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呂驚鵲臉上那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岳湛卻是搖頭啞然一笑,什么話都沒說。
其實他自己心如明鏡一般。
能有什么好戲可看?上舍那些學子或許會因為一篇策論的得失而有些不甘,但也不可能因為此事就去冒冒失失的找幾位太博們說理。
再退一步來說,難不成學子們結對抱群就能逼迫德高望重的太博先生們讓步,讓他們將已經批閱的成績再收回去?
這怎么可能!
如此做法不亞于是在羞辱和踐踏那些老夫子們的文名,是污其文名,一個不慎沒準都能血濺當場。
任何一個冷靜理智的學子都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更何況上舍還是太學之中排名最頂尖的學堂。
另外,這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次旬考,在重要程度上遠遠不及其他的考試。
只不過今日的太學之中關于他所寫的那篇策論的熱度確實很高。
自打他們二人從朱紅大門進了太學后,一路上看到的每個太學生幾乎都在和身旁的同伴議論著那篇策論。
獨占上甲四個字以及文章中所說到的女真十敗,也正以一個無比驚人的速度迅速在太學里傳播開來。
岳湛背著雙手饒有興致地在太學里晃蕩,倒是偶爾也聽到了些讓他頗為意外的聲音。
不是一味的貶低和打擊他,而是真真正正去分析他所寫的這十敗究竟有沒有一點可能,在那不遙遠的未來,成為北方強大到任何人都害怕的帝國而開始衰敗的火苗。
......
......
上舍學堂位于太學府邸最正中的一片桃樹柳林旁,倚著一方寬闊名為‘文湖’的湖泊而建。如今春意正濃,湖面上碧波蕩漾,映照著天光云影,可謂是道盡江南水鄉之美。
按照以往的習慣,上舍學堂們的學子會在先生未來講課前,三兩成對于湖畔桃花樹下漫步,品茶論道,吟詩作對。
然而今日的上舍學堂中卻是不像往常那般和睦與安靜。
屋內,一群太學生們正圍在一張書案前,手中傳閱著一份策論,紙張翻動的聲音伴隨著激烈的爭論聲,打破了文湖岸畔的寧靜。
“荒謬!簡直是荒謬!”
一名身穿青色儒袍的學生猛地拍案而起,臉色漲紅,聲音中帶著幾分不屑和憤怒,“這所謂《論女真十敗》不過是一片胡言亂語,什么‘女真之敗,敗于其猛安謀克’,簡直是紙上談兵!女真鐵騎橫掃中原,十幾年來縱橫天下、掃盡寰宇,豈是區區幾句空談就能否定的?”
“李兄說得對!”
旁邊一名身材瘦削的學生也附和起來,眉頭微皺道:“這文章看似言之有理,實則空洞無物,無任何根據。金國或有其制度弊端,但倘若真像他所說苛政已猛如山虎,為何今日都還不見衰敗之象?”
“再者,這策論文采平庸,字里行間多有用詞不當,實不像一大才之人所作。依我看,應該是劍走偏鋒,想了些嘩眾取寵的言辭來博人眼球罷了,如此文章不值得被先生們評為上甲。”
“李兄王兄所言未免太過偏頗?!?
一名面容清秀的學生開口反駁道:“其實以我來看,這文章上所說倒并非空穴來風。早年我也曾隨吳太博研究過不少金國籍冊,也有幸曾和幾位被俘虜過的北人們交流過,這書中所言的金國弊政之處放在現下或許還不顯,但若真是著眼到十年二十年后,這十敗只怕是有大半都會成真?!?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學生也猛地站起,聲音洪亮如鐘,震得周圍的紙張微微顫動,“沒錯!這文章字字珠璣,句句切中要害!金國雖強,但其先祖亦不過是從黑山白水中殺出的無知獵戶,所謂政令不過是學我中原正統,可謂是東施效顰。如今其內部矛盾重重,此時若不加以利用,我大宋何以自保?這篇策論如此慷慨陳詞,又豈是你們這些腐儒膽怯之人能議論的?”
“說的好!我也認為這樣的文章評為上等綽綽有余!”
