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仁不再藏掖。

神力翻涌，似潮怒拍岸。

每一拳甫一轟出，便骨節作響，炸雷般脆響傳至臂背，拳鋒裹風，破水而去。

拳勢既起，黑水劇震，阻道的那些遺族尸偶，被這股沛然拳意轟個正著。

連聲都未及發出，便一個個炸成細塊。

碎肉亂飛，宛若飛灰，竟在水中灑出一層灰霧。

姜仁正打得興濃，忽的眉心微緊，神色一凜，發覺了不對勁。

方才這一通亂戰，竟無絲毫神力勁氣引入體內。

攫靈之盤素來與神力共鳴，神力所至，敵身便如敞口皮囊，元氣自溢，倒灌而來。

此特性用過無數次，從無一次失手。

縱是先前遇見的殘破遺族，只余干軀一具，尚可榨出數縷死力，化作己用。

這是姜仁一貫仗以續戰的底牌。

可如今，攫靈之盤卻死寂無聲，仿佛沉于泥沼，不見一絲波瀾。

不是失靈，是無源可取。

這群聚而成形的死物，壓根就沒半分靈機氣息可供擷取。

一身拳意，全數轟在死水與死肉之上，力出而無回。

這一刻，背脊寒意直透腦后。

續力之機，斷了。

意味著再不能一路橫沖，不能仗著神力殷實就拳開百難，力涌如潮。

姜仁心念一收，拳意亦斂，身形倏然一沉。

整個人化作一道墨綠暗影，轉瞬沒入尸影之間。

黑水茫茫，已非硬闖之地。

能避則避，能藏便藏，才是正理。

姜仁放輕呼吸，腳步如風中葉，穿行于尸偶之間，避其鋒、藏其影。

實在避不過的，也不過一拳點出，碎其臂，裂其胸，恰好截住攻勢，不增半分多余之力。

此刻每一縷神力，皆是從自身體內抽剝而出。

多耗一分，便是實去一分，非妄念可生，非虛招可使。

神識悄然鋪開，似一張無聲巨網，沉入黑水之下，細細探尋可能的一縷生機。

可惜，水下除了那些拼縫粘連、氣息腐爛的尸形，竟無半點心跳、半縷呼吸。

死寂漫卷，幽冷難明。

不知游了多久，前路后路皆已模糊，四下再無熟面熟影。

同伴之氣尋不到，或許早被沖散，或許早已生死兩隔。

忽地，前方一絲波動，自濃墨般的黑暗中悠悠逸出。

非生非死，非遺族殘軀，更不像尋常海底異動。

那是一股凝滯氣息，厚重如鉛，偏又裹著極淡一縷生機。

若有若無，卻刺目得很，仿佛這一線活意，本就不該存于此處。

細細感去，波動之源，藏于前方一座巨闊空腔。

不像天成洞窟，四壁粗礪嶙峋，皆有撕裂殘痕。

巨石橫亙塌落，如山如壁，仿佛強有力者，生生鑿出此隅死地。

四周死寂，連水流都噤了聲，一縷不動，似怕驚擾了什么。

空腔最深處，黑暗沉如實物，正裹著一物，靜懸其中。

像祭壇，又像繭。

其形模糊，氣息卻叫人心口發緊，如墜寒井，四肢莫名生出顫意。

正是此物，散出那縷既生且死的奇詭氣機。

死寂中偏生活意，本就不該共處于一身，偏偏糾纏不散。

姜仁神色微變，心頭泛起一絲難明的震動。

便在此時，體內那歸墟之囊，忽如夢醒，大肆翻涌。

原本沉靜如空谷的囊中世界，此刻似猛獸嗅血，躁動不休，翻江倒海。

那股渴望，如本能本性，似要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水中之物。

