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亂世:鼎革之際的“困頓”與“艱貞”
- 張履祥評傳
- 張天杰
- 10218字
- 2025-03-18 17:29:17
明清之際,特殊的時代環境,必然會產生特殊的人生境遇。本章結合明清之際“亂世”特殊的社會與文化,敘述張履祥“困頓”的一生,以及如何以其獨特的“艱貞”渡過危難、成就自我。他的人生,恰好因為明清鼎革而分為兩個階段,即明末孤、困的求學階段,清初貧、病的治學階段。孤、困、貧、病,也造成了張履祥生前的凄涼,與身后的蕭條。不過,張履祥自己對這一切,也早就看得十分清楚,對于特殊“時世”、特殊“人生”都有自己獨特的評價,從而成就了他的“窮通俟命,出處時義”。
第一節 明清之際的社會與文化
明清之際,是中國歷史上的著名亂世,特別是張履祥所生活的那幾十年,即使在富庶的江南地區,也是憂患不斷,民生多艱。一生孤困貧病的張履祥,生于亂世卻不怨不尤,畢生從事處館與農耕,在遺世獨立之中實現其艱難清貞的治生。作為一名儒者,他又致力于學術,以學術反思自己人生,也反思明末清初的亂世,最終成就其學術而成為清初理學的傳道人物。
張履祥生活于明清之際,從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到清康熙十三年(1674),六十四年間經歷了明代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和清代順治、康熙二朝,此外還有農民軍的大順、大西政權和南明的弘光、隆武、永歷三朝以及鄭成功割據臺灣等,可以說這是一個政權更替頻繁而復雜,戰亂紛紛、游民紛紛、清議紛紛的時代,張履祥曾比之于五胡十六國與五代十國時期。
大明王朝進入到萬歷后期,內憂外患接連不斷。長城之內,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貧富分化日益劇烈,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市民暴動與農民起義風起云涌,最終由農民起義而興起的明朝又由農民起義而滅亡。長城之外,民族矛盾也日趨突出,在與后金(清)連年征戰中,明朝消耗大量軍費,越打越衰弱;后金(清)卻是越打越強盛,最終能夠輕易與明朝抗衡,明亡之際又以“剿滅流寇”名義入主中原。不過,在清初的順治與康熙年間,因為薙發令等造成種種文化沖突,從而引發的反清起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外還有平定三藩與收復臺灣等征戰,可以說戰亂是明清之際六十多年之中最主要的問題。
明代晚期,文化專制有所緩解,民間文化迅速發展起來,不過這一雅俗共賞的文化潮流,受到了明清鼎革的沖擊而發生轉變。到了清初則又開始新的文化專制,從順治到康熙都奉行“崇儒重道”的政策,尊崇孔子和推崇程朱理學,很快恢復和充實儒學教育體系。另外,清政府在文化上也有反復,滿族在吸收漢文化的同時,抵制漢文化的勢力也很強。比如所謂的順治帝十四條遺詔[1],應該就是滿族守舊派否定漢化改革的表現。在整個清代,對漢族士人進行的文化高壓也是影響其文化發展的關鍵因素,文化高壓在清初就已經開始,比如禁止文人結社,還有就是制造了大量駭人聽聞的文字獄。
張履祥作為一個士人,對于他所處的時代始終有清醒的認識,認為這是一個末世或亂世。[2]作為末世,則是從甲申之變前就已經漸漸顯露其端倪。作為亂世,則可以說是從甲申之變開始,一直到張履祥去世,其亂未休。所以他說:“國變卒作,天地崩墜,中興事業,佐理無聞。將來之亂,恐未有已。”[3]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張履祥有很精辟的一個描述:“今日寇盜遍天下,朋黨亦遍天下,名士遍天下,饑民亦遍天下,貪官遍天下,狐貍亦遍天下。秀才夸妄,動謂饑溺己任,睹此豈能全不動念?甚者乃益之重勢乎?”[4]首先表現為寇盜橫行,即義軍四起而天下大亂,這是在野。在朝則表現為吏治腐敗,與之緊密相關是士風、學風敗壞,而且隨著形勢的變化而越來越嚴重,最終“神州離析,宗社播驚”[5],無法收拾。
