客觀條件:父親曾指導過我,有些關系可以聯絡,方便收集資料;因為商務(印書館)的關系,全集這樣的大部頭,也能出版。我也感興趣,雖然跨學科,但學理也有好處,邏輯思維和考證的嚴密性對研究有幫助。
記者:您大概有多少研究成果?
張人鳳:大概編撰700萬字,寫作50萬字。《張元濟全集》550萬字,《張元濟年譜長編》180萬字,還有臺灣版《張菊生先生年譜》。我寫了《智民之師張元濟》,16萬字。2007年,收集了此前發表過的張元濟研究文章,大約30萬字,出版了《張元濟研究文集》。
現在,我每天去圖書館,不斷發現新東西,希望全集再繼續補遺。
補記:2012年至今的十余年,張人鳳的研究成果碩果累累。他把2007年至2018年張元濟研究文章收集起來,2019年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
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合作,整理張元濟重要的版本目錄學著作《涵芬樓燼余書錄》,2022年精裝繁體字排印本出版,增加手跡圖片、后輩學者的研究文章和索引等。這本書于1951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線裝本,以后收入《張元濟全集》,此外再沒出版過單行本。
2022年,為了紀念祖父張元濟的155周年誕辰,82歲的張人鳳和93歲的姐姐張瓏,與張元濟圖書館、張元濟研究會合作編輯的《海鹽張氏涉園叢刻全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11年和1928年,張元濟收集海鹽張氏歷代祖先遺著編成《涉園叢刻》和《涉園叢刻續編》,此次合編再版,制作十分精良。
與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合作完成16萬字的《張元濟與交通大學檔案史料匯編》編輯工作,今年(2012)可望出版。此書收集張元濟1899年至1902年這四年間在南洋公學工作期間的文牘、書札,以及此后數十年間與交大有關人士的交往資料。
眼下,張人鳳正在做《張元濟年譜長編》的增訂工作,此書在2011年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后,他又發現不少史料,同時發現幾處錯誤,張人鳳打算與商務印書館合作,再出版一部增訂本。
記者:您的子女了解曾祖父嗎?
張人鳳:都知道,但他們對整理材料不感興趣。我整理出來的東西,他們都有。至少讓他們知道,曾祖父曾經做過什么。
記者:張氏后人從事教育的特別多,這與祖父重視教育有關嗎?
張人鳳:并不完全受祖父影響。
記者:您多年從事教育,怎么看祖父的教育思想?
張人鳳:祖父的教育思想、觀念很了不起。他到商務(印書館)的出發點,在于普及教育,啟發民智,提高國民素質,強國富民。他很看重普及教育,覺得文化教育停留在少數人身上不行。民眾沒有文化,這個民族肯定會被人家拋下。
記者:是什么成就了您祖父?
張人鳳:他是大學問家,又是實干家。他勤奮肯干,與一批志同道合的人,從基礎抓起。他適應時代發展,也抓住時代機遇,利用自己與知識文化的接觸,成就事業,使得教育觀、指導思想得以實現,同時也為教育做了貢獻。
記者:您的祖父致力于中小學教科書編寫。老課本一度很熱,《讀庫》張立憲曾力推老課本,第一套就是商務(印書館)《共和國教科書》,您如何看?
張人鳳:老課本很有意義,對現代教材編寫有啟發。我做《張元濟全集》時,也曾想把祖父編寫的或參與編寫的教科書放進去。一是反映祖父的思想觀點;二是反映他在教育方面做的事情;三是盡可能把他的文字留下來。但出版社沒同意,那是2005年。
我編全集,不考慮重不重要,也不考慮觀點對錯,只要是他的文字,全放進去,不修改,后人要批評也可以,我想還歷史真實面貌,包括對教科書也是如此。
(2012年4月27日首發,2023年7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