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后人:弘祖的嘉言懿行是我們行為的準則
陳蘇

李叔同
(1880.10.23—1942.10.13)
祖籍浙江平湖,出生于天津。前半生是濁世公子、藝術家李叔同,后半生為律宗高僧弘一法師。
與原配俞夫人育有三子:長子早夭;次子李準育有一子一女:兒子李曾慈(弘一賜名)、女兒李然平;小兒子李端育有三女:李汶娟、李莉娟、李淑娟。
祖父對我們的影響太大了。他的才華、能力,他的思想、品德,我們紀念、學習、追隨他,也爭取像他一樣,學弘祖做弘祖。但他太博大精深了,我們只能學一鱗半爪。比如他的認真,比如他做人的德行,我們受用終身。
——李莉娟
他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大師,公認的通才和奇才。
他最早將西方油畫、鋼琴、話劇等引入國內,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于一身。他是第一個向中國傳播西方音樂的先驅者,第一個正式把西洋繪畫思想引介入國的人,也是中國第一個開創(chuàng)裸體寫生的教師,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的詞曲大家。
從濁世公子、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到律宗高僧,從李叔同到弘一法師,李叔同有沒有后人?后人如今在哪里?這曾經是許多人心中的疑問。
2012年弘一法師圓寂70周年之際,《嘉興日報》記者專程趕往天津,采訪李叔同的孫女李莉娟。
在天津大悲禪寺,記者見到了這位1986年就皈依佛門的居士,當時她任天津市佛教協會副秘書長(現任天津市佛教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她的眉眼之間,依稀能夠看到李叔同的影子。她辦公室門后,是她親筆所寫的“惜福”二字,與弘一法師“樸拙圓滿,渾若天成”的字體,有幾分神似。

豐子愷所畫尊師
《弘一大師遺象》
在俗,舉世奇才;在僧,律宗高僧
李莉娟出生于1957年,在她出生之時,她的祖父早已圓寂。很小的時候,家里還有些祖父的照片,有時看到父親在翻照片,出于好奇,她會問東問西。她父親也時常跟他們講起她祖父自幼天資聰明,勤奮好學,以及曾留學,回國從事教育的一些事情。“聽了以后,我對祖父頓生崇敬之情,他偉大而莊重的形象,展現在我面前,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有一天,這些照片,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忽然都不見了,她父親也不再說她祖父的事情。“后來才聽我父親說,那些東西不能再留了。被人翻著了,就惹禍,可能他就給毀了。我們后來也沒看到了。”李莉娟還記得,那是她小學就要升二年級的時候。長大后她才知道,那場大浩劫叫“文化大革命”。
直到1980年,李莉娟還記得,那是她祖父的百年誕辰,各地報紙、雜志開始登載紀念文章,她才漸漸地全面地了解她祖父的事跡。那時候,她已經20多歲了。
“我祖父這么多的奉獻,徐星平(弘一法師研究者)提出來,有10個第一,后來又整理成12個第一。”
李叔同可以說是中國話劇的奠基人。他留日期間,是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的主要成員。“1907年,他在日本演《茶花女》,那是中國人演的第一部話劇,祖父反串女主角瑪格麗特,可說是中國話劇反串第一人。那場話劇是為了賑災。”后來,李叔同還主演過多部話劇,反響極大,布景設計、化妝、服裝、道具、燈光等許多方面,李叔同都起到了啟蒙作用。

前排從左到右:李莉娟(李叔同孫女)、李端(李叔同小兒子)、廣洽法師、李莉娟母親(攝于20世紀80年代) 李莉娟供圖
“祖父在日本時曾寄了一張自己畫的水彩畫做明信片,可能是目前找到的中國水彩畫的第一張。