張履祥從程朱理學出發,具體分析其中原因,認為其中的關鍵是禮教不張:“國家三百年,禮樂二字全闕。樂毋論已,禮亦不出秦、漢之間,三代之風邈矣。”[6]他還說:
禮制輕而風俗敗矣,科目行而人才失矣,資格重而官方替矣,著述多而學術亂矣。不特此也,坐論廢而致君難,近侍橫而士氣沮,官冗祿薄而廉恥喪,兵多餉少而精銳減,生徒眾教養失而學政弊。若乃游民眾盛,水利不講,屯軍坐食而土地日荒,海內虛耗,則又本根之病也。[7]
明朝近三百年之中,對禮樂、禮制重視不夠,甚至士人都不知道綱常倫理為何物,就導致了人心敗壞:“目前流輩,努力為惡,三綱九法,既不知其為何物,而遠近有志于學之士,要多各成其所是,復不能遜心求夫大中至正之矩。”[8]既然人人心中都沒有一個標準,那么就很容易陷入異端、邪說:“況此人情險惡,風俗敗壞之日,茍非識禮義,知古今,別情偽,有以自立,則一經侵侮,一蹈機阱,數畝者能保有不失乎?若更進于數畝,其不為匹夫之璧者幾何矣!”[9]在這樣的時代,身家性命難免不失,亡家滅國也屬難免。
對于禮教不張需要負其主要責任的,在張履祥看來還是學術,“三百年中,儒者之學遂已不如古人”[10]。學術的問題有二,一是不知學:“今日自上及下,竟不知道學為何事,豈只不切身而已,反若大為身害者。”二是所學不正:“近世士人,所習無非诐淫邪遁之言,所存無非蔽陷離窮之心,天下國家安得不蒙其禍?”[11]這兩個問題是從明代中期開始,到明末愈演愈烈,最后遭遇變故,全然崩潰。張履祥總結說:
方今天下多變,人心胥溺,君父之大尚非所知,其不夷狄禽獸者幾希矣。原其始,皆由學術之不正。生平所志,惟有富貴利達一途,自己身心性命反以為迂而置之不求,是以一經變故,萬事瓦裂也。[12]
最后,就由末世進入一個極端,即亂世。在亂世之中,“帶甲之士幾滿天地,生民涂炭之至極”[13]。不但戰亂連年,而且“世道敗壞,風俗惡薄”,到最后士人之中“無論人品不成人品,即文字亦不成文字”[14]。一切都亂壞到極點,然后才能有一個新的開始,這個開始先是士人反思,反思的開始先是反思學術。
張履祥反思自己的人生,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儒者的責任:“艱難守正,以續墜緒之茫茫,非吾人之責而誰責耶?”[15]反思自己的學術,最后以堅守程朱之學為己任。
第二節 張履祥的人生境遇
明崇禎十七年(1644),即清順治元年,發生了甲申之變。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出生的張履祥在明末經歷了孤困的三十四年求學為主的人生,又在清初經歷了貧病的三十年治學為主的人生,清康熙十三年(1674)逝世。孤、困、貧、病的一生,也造成了張履祥身前的凄涼,與身后的蕭條。不過,他又以自己的一點“迂拙”,做到“窮通俟命,出處時義”。
一、孤困的求學階段
張履祥童年時代家境還算不錯,也可以算是一個書香門第。他的祖父張晦庵(?—1630)宅心仁厚而且好成人之美,不習舉業卻酷好讀書,對經史傳記、醫卜雜家,無不博覽。父親張明俊(1582—1618),號九芝,明萬歷邑增廣生,生性至孝,室中長掛一聯:“行己率由古道,存心常畏天知。”張履祥五歲時,他父親就教授《孝經》,七歲入塾,從余姚孫臺衡先生就學,父親給他命名為履祥,并且對人說:“欲其異日學金仁山先生也。”[16]元代理學家金履祥(1232—1303),號仁山,是金華朱學的代表人物,這一命名激勵著幼年的張履祥“志希圣賢”。
