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雁低頭看向琴鍵，隨即輕輕笑了起來。
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從前還在舞臺上的時候，也曾和許多人激烈地對抗過，雖然那種并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首接著一首的對抗，但激烈程度絲毫不亞于此刻的針鋒相對。
坐在候場室中，等待輪到自己出場的期間，那種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tài)，整個人就像根緊繃的彈簧一般，體內(nèi)的勢能猶如火山爆發(fā)前的靜默，任何一個普通人來到候場室，恐怕都會被那種氣勢壓迫得說不出話來。
舞臺上的每一首樂曲響起時，留在候場室的選手們都會默默地在心里與之較量一番，等到自己的輪次之時，說不定已經(jīng)有選手在這連番的“較量”之下雙手脫力、陷入了昏沉狀態(tài)。
真是久遠的記憶啊。
他抬頭看了一眼海貓那帶著戰(zhàn)意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氣，輕懸左手。
如果說在今天之前的演奏只是讓他回憶起了與鋼琴本身的羈絆，那么今天，他才終于回憶起了與對手之間的羈絆。
演奏固然可以無需對手，但倘若沒有對手，就沒有向外探尋的最佳途徑，沒有對手，同樣也就沒有了從別人身上得到動力的機會。
如果說普通的演奏是將自己傳達給聽眾，那么比賽，便是和對手們之間的互相表達。
不管現(xiàn)實中的演奏者是什么樣的人，在鋼琴這個介質(zhì)上，他們都不再沉默寡言。
于是李秋雁落下左手，開始向海貓發(fā)出沉著而積蓄著無窮力量的嗡鳴聲。
……
“……單手？！”
音樂社的成員們再度發(fā)出一陣無法抑制的驚叫聲。
“這，這也太夸張了！”明浩宇忍不住緊著嗓子低聲喊道：
“用左手最弱的小指來替代海貓整只左手的彈跳勢能，而相較右手而言不那么靈活的其它四指竟然也完美地彈下了右手的極速回旋！這位學(xué)弟……他是怪物嗎！”
“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陳酒酒興奮得額頭微微冒汗，她完全可以聽出來李秋雁琴聲中的變化，從一開始的平靜應(yīng)對，到后來的針鋒相對，再到現(xiàn)在的火力全開，這一切，幾乎要把她對李秋雁的印象全部顛覆。
李老師，原來是個這么有銳氣的人嗎！
此情此景，她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一般，耳邊那細密響起的琴鍵聲將她的思緒糾纏在不停震動的琴槌上，仿佛所有的敲擊聲都在緩緩聚合成一個新的形象，在來回的顛簸中凝聚成型。
那是一位少年天才的形象。
……
單手的數(shù)個大跨度跳躍劃出一道道明亮的色彩，李秋雁停下動作，忽然意識到，海貓的樂句斷在這里，情緒卻根本沒有停止，就像奔涌的洪水遇上阻礙的沙丘，只稍稍地停下腳步，便要滿溢而出。
他的胸口縈繞著涌動的激情，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了海貓。
海貓看著李秋雁眼中終于燃起的火焰，不由得露出一個痛快的笑容。
這才是一位演奏者應(yīng)該擁有的激情！
沒有讓對手和觀眾等待太久的時間，海貓張開雙手，瞬間砸落在高位的大和弦上。
鐺鐺鐺鐺！
李秋雁眉頭瞬間揚起，只感覺那洪水忽然漫過沙丘，便即刻朝著下一個地點宣泄而去！
樂句留下的氣口，和弦的走向，都在明晃晃地提示他，接下來該往哪里去！
于是，在海貓的雙手剛抬起時，李秋雁便立刻敲響了下一個大和弦。
鐺鐺鐺鐺！
即興的雙重奏瞬間成型，在兩位反應(yīng)極其靈敏、機能極其強大的演奏者之間，一段沒有譜面的篇章開始飛速寫就。
無需言語，甚至無需眼神交流，琴聲已經(jīng)向互相傳達了對手的意志和決心。
高位的聲部來回地彈動起來，低位的聲部則隱秘地蟄伏，只需要一個音，李秋雁立刻便知道了對方意圖之中下一個和弦的走向。
他的雙手猶如殘影一般地震動著，在和弦走完一輪的空檔，瞬間從左到右一個波浪般的刮奏，將高位的旋律拿在了手里。
好！
海貓目光炯炯，仿佛要穿過不停顫動的琴鍵，看見琴槌、看見音板、穿破兩臺鋼琴的琴身，落在李秋雁那強而有力的雙手上。
他要看清他的對手是如何將這華彩的樂章演奏出來的！
不過，在這之前，他要搶回屬于他的聲部！
然而……為時已晚。
聲部的轉(zhuǎn)換已經(jīng)被牢牢地控制在李秋雁手中，即使他在和弦的流轉(zhuǎn)中讓出了明亮的高音區(qū)，也早已經(jīng)通過手指的重心轉(zhuǎn)移把旋律給控制在了自己的手里。
搶不回來！
海貓心中震驚，一滴汗從臉頰滴落，然而他沒有那么精細的控制力，無法通過重音的細微差別來重新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只好在主音區(qū)以外的音區(qū)，落下了他的旋律。
既然如此，那就共同完成這首即興樂章吧！
海貓釋然一笑，沿著和弦的循環(huán)，追上了李秋雁的旋律。
他似乎看見，一把塵封了許久的寶劍，即將重現(xiàn)于世。
……
……
嘩！
“精彩絕倫！”
“超乎想象的演奏！”
“Bravo！”
轟然爆發(fā)的掌聲幾乎要掀翻整間音樂活動室，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熱烈地向兩位演奏者致意。
不管先前他們是懷疑、擔(dān)憂還是不屑、鄙棄，此刻都已經(jīng)在這樣的合奏中化作了濃濃的敬佩和震撼。
沒有人會再去懷疑演奏者的實力，因為所聽所見即是真實，這樣超乎想象的演奏，此生只要見到一次，想必終生都不會再忘記。
李秋雁緩緩地呼了口氣，琴鍵的交雜聲在他腦海逐漸淡去，隨即他才聽見這周圍響亮的掌聲和歡呼聲。
似乎，在闊別了比賽那么多年之后，這樣的感覺……依舊很不錯？
身體殘余的興奮讓他的手指微微地顫動著，他合上鍵蓋站起身，下意識地看向了身后的胡新亭。
笑得最燦爛的少女眼中閃爍著不知是喜悅還是憧憬的光芒，見他看向自己，少女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隨后似是發(fā)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不妥一般，停下了腳步。
她的腳尖扭捏地磨了磨另一只腳的腳跟，隨即在向前向后的輕微晃動中，她選擇了向前。
飛快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