“祖父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于一身,可說是少有的奇才,他的‘弘體’書法‘樸拙圓滿,渾若天成’,魯迅、郭沫若等都以得到他的一幅字為無上榮耀。”
李莉娟至今還記得,1980年,中國佛教協會搞了一個紀念弘一大師誕生100周年書畫金石篆刻展,從此,有關弘一大師的資料介紹,報紙上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李莉娟才將那些幼年時的印象與這位律宗高僧聯系起來。
“弘祖1918年出家為僧,1942年圓寂,這24年間,他對佛教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當時鑒于佛門戒律松弛故而致力研究律宗,弘祖學律持律,以自己嚴格的持戒行動為佛教界樹立模范,并振興湮沒700年的‘南山律宗’。”弘一法師履踐他弘律的誓愿,精研律藏,編著了許多律學典籍,其中《南山律苑叢書》《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最為精辟。尤其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是弘一法師嘔心瀝血,歷時多年,精心構思之作,他將原有戒條,制為表解,化繁為簡。“(這本書)被稱為宋朝元照(靈芝)律師以后第一巨著,(弘祖)在中國佛教史上被尊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弘祖持戒嚴謹,做事小心謹慎,他曾寫一幅字:‘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李莉娟聽過一個故事,弘一法師悲天憫人,他每次去學生豐子愷家,坐藤椅之前,都要提起椅子來輕輕搖動,再慢慢坐下。子愷先生覺得奇怪,弘一法師說椅子縫隙很大,也許里面有小蟲伏著,搖一下可讓它避走。師徒也因此萌生編印《護生畫集》之意,以宣傳憐憫一切生物的慈悲心。豐子愷作畫,弘一法師配詩,規(guī)勸人們戒殺護生,慈悲為懷。兩人約定,逢十生日時出一集,共六集。豐子愷為堅守承諾,哪怕是在“文化大革命”遭批斗期間,依然堅持。他白天到“牛棚”,晚上冒風險作畫,終于在1973年將第六集畫完,歷時46年。
囑全家吃齋信佛,兩個兒子用功讀書
我自己年歲見長,先父給我們來過兩封信,都是在給二伯父信中的另紙附書,沒有稱謂也沒有名。第一封信是先父出家后寄來的,當時我正在中學上學。信中說他已出家當了和尚,讓我們一家人也吃齋信佛,還囑咐我們弟兄要用功讀書,長大后在教育界做事。
——李端《家事瑣記》
李端在20世紀80年代所述《家事瑣記》中回憶:“俞氏是我的生母,先后生了我們兄弟三人。我的長兄乳名葫蘆,行八,早年夭亡。次兄李準,行九,長我4歲,已故。我是我們親兄弟中的老三,在大家庭中行十。”
李端生于1904年。李叔同1918年出家之時,李端還是個14歲的頑童,但對當年的情形記憶猶新:“先父出家為僧,給我母親的刺激很大。她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日月,就到北馬路龍亭后孫姓辦的刺繡學校里學繡花解悶兒……”
哥哥李準1900年出生。1905年,李叔同母親王氏在上海病故,李叔同攜家眷扶靈返回天津。李準因在輪船上受了海風,得了終生不治的哮喘病,每到冬天就犯。
李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時,家里曾經寫信給弘一法師,李端在回憶中提道:“我見到的第二封信,是我的九嫂王氏第二胎生了一個男孩以后(第一胎生的是女孩),我們向先父報告家中添丁的事,并求這位出家當了和尚的老人給孫子起個名字,以為吉祥長命。以后得到先父的回信,給他的孫子賜名‘曾慈’,有紀念我祖母王氏的深意。”
李準在20世紀50年代去世,他有一子一女,兒子即為弘一法師親賜名的李曾慈,女兒叫李然平。李曾慈生于1930年,大家庭分家以后,就各奔東西了。李準一家投親去了北京。李曾慈現居北京平谷果各莊,是農村戶口。李然平如今在河北省石家莊市,是隨軍家屬。2012年,李莉娟在接受采訪時介紹,兩人已七八十歲了。