可此刻姜仁體內神力，已去其半。

已無風卷濤涌之威，凝拳尚難，更莫說開山裂海。

那股波動卻愈發濃烈。

顧不得多想。

姜仁咬牙不語，眼神一厲，直朝那影影綽綽之處，一頭扎了進去。

拳勢已慢，不復先前那般雷霆萬鈞。

黑水之中，那些陰寒尸偶不再一觸即散，反而步步緊逼，黏滯無比。

幾次纏斗，姜仁終有不及之時，或被利爪劃身，或被腐掌攫軀。

水甲雖護其表，那股陰寒卻透骨而入，冷得血流停滯，關節似被鐵鉗鉗住。

幾道干枯手掌悄然探來，如跗骨毒蛆，纏之即緊，滑膩如膠，死死咬住不放。

姜仁咬牙催動殘余神力，點點崩斷那等腥臭之物。

墨黑液汁四濺，腥氣刺鼻，黏如鬼脂，甩之不脫，觸之沉重，覆甲如墜千斤。

手臂、大腿、腰側皆隱隱作痛，鈍麻之感如潮水暗涌。

神力流散，拳已無勁，眼前一陣發黑，耳邊嗡然作響，似有千萬黑蟻穿腦。

姜仁卻并未停下，死死咬牙，心頭尚存一線不甘，強提殘力，再度揮拳。

就在此時，丹田深處，那團久無聲息的水元，忽似心有感應，泛起微不可察的一圈漪漣。

仿佛感知宿主將枯，終忍不住裂開縫隙，緩緩吐出一縷水光。

水光如絲，涼意入骨，不寒不滯，正從脊背一寸寸潤下。

如干井忽冒清泉，清而不急，緩緩涌流入筋骨。

拳隨水走，一拳甫出，竟如水龍咆哮，氣勢洶涌，沉重而不暴烈，綿密而有力。

那拳意透體而出，臂上似真有一條水龍翻滾而起，裹著黑水，卷起暗潮，將眼前尸偶轟得粉碎！

碎骨四散，濺如渦旋亂石，帶著一股不容拒斥的巨力。

姜仁趁勢一擠，借那絲清力，強行撕開尸偶合圍。

如脫籠猛虎，一撲而出，直朝先前那股異動奔去。

巨大空腔，豁然在前。

此處黑水褪盡，竟似另成一界，靜謐無聲，微光四起。

光不知所起，星星點點，卻映得四壁浮沉隱現，仿佛沉入海底的古國遺跡。

空腔最深，一座祭壇兀立。

其形殘破不堪，斷石遍地，裂縫縱橫，猶能窺得昔日輪廓。

粗獷、古老，似曾見證過風雷變幻，世事浮沉。

便在那斷裂中心，一縷生機正自騰起，如潮如霧，沉沉浮浮，卻始終不散，直透心神。

近前細察，姜仁才覺其氣之盛，竟不下于昔日遠觀“大乾武圣”時的震撼。

更詭的是，一路追隨而來的尸偶們，此刻竟在空腔邊緣止步不前。

只在外圍游弋，神情僵然，如畏懼某種禁忌。

祭壇四周，卻另有守衛。

這些守衛與尋常尸偶大不相同，裝束雖朽，卻分明更為華貴，拼綴講究，隱隱透出一股“貴氣”。

氣息亦強，其中數道更是逼近神變。

若非身死為偶，想來當年也是一方人物。

姜仁一踏入內，那幾道強橫氣機便動了，帶著如淵死寂，緩緩圍攏而來。

心頭一苦，知道這劫躲不過，唯有強提余力，擺出拳勢。

誰知氣勢方甫放出，那幾道遺族“貴偶”，卻像忽遭雷擊，動作猛然一滯。

隨即，竟齊齊退散。

無聲無息，快得莫名。

仿佛白日里撞見鬼神，連半句狠話都不敢放，潮水般遠遁，只留下一地死寂。

它們退得極遠，只敢潛伏于微光之外，死死盯視，氣息壓低，再無一絲先前的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