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和老友通電話。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后說,“最近常看你改寫的《新聊齋》,真過癮?!?
“也不是改寫,只借它的精神。”我說。
“我小時候也是最愛讀《聊齋志異》的。”老友回憶,“那么多篇東西,篇篇精彩,不管是長的還是短的。”
“蒲老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我贊同。
“對?!崩嫌延f愈興奮,“有了故事,人物才突出。我們寫的,都依照這個傳統。年輕人總愛描寫人物,以為說故事是老土。但是要想寫出一篇故事感強的文章,難如登天,是他們想不出罷了,哈哈哈哈。”
“編故事的確真不容易,寫得好、說得好也要有天分,加上后天的努力。從前在電影公司做事,導演想開戲,需要說一個故事給老板聽,沒想到大多數導演連一個簡單的故事也說不清楚,怎么拍呢?所以你老兄的劇本那么受歡迎,導演說用你的劇本,老板都有信心?!?
“我寫的劇本看上去很快就能看完,但是導演不一定拍得出,哈哈哈哈?!崩嫌延中?。
記得當年邵氏開戲,一有賣錢的題材,就約這位老友吃飯,并把主意告訴他。他即刻如數家珍地提供種種資料,讓投資者增強了信心。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記憶力那么好,說什么懂什么。
“看書呀!”他說,“書看多了,什么都會,什么都那么簡單?!?
我也讀書,就是記不住。認識的幾位朋友,記憶力最好的是金庸先生和他。胡金銓兄的記憶力亦佳,可惜少寫作,他記的都是與導演手法有關的東西。
但是記憶力好不好是一回事,先要看肯不肯聽別人說故事。有些人只是說,從來不聽,一輩子說不出一個好故事。
* * *
《蒲松齡全集》第二冊中收集了數百首詩詞,老人家寫的很多是感嘆考不上、生病等痛苦,著作不單是鬼狐。
凡·高一生也只賣過一幅畫,但他有一個弟弟,可以寫信向他抒情。蒲松齡借詩詞記載,兩個人的共同點是創作不間斷。
時下的許多年輕人,憤世嫉俗,自怨自艾,只動口不動手,什么都沒有留下來,又能怪誰呢?
蒲松齡在一六九二年寫的《哭兄》,因家兄亦去世,讀之有感。
昔日我歸家,解裝見兄來。今日我歸家,寂寂見空齋。謂不知我至,惆悵自疑猜?;蛟剖挪环?,淚落濕黃埃。除夕話綿綿,燈昏剪為煤??蓱z七情軀,一化如土灰!我今五十余,老病恒交催。視息能幾時,而不從兄埋?人間有生樂,地下無死哀。死后能相聚,何必諱夜臺!
有首《養貓詞》,甚有趣,與其說是詩詞,又像一篇小品:
一甕容五斗,積此滿甕麥。兒女啼號未肯舂,留糶數百添官稅。鼠夜來,鳴啾啾,翻盆倒盞,恍如聚族來謀。出手于衾,拍枕呵罵:“我當刳你頭!”鼠寂然伏聽,似相耳語:“渠無奈我何!”因復叫,爭不休。貓在床頭,首尾交互。鼠來馳騁,如驢齁齁。推置床下,爬棖依然弗顧。旋復跳登來,安眠如故。怒而撻之仍不悟,戛然搖尾穿窗去。
也不是每首詩詞都帶悲傷,蒲老描述閨中樂趣,亦甚形象:
長發頻刪,黑髭漸短。青帳里玉貌如花,紅燭下秋波似剪。將檀郎數數偷脧,靈心暗轉,別有弓腰旖旎,蓮釣膩軟。新妝近熱粉香生,禿衿解小幃春暖。銷魂處,秀頂微豐,略聞嬌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