2012年2月,李莉娟在天津接受《嘉興日報》記者采訪
攝影 沈秀紅
“雖然祖父出家之時寫信告訴家里,希望兩個孩子從事教育工作,但伯父有病,沒參加工作,我父親未受高等教育,也未從事教育,最初經人推薦到南開大學圖書館,但我出生時,他已經在一商局的一個化工站工作了。”李端生有三女,李莉娟是老二,老大李汶娟、老三李淑娟,現在都住在天津。
李莉娟記得,“文化大革命”時,因為大家都不清楚他們家的情況,他們家也就沒受到什么批斗。但畢竟出身不好,所以全家都下了鄉(xiāng)。
1970年6月6日全家遷到天津西郊區(qū)。當時,李汶娟只有16歲,卻不得不參加勞動。比她小三歲的李莉娟和妹妹得以在農村繼續(xù)上學。
1974年,過完春節(jié),全家總算回到天津市。
從農村回來半年后,按照政策規(guī)定,李莉娟又得下鄉(xiāng)。“我父親單位與學校協調,我勉強留城,但不給我分配工作。最后,我在天津河東區(qū)副食品公司做了營業(yè)員。”工作剛兩個月,趕上大盤點,李莉娟算盤打得不錯,成了核算員。后來,她考上了會計,脫產上了三年中專,又讀了一些書,“感覺還不錯”。
李汶娟回城以后進了一家針織廠,現在早已退休。
小妹李淑娟,回到父親的單位,在行政科工作,2011年滿50歲,也退休了。
李汶娟和李莉娟,都沒有結婚。李淑娟有個兒子,20多歲,如今在銀行工作。
他們的父親李端在1991年病故。
李端在《家事瑣記》中還有另一段敘述:“我還見過先父畫的一張油畫,是一位日本女人的頭像,梳著高髻的大阪頭,畫面署名‘L’,四周有木框……現在推斷,‘L’的署名當是‘李’字的拼音字頭。畫中的日本女人,也可能就是我父親從日本帶回上海的那位日籍夫人。”
近來,有研究者稱,李叔同的日籍夫人育有一子一女,但二人至今沒有現身。
“弘祖”是李莉娟對祖父的稱呼,從法脈傳承來說,她也算是弘一法師的徒孫。她在1986年皈依佛門,成為居士,法名契真。她的師父是新加坡的廣洽法師,曾經跟她的祖父學習律宗。
1996年,天津市宗教局建議李莉娟調到佛教協會工作。當時,國內外對弘一法師的研究越來越重視,她常常要去參加一些會議。“我考慮,還是調過來比較方便。后來,我又上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生班,一點點地增進知識。”
李莉娟忙碌于佛教事務,往返于弘一法師生活過的地方,收集整理弘祖的資料,參加各種研究、紀念活動。現在,她還是天津市李叔同—弘一大師研究會副會長,也是天津市文史館館員。她希望更多的年輕人了解、研究她的祖父,她負責李叔同—弘一大師研究會讀書會的讀書活動。不僅研究會成員籌資捐書,李莉娟也將自己的藏書捐贈出來。“我們已經給30多所學校捐過祖父的相關書籍,當然,我們捐的不是佛教類書籍,諸如書信集等,都是正規(guī)出版,傳承祖父精神境界的書。”
她學習弘祖的佛書、遺著、書法,她覺得“勤臨弘一大師的書作,一者修身養(yǎng)性,二者更能從中感念體會大師的德行”。她發(fā)愿以書法來發(fā)揚光大弘一大師的嘉言懿行與道德風范。1996年,李莉娟參加新加坡書法展覽,得到專家的好評。2007年7月,她在中國臺灣舉辦個人書法展,臺灣文化界有識之士評價其書法得到弘一大師真髓。
“祖父對我們的影響太大了。他的才華、能力,他的思想、品德,我們紀念、學習、追隨他,也爭取像他一樣,學弘祖做弘祖。但他太博大精深了,我們只能學一鱗半爪。比如他的認真,比如他做人的德行,我們受用終身。”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每次聽到這首《送別》,李莉娟就會想起那位從未謀面卻時刻陪伴自己的祖父。

1918年,李叔同書“勇猛精進”贈夏丏尊 平湖李叔同紀念館供圖
【對話】
“了解越深,越無止境,越覺得祖父了不起”
記者:您最佩服祖父李叔同的是什么?
李莉娟:是他的認真,無論做什么事情,他都很認真,做什么像什么。
記者:您從何時開始收集、整理、研究您的祖父?
