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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費逵后人:父親要求我們必須學好漢語

朱梁峰

陸費逵

(1886.09.17—1941.07.09)

浙江桐鄉人。教育家、出版家,中華書局創始人。

他有三個子女:長子陸費銘中、長女陸費銘琪、幼女陸費銘琇。


父親雖然不怎么管我們的學習,但要求我們必須學好漢語,一定不能做亡國奴。如果說出版《新中華教科書》是為了鞏固革命成果,那么他提倡書業“華商自辦”,更是為國家民族思慮長遠。

——陸費銘琇


2014年3月的北京,氣溫開始回暖。對89歲高齡的陸費銘琇來說,北京寒冷的冬季顯得有些漫長。幾年前,陸費銘琇與丈夫搬到了位于三路居路兒子的新家。不久后,這里將成為北京第二大金融區。

每年清明節,陸費銘琇得以憑吊和思念父親的,只剩下陸費逵生前留下的一張標準像。“雖然父親從未回過桐鄉,可是回鄉一直是他的愿望。”談起父親,陸費銘琇對70多年前發生的事情仍歷歷在目。陸費逵生前還曾打電話給一位老鄉沈谷身,約定時間相伴回家,可是這成了他的一個遺愿。“但桐鄉一直是父親魂牽夢縈的地方,正如父親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陸費逵的老家只有桐鄉。”

1996年香港,為陸費逵墓立碑(碑左為陸費銘琪一家,碑右為陸費銘琇一家)

被訪者供圖

關心書局,更關心國家大事

1925年,我出生前,爺爺陸費炆正好病危。按照老一輩人的迷信說法,爺爺過世之前我是不能出生的。于是,媽媽一直喝安胎藥,拖了十幾天才把我生下來。所以,我小時候身體就不好,直到3歲還站不住,也少不了需要父親母親加倍照看。直到1941年父親去世的16年間,我們一家人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一起,親眼看著他在亂世之中,為了書局嘔心瀝血。他像家長一樣關心中華書局的人,關心政治又不愿參與政治。他博覽群書,有淵博的知識,高深的文化素養,在家中常談古論今,出口成文。

——陸費銘琇

從臥室門口到客廳的沙發旁,短短五六米的距離,陸費銘琇整整用了一分鐘。“很多事一直壓在我心底,我要還原一段真實的歷史。如果這些再不跟家鄉的人說,我要跟誰說呢?”老人緩緩坐下,吸了一口氣,微微沉吟著,似乎在從一個雜亂的線團中找一個線頭,然后把歷史從記憶深處拉回。

陸費銘琇出生那一年,中國的土地上風雨飄搖。孫中山逝世,“五卅”慘案爆發,軍閥混戰不斷。中華書局卻在經歷了13年坎坷發展后,漸漸迎來了黃金期。等銘琇懂事后,書局已有“遠東第一”的稱號。

“書局事業蒸蒸日上,外人總以為陸費家發家了,但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父親的工資比書局一些高級職工還要低一點。至于股票和分紅,都投入了書局再生產。”陸費銘琇記得,父親只在閘北買過一套小房子,后來再也沒有住過。10多年內多次搬家,最后搬到法租界的巨潑來斯路(現在的安福路)。

出于安全考慮,陸費逵并不讓三個孩子去學校上課,而是請了家庭教師,還定了一些家規,比如不許打扮、客人來了不許上桌吃飯、生活要自理,等等。那個年代隨時籠罩著戰爭的陰云,陸費逵要求孩子必須學會吃苦。“有時我們一人一個小板凳,面前一碗米飯,配一碗菜,但菜必須等米飯吃完以后才能吃。父親告訴我們,如果遇到打仗找不到菜吃時,吃米飯也能活得好。”

除了關心書局,陸費逵更關心國家大事。淞滬會戰后,陸費逵讓妻子楊敬勤買了不少布匹和棉花,由她組織婦女趕制棉衣褲,送到前線給戰士們御寒。日寇進攻上海火燒閘北時,年幼的陸費銘琇和哥哥姐姐要到樓頂去看戰火。父親勃然大怒,訓斥道:“你們想看什么,難道你們忍心觀看中國人的房屋和人民被日本人燒光殺死嗎?”

1937年春,中華書局資本擴充至400萬元,在全國各地、新加坡開設40余個分局,年營業額約1000萬元,進入全盛時期。然而,不久后日軍全面侵華,在上海淪陷前夕的一個夜晚,陸費逵一家帶了幾只手提箱,乘小船擺渡至停在黃浦江口的輪船,前往香港地區。

在那里,陸費逵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四年。

抗戰爆發后,各地分局遭受戰火波及,業務難以展開,加上中華書局企業龐大,讓陸費逵漸感力不從心,他開始尋找自己的繼承人。他并不準備讓家人接班,將中華書局辦成“家族企業”,在他眼里,繼承人必須符合三個標準:正直,商業,有學問。這個繼承人至死也沒有找到。“現在的《舒新城日記》中提到的所謂‘陸費逵遺囑’簡直就是瞎編亂造,父親去世時我就在他身邊,親耳聽到他對書局的未來做了這樣的囑咐:‘中華書局有兩位高級人士,舒新城、王瑾士不能繼任總經理。’”

