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時候很冷清，由于年前回來過，外地的親戚們不打算再回家。
大年初二，大姑一家過來拜年。午飯過后，幾位大人圍坐在圓桌旁閑聊。
伊月被安排坐在小桌上，她的對面是往年可以趁亂離開，今天卻在劫難逃的表哥。他低垂著頭，偶爾無奈地看向墻上的掛鐘。
他們坐在大人們面前，不被允許離開。
他們像餐桌上的菜品一樣，負責給面前的幾位評委品評，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不是主菜，而是在評委們吃膩了一道菜之后才會想到的甜點。
他們被用來與每一道菜比較，最終在評委們的反復品味下覺得他們的缺點多到值得單獨點評，話題不由自主地轉移到他們身上。
“小月也讀初三了吧，應該想好去哪個高中了？”姑媽開口問。
“哼！她倒是想去，就怕沒這個本事。”媽媽急不可待地回答，似乎對女兒不久前的懶惰還懷恨在心。
“她平時的成績怎么樣？”姑媽顯然認為只是觀看不能對菜肴作出客觀評價。
“我們也不清楚。每次問她，每次都說還行。我是打算讓她在家幫忙的。”
“如果考得不好的話。”伊月的爸爸突然開口，自奶奶過世后，他就變得有些沉默。
“如果能考上二中，那就有繼續讀書的必要。”姑父看來對此有所了解。
“第二中學？縣城一共有幾個高中啊？”爸爸仍舊是從其他人那里獲得事實。
“加上排名第三的實驗高中，就是六個，越往前越好。”
“那能讀實驗高中都要謝天謝地了。”爸爸望著上方，那里只有吊頂的石板，不知道他從中發現了兩者的何等相似之處。
“不知道你們怎么想的。她讀書是浪費錢，出門是賺錢，她讀完書還不是得出門？”媽媽很氣憤，弟弟早上不吃飯，現在嚷嚷著要吃零食。
“你說的有道理。”姑父表示贊同，“我家那小子考得不好，他媽媽還非得讓他上學。現在就整天在學校混天度日，打架鬧事，老師動不動請我們過去。”
他同時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兒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姑媽說:“有沒有畢業證還是有區別的，畢竟外面的工廠公司都看學歷。”
姑父顯得有些激動:“就他那個畢業證，花點錢就能弄到。你現在還不是花錢讓他上學？那么貴的學費，他還能考上大學不成？你就是喜歡慣著他！”
他的面紅耳赤不知是否與飲酒有關，伊月猜想他不是為了錢心疼，而是心疼那些錢能夠買到的酒。
“不用你們管，我有自己的打算。”表哥站起身，他似乎打算說得很有骨氣，可迎上家人的眼神就腿軟了，聲音也越來越低。
“打算打算！問你就什么都不說！下次老師再叫我去學校，你也就別讀書了！在家里種地放羊，到了年紀就滾出去！”姑父站起來，越說越激動，幾乎不近人情。
就連伊月鐵石心腸的媽媽都打圓場：“好歹他現在長大了，他以后娶了媳婦還是會孝敬你們的。”
然后她話鋒一轉：“不像我們家是女兒，她就是讀書讀到天上，她嫁了人也是不會回來的。”
媽媽這句話果然有效果，姑父沒有繼續數落兒子，但看來他的心情不會好了。
爸爸自告奮勇陪著姐夫出去散散心，外面天寒地凍的，他們的散心場所當然是牌局。
很快隔壁就傳來他們的吆喝聲，兩位女士的對話很快轉移到對各自丈夫的埋怨，關于小孩的話題告一段落。
伊月生氣地將一袋餅干捏得粉碎，送給討要的弟弟，對方又嫌棄地扔還給她，餅干砸到她的額頭上，等她起身想找弟弟算賬時，小男孩就躲到媽媽身后得意地笑看著她。
她惱怒地坐下，尷尬地看向對面的人，發現表哥正看著自己苦笑。
“你別聽他們的。”表哥對她說，“他們說的不對，他們什么都不懂。”
“他們說的哪里不對？”伊月趴在冰涼的桌面上悶悶不樂地說，“我要嫁人，離開這里，然后在這里生活的一切痕跡都沒有了。供我讀書是浪費錢，給我買新衣服是浪費錢，連坐下來吃飯都是浪費糧食。所以他們偏愛弟弟，我能理解。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我沒有走過這樣的路，我好想離開這里啊！”