“哼,誰不知道上甲成績需有祭酒過目首肯,你們如此維護這篇文章只怕是想討好祭酒大人吧?”另一名學生冷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輕蔑。
“子荀,你這話有些過了?!币幻昙o稍長的學生皺眉反駁,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悅,“先不說這上甲是不是祭酒大人一言既定的,但既然那人能奪得此次旬考榜首,文章又被貼在紅榜之側,那就說明三位太博先生也是認可這個成績的?!?
“無論是見解獨到、對時局有深刻理解,還是如兩位同窗方才所說空洞無物,此刻我們所爭的也不過是書中學問,是圣賢之道,而非污人名聲的生死黨爭!”
“不錯!躍兄大才!我等上舍學子豈能像那些蠅營狗茍的奸臣!”另一名學生冷笑道,“不過某些人嘛,畢竟家風不正,倒是有此本性也說不定!”
“福本覃!你說什么!”
“夠了!”
正在眾人越爭越烈,大有一言不合動手之際,學堂外忽然走進一名身穿深藍色儒袍的青年大喝一聲,聲音中帶著幾分威嚴。
“這里是太學,不是市井之地!你們如此爭吵,成何體統?”
看到那人發話,盡管眾人情緒未平,但也全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名穿著深藍色儒袍的青年。
此人正是太學之中聲名最盛的青山社社長段青山,字仲平,亦是三年間無數次旬考中奪得榜首次數最多的太學才子。
其本人才名更是早已隨著‘文湖青山’四字傳遍了整座臨安城。
段青山此刻手中正捧著那篇名為《論女真十敗》的策論,威嚴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之后,方才緩緩開口道:“諸位,這篇被張貼在太學門口的策論文章,無論是否出自誰人之手,究竟值不值得一上甲之名,但其所寫內容確實值得深思。”
“如今國局動蕩,北境不平,朝中又有奸黨作祟,阻撓岳相公等有志將領們北定中原。我等既為太學學子,就應該刻苦求學,以手中筆鋒作劍,討伐亂臣賊子于朝野,盼望早日能收攏河山,重復故土。”
段青山的聲音平靜而堅定,目光堅毅無比:“女真雖強,但并非無懈可擊,以往我也曾苦思冥想過破敵之策,甚至親赴偽齊境內探查,游歷過程中一些不懂之處皆藏在心里,始終都不解,但是在看了這篇策論后才發現在某些觀點上,我和此人竟不謀而合?!?
段青山嘆了口氣,隨后揚起那篇策論,素白色的箋紙此刻反射著窗外照進來的晨光,顯得金光溢流。
最后,段青山看著眾人感慨無比道:“此人,有大才啊?!?
作為太學里最享譽盛名的才子,當段青山這番結論說完,上舍里的太學諸生們紛紛點頭贊同,似乎被他的話所觸動。
盡管仍有些人心中不服,但也不再于學堂之中糾結此事,總之,文湖旁的爭論暫時平息了下來,但關于所謂女真十敗的爭議卻還遠遠沒有結束,甚至就像一顆普通的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一般——
層層漣漪激起,開始向外擴散,并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只不過下一次便是要從太學擴散到那波瀾壯闊、爾虞我詐的朝堂之上了。
在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前,太學外舍的學堂之中,同樣的討論卻沒能引起岳湛的絲毫興趣。
因為一個新來外舍入學的太學生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那人姓陸,名游,未來雖名傳千古,但眼下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稚嫩小孩。
......
......
“喂喂喂!明淵!你看什么呢?”
比起文湖旁的上舍,外舍學堂才算是真正的鬧市,吵鬧怒罵呵斥聲可謂是絡繹不絕,從未停過。
呂驚鵲喚了岳湛兩聲,發現他沒有絲毫反應,頓時順著他的目光狐疑看去,很快就發現視線的盡頭是落在了學堂靠南偏后的角落里。
那里只有一扇窗戶,窗戶旁坐著個人,是一副在太學中從未見過的生面孔,一個眉目清秀的十五六歲少年。
此刻四周的太學生們都在談論著今晨發生的大事,但那少年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目光專注地讀著自己書案上的那一卷書冊,偶爾也會提筆在旁邊的紙上抄抄寫寫。
“不過是個新來的小子,有這么好看嗎?”