陸費銘琇用手拭去眼角的淚花,平復了一下情緒:“父親的死亡原因,此前有‘心臟病’‘腦溢血’等多個說法,其實都不符合事實,是舒新城和王瑾士共同編造的。現在定下來的,是‘突然死亡’。”

抗戰開始,陸費逵被推舉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不過,陸費逵本人并不愿意接近政治,多次以病推脫,還將每個月的參政員津貼原封寄回。王瑾士就對陸費逵說,他在上海有一個做醫生的堂弟,叫唐昆元,可以讓他陪同去重慶,并買好了來回機票。眼看實在無法再推托,陸費逵只好前往。1940年,陸費逵在重慶收到了一張董必武寫給他的條子,上面說延安缺教科書,希望中華書局能調撥一部分。“后來,父親給下面分局寫了個條子,解決了這個問題。據說董必武的條子現在還保存在北京中華書局檔案中。”

1941年3月,陸費逵最后一次來到重慶參加參政會。這次他見到了周恩來。面談中,周恩來又講起延安缺鋼筆、墨水等文具和教科書。陸費逵再次設法調撥了一批運到延安。

“顯然這兩次與中共高層的接觸,引起了國民黨高層的警覺。”陸費銘琇說,父親回到香港后,心情就特別不好,在家中多次提到陳立夫、陳果夫和他過不去。5月的一天,從來不喜照相的陸費逵,突然獨自一人去了照相館,拍下了晚年唯一標準像。此時距離他去世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陸費銘琇在京接受《嘉興日報》記者采訪 攝影 朱梁峰

1941年7月7日11時左右,中華書局教育文具廠廠長胡庭梅上門談事。其間,陸費逵抽了一根胡遞過來的雪茄,到下午3時他全身疼痛,滿身大汗,浸透了枕頭和床單。7月8日,陸費逵感覺不好,半夜起來整理中華書局的賬冊,并給妻子留下了遺言。到7月9日早上,陸費逵的病癥沒有減輕的跡象,于是楊敬勤讓女兒銘琇出去買只雞,燉雞湯給父親補補。上午8時,楊敬勤怕丈夫在廁所出事,就讓大女兒銘琪進去看看。“姐姐推門進去,聽到父親跟她說,‘陽光太強’。姐姐關窗的時候,父親起身往外走。剛走到廁所門口,母親伸手去迎,父親一下就摔倒在母親身上。等姐姐將父親拉起來時,他的手已經冰涼了。”陸費銘琇說,《舒新城日記》中,還編出了陸費逵去世前一個星期的病歷,就更加離譜了。

陸費逵去世后,適逢太平洋戰爭即將爆發,遺體無法運回上海安葬,只能臨時葬在香港華人永遠墳場。棺木安放在墓室內的兩條石凳上,墓上沒有立碑,也沒有任何標記。直到1996年1月2日,才舉行了立碑儀式。香港中華書局總經理陳國輝在給北京、中國香港、中國臺灣、新加坡四地中華書局的信中是這樣描述的:“墓碑一方,高約及人肩,取其平易近人之意。石料則采八閩青石,以其耐久不尚豪華炫目,且帶知識分子氣息。造型方面,則以《辭海》外形為模本,既獨特而又穩重大方,與墓主身份及成就相吻合。”

復興路上,關系國家社會者大

20世紀90年代,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朋友來訪。閑聊中說,他讀初一時,國文教科書第一篇文章便是陸費逵的《敬告中等學生》,他還當場背誦起來:“我國家社會,正在復興的路上,不知有多少事業,等著要建設,不知有多少東西,等著要生產……諸君要知道,諸君學業的成敗,系于諸君個人者小,關系于國家社會者大。”他告訴我,“此文忘記不了,管了我一輩子用”。這篇文章是父親在1915年寫的,30年后被選為教材,又40多年后,還被人珍存。

——陸費銘琇

陸費逵有三個孩子,大兒子陸費銘中生于1921年,次女陸費銘琪生于1922年,幼女陸費銘琇生于1925年。

1942年,陸費銘中考上重慶大學,后來轉學到上海。但是成績并不是很突出。大學畢業后,于1947年來到衢州,在親戚的一家鹽廠工作。1950年回上海入中華書局,后隨教育文具廠遷往北京。陸費銘中終身未婚,1975年去世。

1943年,陸費銘琪上重慶復旦大學,母親讓她學習會計專業,關心中華書局的經營。1948年,根據中華書局董事會有關子女教育的決議,銘琪申請到中華書局的資助,去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商學院攻讀碩士。畢業論文是《建議中華書局的新管理及組織》,如今已捐贈桐鄉陸費逵圖書館保存。

陸費銘琇說,姐姐陸費銘琪曾多次有回國到中華書局工作的意愿,均沒有得到回音。至今仍居住在美國,有子女三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陸費銘琇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邊學習邊從事進步活動。1950年,陸費逵在中華書局工作的老同事張聞天正籌備組織一個派往聯合國的代表團,就將她調到了外交部。有一次,周恩來問陸費銘琇:“跟姐姐還有聯系嗎?”陸費銘琇回答:“我沒有跟她通信。”沒想到周恩來卻告訴她:“還是應該通通信,我可以幫你們。”