表哥趕緊勸道：“你可千萬別這么想！他們肯定是故意嚇唬你的！你要是能考個好成績，他們也就沒話說了。”
“你就在縣城讀書嗎？”伊月雖然不認同表哥的看法，但也不想辜負他的一番好心。
“是啊！我在五中，也就是最差的學校。我不想讀書，可媽媽堅持讓我讀，我不想讓她難過。”
伊月問:“那你覺得高中生活怎么樣？”
表哥笑笑:“除了總是被說教，其他和初中差不多，而且有很多時間考慮將來的事。”
伊月也笑:“原來你也不喜歡被說教。那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呢？”
表哥壓低了聲音回答：“我想去當兵。”
伊月瞪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啊？可是……”
表哥接過她的話：“可是家里就我一個孩子，他們不會同意，至少現在不會，但是我到時候會告訴他們的，也許到時他們會改變主意呢。”
伊月考上了第一中學，在學校沒人覺得意外。
媽媽在得知重點高中的畢業證能夠找到更好的工作，能夠賺更多錢之后，就沒有再提讓她下學的事。
高中入學第一天，在班主任默許可以互換座位后，教室里到處是討價還價的聲音。
伊月被安排在教室中間靠近走廊一側，她的新同桌還未露面。
一位戴眼鏡的女同學走到她身邊問：“同學，我們換個座位可以嗎？我的座位看不太清黑板。”
伊月當然不樂意，但又不好直接拒絕，她問對方:“那你原本的位置在哪呢？”
女同學答道:“就在倒數第三排，靠窗戶。”
伊月看了看她指的地方，其實與這里相差不遠，她正思考著怎么拒絕。新同桌到了！
新同桌斜挎著書包，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T恤，挽著袖子。她留著短發，抿著嘴唇，略瘦的臉龐上帶著挑釁的笑容左顧右盼。
她粗魯地推開攔在身前的女同學，將書包往抽屜一扔，翹起二郎腿，饒有興趣地看著亂糟糟的教室。
很快她又將目光移到眼前問：“你們兩位哪個是我的新同桌？”
沒有人說話。
同桌側過身，湊近了看伊月，她看的很仔細，就像在找遺失的貴重物品。隨后她又轉身看向眼鏡同學，她很快收回目光并問：“你們是為了爭這個座位是吧？”
兩個人同時點頭，但她卻搖頭：“你們不是爭座位，而是我的同桌，作為我的同桌要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她指了指眼鏡同學：“你！最多只能呆在廚房。”
她又指了指伊月：“至于你！我勉強認可你有同時做到這兩點的潛力。”
“為什么啊？你不換就不換，還說這樣的話。”眼鏡同學似乎不甘心被人看扁。
同桌對閑在一旁的幾個男同學招手：“你們幾個過來。”她的語氣簡直像在呼喚寵物，沒想到那幾位同學都挺樂于助人，連忙問需要什么幫助。
“你們看看我和她們兩個誰比較般配啊？”同桌語出驚人，但同學們不以為忤，反而很有興致地打量著她們，隨后她分別和兩人在亂糟糟的教室里逛了一圈。
在各種明里暗里的提示下，眼鏡同學被淘汰了，她悻然離去。同桌追上去說：“對不起，但這就是現實。”
好一個現實的同桌！伊月頓時對她沒了好感，新同桌卻十分友好。
她介紹自己：“我報名時就關注你了，我叫巧巧。”
“你好像把那位同學弄哭了。”伊月關心著眼鏡同學的情緒，對方正在默默哭泣。
“現在哭總比以后哭要好，我寧愿做這個惡人。”巧巧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杰作。
伊月不想搭理新同桌，但巧巧總是想方設法吸引她的注意。
這當然不是在意她，而是她沒有達到巧巧“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預期，也就是不陪對方逛校園以及不給對方抄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