九歲時,父親去世,張履祥痛哭哀傷如同成年人,母親沈孺人教導說:“孔子、孟子亦是兩家無父之子,只因有志向上,便做到大圣大賢。汝若不肯學好,便流落無底。”從此更加自勉自愛,發奮攻讀。十一歲時,到錢店渡外祖家從陸時雍(字昭仲,號澹我,桐鄉人,撰有《詩鏡總論》等)先生就學,次年開始學習《易經》。十五歲時,到甑山錢氏鶴堂,從諸董威(字叔明,桐鄉人)先生就學,并且在當年應童子試,補縣學弟子員。后來,在他二十九歲那年,他兄長張履禎(1608—1677),字正叟,也成為邑庠生,邑中人公舉沈孺人節孝,旌表門閭。縣令盧國柱贈額“鄒國遺風”。十八歲時,行冠禮,改字考夫(十五歲時前輩字其為吉人)。娶妻諸氏,即諸叔明先生兄長的女兒。[17]
關于張履祥求學,還應該提到的是黃道周(1585—1646)與劉宗周(1578—1645)。三十二歲時,張履祥赴杭州參加鄉試,遇黃道周,黃以淡泊守志、勿圖近名相勸,張履祥銘記終生。[18]三十四歲時,與好友錢寅一起到山陰(今浙江紹興)蕺山,拜著名理學家劉宗周為師。張履祥選擇其札記《愿學記》的部分向劉請教,得到劉的批點,回去后錄成《問目》;又以劉的《人譜》《證人社約》等書教示門人,后來從劉先生遺書中摘錄近于程朱之學的純正條目,編為《劉子粹言》。[19]
回顧張履祥前半生,因為父親的早逝,家境早就已經陷入貧困。到了他二十歲和二十一歲,祖父與母親又相繼去世,家境就越來越差,田產也因添置葬地而逐漸賣完了。為了生計,二十三歲的張履祥就開始了他長達四十多年的處館生涯。[20]
二、貧病的治學階段
明崇禎十七年(1644),即清順治元年,張履祥三十四歲,這是明清兩朝的分界線,也是張履祥人生的轉折點。那一年是甲申年,到了五月,張履祥才聽說李自成的農民軍于三月十九日進入北京,大明王朝滅亡,崇禎帝自縊煤山,他身著縞素,茶飯不食,攜帶書籍步行回楊園村。第二年,清軍南下,五月攻克南京,六月攻克杭州,他帶著全家避亂吳興。閏六月,張履祥的老師劉宗周絕食二十三日而卒,他聽說后痛哭多日。[21]不過,因為貧困與戰亂,張履祥沒有去參加喪事,直到七年后,應好友兼同學陳確、吳蕃昌之約,到山陰祭劉宗周,并攜肖像而歸,作有《告先師文》。[22]
在甲申之變后幾年,官府苛斂,盜匪蜂起。張履祥在與好友何汝霖(商隱)的書信里說:“晝則催科之吏如虎,夜則弄兵之子如狼,生人至此,真弗堪為命矣。”[23]影響張履祥生活更大的是連年盜匪橫行。與親友書信里多有記述:“五月初,虜騎經過,騷劫殊苦。敝里幸不大掠,然室無居人者十數日而復。”[24]“盜勢日熾,百里以內往往沮隔,不敢出門。前月十八之夜,敝里受劫,十家而九,弟亦不免。”[25]而且為害的不只是盜匪,還有官兵:“初以盜警,繼以擒盜之兵為害復甚于盜。”[26]不過,即使如此,張履祥還是堅持一邊處館,一邊治學。另外他還是少數特別重視農耕的理學家之一,他在處館、治學之余親自從事農耕活動,不過因為他體弱多病,農耕只能適可而止,他留下的《補農書》卻為當地農業生產與經營的經驗作了很好的總結。處館則“寒士不失職一也,蒙養以端一也,教人居學之半一也”[27]。他后來對處館有多方論辯,指出處館雖然不失為士人治生的良策,但也有種種弊端,因為沒有別的治生之法,所以處館講學還是其主要的職業。
早在五十歲前,張履祥將田地租于佃戶耕種的收入,加上自己處館的收入,也難免負債。到了五十歲后,人丁的增加,疾病的困擾,就更是債務連連。在與弟子的書信里說:“己亥以前,農桑所入,佐以館谷,差足終歲支吾,然已不免債負。年來多故,貧困已甚。”[28]好在有幾位好友與弟子相助,特別是何汝霖,“承仁兄惠米,不受則妻子饑困,受之又內疚于心”[29]。還有就是呂留良(用晦),“十日前,無貳特來饋金,使數畝得以及時耕耨,以冀有秋”[30]。無貳是指呂留良的兒子呂時中。在弟子中,幫助張履祥較多的是張嘉玲(佩蔥)與其弟張嘉瑾(宣城),“承宣城令弟假米二石五斗”[31]。在張履祥六十一歲時,呂留良、何汝霖考慮到他年事已高,不宜再開課授徒,提出兩家共同出資,讓他優游書冊,安度晚年。但是,張履祥感覺內心不安,在與好友凌渝安的書信中說:“來年之席,弟所以輾轉不寧者,云兄之德厚于祥,晦兄之才大于祥,而云相資,何資之有也?兼金之惠,謂之周乏則可;授餐之雅,謂之養老則可,匪是則于義未安。”[32]所以,在他人生最后的四年里,來往于語溪與半邏,督促呂留良與何汝霖兩家的子弟讀書,也繼續著整理、刊刻程朱等先儒遺書,批點王陽明《傳習錄》,“尊朱辟王”,努力傳道。