陸費銘琇一家1965年被下放到天津農村,一直到1980年才返回北京。陸費銘琇后在首都醫科大學工作,直到退休。

陸費銘琇唯一的兒子趙大慶,畢業于南開大學化學系,后留學美國,博士畢業于斯坦福大學,目前在美國從事數據分析。(編注:他曾不止一次到桐鄉尋根,說起外公陸費逵,他表示外公不是一個普通的資本家,而是為國家和社會創造了諸多價值的愛國者。)

2000年,桐鄉陸費逵圖書館成立時,陸費銘琇第一次踏上了祖輩們生活過的土地。作為中華書局的版本圖書館,桐鄉陸費逵圖書館的藏書還遠遠不夠,特別是中華書局在1912年至1949年間出版的書籍更是少得可憐。為了豐富館藏,陸費銘琪和陸費銘琇不僅把父親生前的遺物捐贈給了桐鄉陸費逵圖書館,在圖書館為父親立了半身銅像,還拿出自己的積蓄五萬多元買了中華書局曾經出版的《古今圖書集成》、梁啟超著的《飲冰室合集》等圖書,共計900余冊,一并贈送給了桐鄉陸費逵圖書館。

幾年前,當時已80多歲的陸費銘琇一有空就會去北京的舊書店淘書,而且一待就是一整天。陸費銘琪因為身在美國無法幫忙,故和妹妹約定,由妹妹出力,所有買書的費用都由陸費銘琪支付。除此之外,姐妹倆還聯系到父親昔日的同事,動員他們把所珍藏的中華書局出版的書捐贈給桐鄉陸費逵圖書館。2001年至2009年,姐妹倆又向桐鄉陸費逵圖書館捐贈圖書775種、981冊。

“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都大。”陸費銘琇說,即使在100年后的今天,父親的話依然有著穿越時空的力量。

【對話】

“出壞書比拿刀殺人還要壞”

記者:陸費逵先生在努力保證那個時代的所有人都有書讀,你卻從來沒有用過《新中華教科書》,對此你曾有怨言嗎?

陸費銘琇:我那時年紀還小,父親請了書局的編輯來給我們上課。主要是給哥哥姐姐上課,我就在一旁邊玩邊聽。回頭去看,我想父親是如他在《敬告中等學生》中所說,將自己的小家看成“個人”,而他的書業,則關乎國家社會。

記者:陸費逵先生從未來過桐鄉,他對家鄉的感情如何?

陸費銘琇:小時候,我常常不理解為什么父親總要在書上簽上“桐鄉陸費逵”。每每問及父親桐鄉是哪里時,父親總會笑著告訴我,桐鄉是他的家鄉。所以,我們兄妹幾個在很小的時候,就對桐鄉有了較深的印象。雖然父親沒有到過桐鄉,但他到過嘉興,而且他的后代多次到過桐鄉。

記者:你父親的遺物多數都在上海澳門路中華書局印刷廠四樓倉庫,這批東西后來拿回來了嗎?

陸費銘琇:1946年,母親帶著我們返回上海,只搬回部分家具及用品。因為住房窄小,將祖傳的50箱古書及120幅字畫轉存在中華書局圖書館。中華書局將它們轉移到上海辭書圖書館,目前還在辭書圖書館存放。我們曾多次交涉,他們聲稱是國有財產,至今不歸還。“文化大革命”時,家中父親早期的珍貴檔案,還有父親去世時周恩來、董必武的唁電全文,被抄走后不知所終。

記者:你父親一生從事出版事業,除出版《新中華教科書》外,還編輯出版《聚珍仿宋版二十四史》《中華大字典》《辭海》,刊印《四部備要》和《古今圖書集成》等大部頭圖書,總計出版各種書籍達兩萬冊,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保存和流傳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陸費銘琇: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出壞書比拿刀殺人還要壞”。他一直認為在提倡現代教育的同時,對傳統教育也要堅持。因此字典要不斷修訂,他說編字典是他的社會責任。其實,在主持中華書局時,父親有不少機會從事其他行業。有人聘他到報館擔任高職,或到教育部、外交部工作,他都不為所動;他也為了出書進過監獄,但始終沒有放棄。他用一生踐行“終身堅持,專業忍耐”。

記者:做書業,是你父親愛國的一個方面嗎?

陸費銘琇:父親雖然不怎么管我們的學習,但要求我們必須學好漢語,一定不能做亡國奴。如果說出版《新中華教科書》是為了鞏固革命成果,那么他提倡書業“華商自辦”,更是為國家民族思慮長遠。當時很多印刷業務都有日本人插足,上海上百家印刷廠,很多都是日本人開的。所以,他在上海(靜安寺、澳門路)和香港等很多地方辦印刷廠,就是為了分散風險。父親辦過的雜志中,有一本叫《新中華》,就是提醒“人人有國家觀念,人人明白自己是中國人”。

(2014年4月4日首發,2023年7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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