看著旁邊岳湛臉上那流露出的復雜和感慨的神情,呂驚鵲頗有些不理解的問道。
但他又如何能夠知道,當歷史上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真正出現在眼前時,那種難以言喻的恍惚的情緒。
“這就是陸游啊……”
岳湛在心中默默感嘆了聲。
專注,認真,深刻,仿佛除了讀書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和自己無關。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看著文弱和瘦小的少年,一個看著文質彬彬的書生,卻能寫出那些膾炙人口的文字,寫出那些流傳千古的詩篇?;蛟S,世事玄妙,概莫如此。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岳湛輕聲誦念著,復雜的目光在這瞬間陡然消散,隨后看向一旁的呂驚鵲,笑了笑道:“方才他與旁邊人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
呂驚鵲點了點頭,蹙眉道:“不過是報其名姓罷了。陸游,又不是叫趙游,這名字平平無奇,民間不知有多少,有什么可稀奇的?”
岳湛沒有對呂驚鵲解釋在他口中的這個平平無奇的少年未來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只是微微一笑,故作高深的說道:“你忘了咱們那位祭酒大人姓什么了嗎?”
陸。
呂驚鵲聞言一怔,隨后蹙眉道:“我說明淵,你莫不是故意唬我的?我怎么從未聽過祭酒大人還有一個叫做陸游的兒子?!?
“信不信由你?!痹勒侩p手枕在脖后,頗為悠閑道。
“算了,即便他是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呂驚鵲搖頭回道,眼神不經意間瞟到了旁邊,語氣突然不悅了下來:“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他今日竟也來了太學?!?
岳湛順著他目光看去,看到劉春景正春風和煦的和旁邊幾人交談著。
這位臨安府尹之子雖然做學問不行,但是在太學之中卻是出了名的交友廣泛,做起事來也算八面玲瓏,頗有名聲。
不同于呂驚鵲的憤怒,岳湛再次看到對方時,首先想到的還是那艘守衛森嚴的畫舫。
盡管沒有親自跟上去查證,但岳湛其實已經猜到了畫舫上的那人的真實身份,應該就是如今那權傾朝野的奸相秦檜的兒子。
只不過和真實歷史又有些出入的是,在這個世界里,秦熺不是秦檜的養子,而是其正妻王氏所生的嫡親血脈。
也正是如此,這位秦大少可謂是備受其父看重,年紀輕輕地就已經在官家面前替他謀了個樞密院的要職,如今也算是臨安城年輕一代的衙內中最顯赫之人。
看著那邊似是在熱火朝天的議論著什么,呂驚鵲便故意起身靠近挪了位置,準備偷偷打探敵情。
不過對方既然如此光明正大的在學堂中議論,大概也不會是什么見不得人的骯臟之事。
岳湛沒這興趣,便也不再關注,只是沒過多一會兒,呂驚鵲卻又滿臉興奮的坐了回來,壓低語調道:“真是天賜良機?。 ?
“你猜我聽到了什么?”
岳湛回道:“劉春景打算造反,來太學里招募兵馬來了?!?
“少打岔!”
呂驚鵲不滿一聲,隨后又悄悄道:“我方才聽見劉春景再與人說評花榜之事,他準備力捧瑤琴小姐再奪評花榜第一,正尋幫手呢?!?
“這與你有什么關系?”岳湛疑惑道。
“呵!”
呂驚鵲冷哼一聲道:“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我豈能等他十年?既然他劉春景想要捧瑤琴小姐當花魁,那我偏偏不讓他如愿?!?
“所以呢?你也打算去參選?”岳湛奇怪道。
“不急不急,先等我想想,謀算而后定??傊@次得罪咱哥倆,必不能放過他,非要這玉面閻羅跪地求饒不可。”呂驚鵲冷笑道。
“額?!?
岳湛看著他這幅模樣,但是也沒能忍心將自己不感興趣這話說出口。
很快,一日太學生活又在是是非非的閑言碎語中渡過。
到了傍晚下學時,忙碌了一整天的岳十三終于帶來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