對于張履祥個人來說,不幸的除了貧困,還有多病。當然,這也與甲申前后的多災多難有關系,他自己后來總結說:“實以壯歲遭逢多難,不能善養,至于多病早衰。”[33]這多病最初緣于他三十二歲時,有盜賊焚燒張履祥家,殃及停放先人靈柩的室,聽說變故后痛不欲生,七天七夜,不飲不食。這一事件不但影響了他的健康,而且成為一生弘揚孝道的張履祥內心最大的隱痛,他說:“先人埋葬一節,夙夜哀痛,未嘗不以情事未申,天地間一罪人為疚為惕。……每一念及,如不欲生。”[34]張履祥九歲就成為孤兒,對于父親的欲養不得又欲葬不得,他極為感嘆:“至于今日,不特無以為養,竟欲養而不可得,不特無以為葬,竟欲葬而不可得。”[35]到了四十三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再過幾年因為大女兒被夫家鴆死一案而奔波勞累,身體越來越差。對這兩件事,張履祥回憶說,“癸巳一病,幾死而不死;己亥顛沛,亦幾死而不死。”[36]四十七歲開始,一到暑期就犯病:“往時恒苦暑氣作病,今年尤甚。三伏以來,書冊不能親,酬應極厭倦,一日之中,臥多于坐。自知根本之衰,非特時令之感也。”[37]到了晚年,疾病更是連年不斷,與弟子的書信中說:“某無日不在病中,無日不在悶中,有病不能使愈,有悶不能使去。此志衰氣眊不復自進于學之效也,又誰咎焉?”[38]
張履祥人生的不幸,除了上代親人過早離世,還有下代兒女的不幸。他的原配夫人諸氏生有二子都很早夭折,兩個女兒中大女兒出嫁后五年被毒死,二女兒出嫁后不久丈夫病逝,留下孤兒寡母要靠他撫養。更令張履祥傷心的就是他哥哥唯一的兒子長到十九歲不幸夭折,“猶子之痛,方寸摧裂”[39],傳宗接代也就成了最大的問題。張履祥遵循禮教,四十歲后為生子而娶妾,卻又生一女,一直到他四十七歲才生了第一個兒子。又過了八年,五十五歲時,第二個兒子出生。晚年得子的張履祥心情還很沉重,他說:“每見世之遲暮得子,多至失教,以覆墜厥世,貽笑于人。”[40]“仆舉子遲暮,望兒子成立得繼先人,真不啻如河之清矣。”[41]他既擔心兒子不能長大成人,又擔心不能得到好的教育。不過,張履祥還是在六十四歲那年,為長子娶妻:“不佞舉子遲暮,不意及見新婦之入門也。”[42]也算是給了他的人生一個安慰。
可惜的是,除了身前的凄涼,張履祥還有身后的蕭條。長子張維恭婚后不久去世,未留下子嗣;次子張與敬未及娶妻又夭折,“繼孫亦早夭,再繼曾孫不審幾傳,而今無主其祀者”[43]。雖然子嗣的不繼已經是張履祥離世之后的事情,但還是他人生的一個遺憾。
三、張履祥對人生的回顧
回顧自己人生,張履祥認為“遭離患難,已極人世之無有,所未及者一死而已”[44]。將死而未死,唯一耿耿于懷的還是學之未成。分析其原因:“弟之不得力學者三故,幼失先人,一也;生于窮鄉,二也;長困衣食,三也。”[45]在特別重視父兄教導的張履祥看來,缺失先人的指引是人生很大的一個遺憾;而窮困則是人生成敗更重要的因素:“吾人為人輕侮,總緣貧窮不克自振。平生館谷,不免口腹累人,小大事來,即將告急親友,又不能以時相償,故往往隱疚在心。”[46]所以,張履祥后來特別重視“治生”。還有疾病使他從中年到晚年,“血氣就衰,只深悲嘆”[47]。然而“以為貧之故,而不盡由于貧;以為病之故,而不盡由于病。……康齋生于平世,吾輩生于亂世,恐難以同日語也”[48]。張履祥一生常將自己與康齋先生吳與弼(1391—1469)相比,那么因為生于亂世而多貧多病,是他人生悲劇的關鍵。不過,對于亂世,他絕對沒有任何怨尤,他說:
吾人生于亂世,饑寒勞瘁,乃為正命,不則鰥寡孤獨,疲癃殘疾之類,亦所不免。六極之中,惟“惡”之一字,可得自絕不為而已。弟自念平生不欲為惡,及今衰老,轉覺人情難處。始焉見病于一二友朋,今茲家庭骨肉之間,日見乖張。此由德薄不能彌縫,非獨貧困之故。語云:“女德無極”,乃衣冠男子,德亦無極;又云:“婦怨無終”,乃須眉丈夫,怨亦無終。豈天運使然?抑人事誠不易言也。反己自求,只不能懲忿之病,然未應遂至于此。[49]
