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仁望著眼前一幕，面上怔了怔，不明其理。

但眼下這般境地，能得一絲喘息，已不啻于天賜。

這片空腔，既是死物不敢入的凈地，便是此刻唯一的避風(fēng)港。

連忙尋一處塌石背后，靠著殘垣坐下。

強抑顫意，閉目凝神，趁這得來不易的一線安寧，調(diào)息回力，重聚神元。

思緒稍定，姜仁靠著殘垣，氣息漸穩(wěn)，一邊調(diào)息，一邊細細揣摩方才體內(nèi)那一縷異動。

彼時水元入體，似火中滴泉，濺不出聲響。

此刻再細察，卻發(fā)現(xiàn)其并未歸于寂靜，反在經(jīng)骨間絲絲蔓延，似蛇游、似藤生，悄無聲息地擴展。

筋骨深處，涼意若存，并非寒氣，而是帶著幾分透徹之感。

拳肘之間，似變得更韌更靈，連氣血都通暢幾分。

姜仁抬手一撥，前方那一泓黑水竟應(yīng)勢而動，隨著指意，轉(zhuǎn)起旋渦。

這一瞬，姜仁才真切生出一種玄妙感覺。

自身與水之間，不再相隔如壑，而似血脈相連、息息相關(guān)。

心頭微動，靜氣凝神，試著再次調(diào)引丹田中的水元。

那團水氣昔日如猛虎盤踞，喚之不動，強逼之則反噬，灼脈燒腑，傷己不輕。

如今再試，卻覺那團元氣似有所感，雖未俯首聽命，卻也輕顫微應(yīng)，少了幾分孤傲，多了幾分和順。

連帶著原先那刺骨沖擊，也悄然減了七成有余。

雖還遠遠談不上神變，可這一步，已是跨得結(jié)實。

人在鬼地，前途未卜，姜仁卻還是不由得心生一線暢快。

待得勁力稍復(fù)，便緩緩起身。

面對殘破祭壇，收肩攏氣，擺開拳架，打出一套熊形拳來，以拳法體悟體內(nèi)變化。

拳行如意，步伐沉穩(wěn)，一招一式之間，竟真覺有水意縈繞，渾然天成。

只是一套拳法未竟，腦海卻忽地一滯。

記憶如潮，夾雜著海腥咸味，自心底轟然涌起。

這感覺，姜仁自是熟悉得很。

先前行船之時，便是日日苦練，熊形拳熟練度早過半途。

此番深入死地，連番搏命，拳意更是水到渠成，熟練度漲得飛快。

至此生死關(guān)頭，熊形拳終是破境。

勁力、呼吸、筋骨走向，連帶著對拳法的點滴悟處，盡數(shù)涌入識海。

如山洪決堤，裹著一股不容分說的威勢，沖將進來。

姜仁對此早已習(xí)慣，未驚未懼，只任那記憶如潮水洗過魂魄。

靜靜站著，拳未收勢，神卻早飄遠。

待那記憶洪流緩緩?fù)吮M，識海如落潮海灘，濕潤未干，尚余回響。

眼前一陣模糊，仿佛蒙上一層水霧。

連那面板上的字跡也變得晦暗，像沉入水底，晃晃悠悠，叫人看不真切。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更深的回憶。

漁舟顛簸于怒濤之上，風(fēng)似厲鬼，叫聲凄惶。

天地翻涌，陰影如潮，鋪天蓋地壓將下來，像千萬濕漉漉的手，欲將人拖入幽淵。

耳邊轟鳴作響，連天光也灰暗了幾分。

那記憶一度如霧，如今卻又清晰了幾分。

原本藏在海潮觸須之后的巨大輪廓，隱約間浮現(xiàn)片鱗只爪。

畫面旋轉(zhuǎn)模糊，翻江倒海之間，依稀瞧間一團扭曲的血肉，在無盡幽暗中，緩緩蠕動。

至此，記憶戛然而止。

姜仁緩緩回過神來，神色微晃。

方要低頭看面板上的字跡，卻忽被眼前一幕，生生攝住了心魂。

原本環(huán)伺四周、似有忌憚的那群遺族尸偶。

此刻竟齊齊伏倒，方向一致，赫然正對著自身所在。

這些枯坐不知幾千幾萬年的腐朽尸骸，按理早已無知無覺。

如今卻像是突然蘇醒，骨節(jié)咯吱作響，跪得整整齊齊。

眼中雖無神采，氣息亦死，可那股姿態(tài)里流露出的恭敬、惶然，甚至一絲近乎喜悅的情緒。

卻真實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仿佛不是見了活人，而是……望見了一位神祇降世，頂禮膜拜，不敢有絲毫違逆。

姜仁心頭微緊，正要沉神察看。

那座祭壇殘墟中，卻忽地泛起一縷異動。

無光、無影，亦無形，仿佛一滴墨染入水中，無聲無息地滲入了心神。

那是一股意志。

頑強得近乎瘋狂，蒼老又沉重的意志。

仿佛壓著千山萬海，直直闖進識海深處。

沒有形體，卻存在得清晰無比，像是在靈魂深處，刻下了一道印記。

姜仁心頭一震。

這正是先前廝殺時，隱隱察覺到的那股強橫氣息。

此刻再臨，愈發(fā)真切，愈發(fā)可怖，不比那武圣弱上半分。

那意志自祭壇深處，緩緩溢出，直到身前三丈外停住。

旋即，竟也屈膝跪伏，低首伏地。

無言，無形，甚至沒有氣機波動。

可姜仁卻在心神感應(yīng)中，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這一幕。

那是一尊強大無比的存在，正畢恭畢敬地跪伏于身前，宛若見了真正的神靈。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狂潮般的意念。

夾雜著崇敬、懼怕、哀怨與失落，狠狠撞入了姜仁的識海。

意念殘破不堪，像是經(jīng)歷了太久太久的歲月沖刷，只余下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殘響。

“……海靈族……血祭……真神……降臨……死亡……為何……敢問神使……為何……為何……”

那聲音縹緲模糊，情緒卻強烈得近乎癲狂，反復(fù)糾纏著一個“為何”，一遍遍在識海中回蕩。

姜仁靜靜聆聽，腦海卻飛速翻轉(zhuǎn)，將一路所見的壁畫、尸骸、符文，一一拼合。

輪廓隱隱浮現(xiàn)。

昔年海靈族，盛極一時，立族于海，統(tǒng)百族之尊。

為求成神之機，舉族設(shè)壇，獻祭血脈，喚來某種高位存在。

他們成功了。

神明果真降臨。

只是那位神明，卻未聽其請愿，反帶來滅族之災(zāi)。

海靈覆滅，圣地成墟，血海滔天，萬靈俱寂。

祭壇徹底崩塌，族人拼為尸傀，唯有這一縷殘存意志，在歲月長河中獨自徘徊。

“為何……”

那意念猶在低語，重復(fù)著這唯一的執(zhí)念。

只是姜仁沉默不語。

他不過一介凡人，誤入此地，連真相都尚在半解，又如何能為這段古老浩劫作答。

不知，不懂，也不敢應(yīng)答。

只是那殘破意志，似乎早已認定了姜仁。

不問來歷，不計修為，連同四周跪伏的尸偶，一并低頭俯首，喚他作……

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