李莉娟:(20世紀)80年代初,剛剛知道祖父就開始做了。當時是無意識的,是好奇,想了解祖父。后來,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收集越多,了解越深,越無止境,越覺得祖父了不起,僧俗兩界他都了不起。他很廣很深,我就想,我的祖父怎么這么偉大。他確實是一個奇才。有這樣一個祖父,我也很榮耀。
記者:您在研究方面有哪些發(fā)現、心得和作品?
李莉娟:這兩年不少研究專家發(fā)表了一些研究論文,有不少發(fā)現,不只是藝術上和佛學貢獻上的,包括對他的思想境界都有所研究,都挖掘出不少新資料,有些是從日本挖掘到的。我只是大量收集素材和資料,做一些基礎性工作。
補記:2022年,為了紀念弘一大師圓寂80周年,李莉娟參與整理的《慧光照十方:追憶弘一大師》由線裝書局出版。弘一大師圓寂一周年時,很多人寫了紀念文章,曾出版《弘一大師永懷錄》,但之后又有很多與他接觸過的人也寫過紀念文章,也增補進來。
近年來,李叔同出現很多新的研究成果,杭州師范大學的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每兩年舉辦一次學術研討會,特別是2022年,各地都舉辦紀念活動,12月17—18日,第一屆“海河之子李叔同”高峰論壇—“李叔同藝術與文化思想”學術研討會因疫情在線上召開,反響很大,有很多新的研究成果。李莉娟記得研討會最大的亮點是“桐達號”捐資碑刻的“新發(fā)現”,是在當地大運河田野調查中發(fā)現,經查證是1890年李家銀號為當地捐款的憑證,李叔同時年10歲。這一新發(fā)現將“糧店后街李善人”的善行義舉由天津延伸至河南,為李叔同家一路經商、一路善行的好口碑又添新佐證。
記者:您祖父盛年出家,家有嬌妻愛子,感覺他很決絕。有沒有怨過他?
李莉娟: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干脆,不拖泥帶水。我能理解。出家乃大丈夫之事嘛。(記者:您的父親呢?)我想,當時我奶奶在家里哭哭啼啼,很寂寞,她開始肯定會有些不理解,這是可以想象的。我父親可能會受奶奶情緒的影響,但他沒細談過。后來,他年紀大了,我覺得他是理解了。(記者:包括讓您去皈依?)是。
記者:關于李叔同出家的原因眾說紛紜,您如何看他的出家?
李莉娟:我們都是凡夫,他的境界非常高。豐子愷先生理解弘祖出家,提到三層樓:“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走上去的……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fā)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爬上三層樓,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我贊同他的解釋。弘祖的思想境界非常高,他的很多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弘祖的出家沒有牽涉任何世俗因素,而放下一切身外之物,完全是為了住持佛法,續(xù)佛慧命,弘法利生,將佛法發(fā)揚光大,利益眾生。
當今,有些“研究者”“專家”發(fā)表文章,用種種猜測“揭秘”弘祖出家的原因。勸君千萬不要在此浪費時間,還是先了解弘祖出家后24年間的成就及對佛教的貢獻,順便再學一學佛教的教理教義,待思想境界有了提高,一切便明了。
記者:您祖父出家后寫信回來讓家人吃齋念佛,你們家族是不是受此影響很深?
李莉娟:很明顯,我們是佛化家庭。在我父親小時候,我家有一副對聯“惜衣惜食非為惜財緣惜福,求名求利須知求己勝求人”,這是我的曾祖父寫的。曾祖父是有名的李善人,辦備濟社,救濟窮人。我們家有多少財產,都不浪費。傳到我們這一代,也不會過多浪費。而弘祖的嘉言懿行更是我們行為的準則。弘祖圓寂到今年已滿70年,由于年齡關系,我沒有親近過弘祖,無緣聆聽弘祖教導,但弘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豐厚的佛學著作,就好像弘祖在面對面教導我們,倍感親切。弘祖在《青年佛教徒應注意的四項》中講:“我們即使有十分福氣,也只好享受三分,所余的可以留到以后去享受。”我自幼受家庭影響,深知惜福之必要,習勞、自尊、持戒是我們成長過程中的準則。
記者:你們的下一代,知道、了解曾祖父嗎?
李莉娟:了解,但都不是專業(yè)的研究。
(2012年3月23日首發(fā),2023年7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