面對一切的世態炎涼,張履祥只是“反己自求”之“德薄”。“顧自賤疾以來,每念修己不力,遲暮無聞,若一旦溘先朝露,長與草木同萎矣”[50]。人之逝去,如同草木之凋零,唯一遺憾就是遭逢亂世而又貧病,學術未成:
自大亂以來,播遷竄越,歲無寧處,舊業荒于寇戎,精志摧于愁困,顛沛橫生,疾疢繼作,倏忽歲之再周,而齒發遂衰矣。奄息至今,徒以秉彝之良未甘自棄,故于往哲發明指趣,猶篤信而勉求之。然于斯道,仍若涉巨川之茫無津涯,若履春冰之危靡措趾,夙夜輾轉,懼無一得以慰平生也。[51]
最后只能感嘆:“道遠馬無力,撫劍心惕然。”[52]“長途望不極,白日亟西馳。”[53]或者自我安慰:“吾人自顧何如人,豈真有所謂繼往圣而開來學者?不過末俗易高視污世之人,略覺迂拙而已。”[54]張履祥能夠做到“窮通俟命,出處時義”,也就是因為有著與眾不同的一點“迂拙”而已。
為此,張履祥提出“守義”與“安命”,這也就是“艱貞”之道。他說:“士人所守者義,所安者命,凡義之所在即命也。不知義命,枉為小人。”[55]其中“守義”,即堅守正義,也就是“守貞”或“艱貞”的意思。他說:
人欲守其貞,非艱不能。賢人處亂世,當永言“艱貞”之義。[56]
“艱貞”二字,不可一日忘。
艱難之際而能守正不渝,斯云君子矣。[57]
“艱貞”,即處境危難而能守正不移,保持名節。張履祥認為人要守正,必須經歷危難,并且將“艱貞”作為檢驗一名儒者、君子的重要標準。張履祥還說:“吾人生于亂世,正如草木之遇秋冬,貧賤憂辱義無所辭,但當刻厲自求,使志氣不為摧落。”[58]即使由于時世艱難,“貧賤憂辱義無所辭”,只要自己能夠守正而不為摧落。
他所說的“守”其實包括兩方面,一是要“剛中柔外”:“剛中而柔外,雖處亂世可以無患。但當以‘妄悅’為戒,故利貞”[59],另一是要“內省不疚”:“顛沛之來,固由天命,然亦當思‘內省不疚’之義。內省而疚,只是自取之也。在理為小人悖之兇,何可怨咎于人乎?”[60]“剛中柔外”,要堅守心中之義,以“妄悅”為戒,不為外物所誘、輕易滿足;“內省不疚”,要使得自己的言行順乎理、合乎義,即使環境惡劣、生存艱難,也應當坦然處之。當然做到“守義”,只是個人修為上的努力,并不能改變什么現實,亂世之中真正的決定因素還是天命。
他所說的“義”,則是指儒者所能自行把握的待人處事準則;而“命”則是天命,不能自行把握只能“安命”,即安于天命,類似的表述還有“知命”“俟命”等。“當為者義,當安者命”[61]二者是一個可為與不可為的關系,不可為則安之,順應之。“守義”,即“剛中柔外”與“內省不疚”,堅守自己所能夠把握的正義;而“安命”,即“以身殉道”,順應自己所不能把握的天命。在張履祥看來學術是儒者的使命、是道之所在,儒者在亂世:“只是隨本分,求盡其所當為。守義安命,身心豈不泰然?”[62]儒者要恪守自己的本分盡力去做學術,又要守于正義、安于天命,從而不怨不尤、身心坦然。在宋明理學中,天命是外在的必然性,張履祥在這點上認可朱子的說法:
天者,理而已矣。朱子注《孟子》“斯二者天也”,則云:“理勢之當然。”其注《易》“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則云:“知其理勢如是,而處之以道。”言理兼言勢,當是得力于《中庸》來也。[63]
天命就是天理,而且是“理勢”的必然,儒者只能“處之于道”順應天命而行事。張履祥說:“斯道晦明、通塞,皆天也。在人唯有學古、修身以俟之。”[64]就天命而言,身處亂世也是必然,就更要知命:“知命者,不立于巖墻之下。巖墻處處有之,不必登高臨深,即飲食寢興失其當然,無非巖墻也。古人集木臨谷,所以無時不然。”[65]這里發揮《孟子·盡心上》的觀點:“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知命,就應正命而不能非命,正與非的關鍵在于“道”,不合乎道的危難就是“巖墻”,在亂世中“巖墻”處處有,“飲食寢興”等日常生活如果處之不當也就是“巖墻”,所以更要“俟命”,即“以身殉道”。他說:“以身殉道,正吾人今日事。一息尚存,守經俟命,日慎一日而已。”[66]在艱難的時世之中,儒者要以自身去踐履道,一切都遵循經義,順應天命。
身前凄涼、身后蕭條的張履祥,他的弟子與地方士紳還是會記得他,敬仰他的人格,傳播他的學術。對于張履祥的尊崇在之后的二百多年之中不斷升溫,最終使得他由一介布衣而成為孔門圣賢。乾隆十六年(1751),浙江學使雷鋐為其立碑,稱他為“理學真儒”;嘉慶十六年(1811),立張履祥主祀于青鎮分水書院;道光五年(1825),入祀鄉賢祠;同治三年(1864),閩浙總督左宗棠親自題碑“大儒楊園張子墓”;同治十年(1871),張履祥終于獲得了從祀孔廟這一儒者的最高榮耀。[67]張履祥“由凡入圣”,一方面是因為晚清理學發展與地方文化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在學術上的成就,他的學術實現了“繼往圣而開來學”,確實也是清初理學史上最為重要的傳道人物之一。簡言之,除開他自身的學術成就以及清季政治形勢之巨變外,則與浙西、閩中、桐城、湖湘四個區域諸學人之推揚大有關系。浙西為其故鄉,姑無論;閩中、桐城俱重朱子學,也可不論;至于湖湘學人唐鑒、曾國藩、左宗棠之推重張履祥,或與他們表彰王夫之有一定的關聯,因為張、王二人同在清初,都有從王學而轉向朱學,以及具有張載關學的規模,當然這還需要進一步的論證,本書第三章也略有涉及。
注釋
[1]《清實錄》卷一百四十四《世祖章皇帝實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05頁。
[2]據查《楊園先生全集》中提及“末世”有:《備忘一》,第1047頁;《備忘錄遺》,第1215頁等。提及“亂世”有:《答友人》,第269頁;《與吳裒仲五》,第288頁;《備忘一》,第1050頁;《備忘四》,第1168頁等。
[3]張履祥:《答吳文生》,《楊園先生全集》卷9,第263頁。
[4]張履祥:《與李石友一》,《楊園先生全集》卷9,第249頁。
[5]張履祥:《答徐文匠》,《楊園先生全集》卷9,第262頁。
[6]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70頁。
[7]張履祥:《備忘二》,《楊園先生全集》卷40,第1097頁。
[8]張履祥:《答吳仲木九》,《楊園先生全集》卷3,第56頁。
[9]張履祥:《與周鳴皋》,《楊園先生全集》卷7,第188頁。
[10]張履祥:《備忘三》,《楊園先生全集》卷41,第1146頁。
[11]張履祥:《備忘二》,《楊園先生全集》卷40,第1101—1102頁。
[12]張履祥:《與俞賡之》,《楊園先生全集》卷2,第26頁。
[13]張履祥:《與徐文匠》,《楊園先生全集》卷9,第261頁。
[14]張履祥:《與姚大也二》,《楊園先生全集》卷13,第376頁。
[15]張履祥:《答凌渝安一》,《楊園先生全集》卷6,第175頁。
[16]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489頁。
[17]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490—1493頁。
[18]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494頁。
[19]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496頁。
[20]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492頁。
[21]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497頁。
[22]張履祥:《告先師文》,《楊園先生全集》卷22,第635頁。
[23]張履祥:《與何商隱十二》,《楊園先生全集》卷5,第119頁。
[24]張履祥:《與吳裒仲九》,《楊園先生全集》卷10,第293頁。
[25]張履祥:《與吳裒仲十一》,《楊園先生全集》卷10,第296頁。
[26]張履祥:《與吳裒仲十二》,《楊園先生全集》卷10,第297頁。
[27]張履祥:《與胡次巖》,《楊園先生全集》卷12,第358頁。
[28]張履祥:《與姚大也二十三》,《楊園先生全集》卷13,第386頁。
[29]張履祥:《與何商隱四十六》,《楊園先生全集》卷5,第132頁。
[30]張履祥:《與何商隱六十五》,《楊園先生全集》卷5,第144頁。
[31]張履祥:《答張佩蔥十九》,《楊園先生全集》卷11,第318頁。
[32]張履祥:《與凌渝安六》,《楊園先生全集》卷6,第178頁。
[33]張履祥:《答祝元佑》,《楊園先生全集》卷4,第102頁。
[34]張履祥:《答陳乾初二》,《楊園先生全集》卷2,第32頁。
[35]張履祥:《答王忱棐》,《楊園先生全集》卷9,第254頁。
[36]張履祥:《答陳乾初三》,《楊園先生全集》卷2,第34頁。
[37]張履祥:《答陳乾初一》,《楊園先生全集》卷2,第28頁。
[38]張履祥:《與姚四夏四》,《楊園先生全集》卷12,第356頁。
[39]張履祥:《答吳仲木七》,《楊園先生全集》卷3,第675頁。
[40]張履祥:《答陳乾初一》,《楊園先生全集》卷2,第28頁。
[41]張履祥:《與顏予重三》,《楊園先生全集》卷13,第388頁。
[42]張履祥:《與姚大也二十三》,《楊園先生全集》卷13,第386頁。
[43]蘇淳元:《謁楊園先生墓記》,見《光緒桐鄉縣志》卷五《冢墓》,光緒十三年刻本,第8頁。
[44]張履祥:《與許祥伯》,《楊園先生全集》卷9,第267頁。
[45]張履祥:《答吳仲木八》,《楊園先生全集》卷3,第52頁。
[46]張履祥:《與朱韞斯二》,《楊園先生全集》卷7,第191頁。
[47]張履祥:《與孫商聲》,《楊園先生全集》卷8,第243頁。
[48]張履祥:《答吳仲木十六》,《楊園先生全集》卷3,第66—67頁。
[49]張履祥:《答陸孝垂十九》,《楊園先生全集》卷6,第163頁。
[50]張履祥:《答張巖貞三》,《楊園先生全集》卷8,第217頁。
[51]張履祥:《答張佩蔥一》,《楊園先生全集》卷11,第301—302頁。
[52]張履祥:《和程巽隱先生惜日短詩》,《楊園先生全集》卷1,第6頁。
[53]張履祥:《感遇二首》,《楊園先生全集》卷1,第10頁。
[54]張履祥:《與何商隱四十四》,《楊園先生全集》卷5,第132頁。
[55]張履祥:《答張佩蔥三》,《楊園先生全集卷11》,第309頁。
[56]張履祥:《備忘四》,《楊園先生全集》卷42,第1195頁。
[57]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49頁。
[58]張履祥:《初學備忘下》,《楊園先生全集》卷37,第1014頁。
[59]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50頁。
[60]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49—1050頁。
[61]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57頁。
[62]張履祥:《備忘三》,《楊園先生全集》卷42,第1142頁。
[63]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77頁。
[64]張履祥:《備忘二》,《楊園先生全集》卷40,第1112頁。
[65]張履祥:《備忘一》,《楊園先生全集》卷39,第1054頁。
[66]張履祥:《備忘三》,《楊園先生全集》卷42,第1149頁。
[67]蘇惇元:《張楊園先生年譜》,《楊園先生全集》附錄,第15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