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廣踏足客棧那刻,就聞到一股腐臭的氣息。
只不過很淡,有點像是夏天的海鮮市場的味道。
店小二撐起薄如蟬翼的木板墻,像撥開簾紗般從容。
“客官,快進去吧,待會就要開飯了。”
小二陰惻惻笑著,咧嘴彎成月牙,蒼白平坦的臉上,一只酒糟鼻頭向前拱出,像是火燒了般變得烏黑,其兩側生出六根銀白胡須,同時發出唧唧的短促聲。
有著二十多年大都市生活的陳修廣,對眼前這鼠小二天生厭惡。
能忍住不給他一腳都算好的……
他微微頷首,隨即穿行而過。
比起眼睛,鼻子才是他探路的首要器官。
還沒等看清楚,聞著撲面而來的臭味、如同千萬具腐尸同時腐爛散發的味道,他眉角上挑。
待會要看到什么,得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燭火搖曳,這間隱藏起來的客棧大堂逐步展現出他本來的樣貌。
地面凹凸不平,鋪滿了厚厚的灰塵,每走一步,都能揚起嗆人的塵霧。
桌椅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有的桌面上還殘留著發黑的食物殘渣,引得成群的綠頭蒼蠅嗡嗡亂飛。
柜臺的位置則是安放著一具尸骨,眼窩中爬滿密密麻麻的白蛆。
即便是這樣毛骨悚然的場景下,客棧中依舊有客人喧嘩。
“又來妖了?還是個陌生面孔,再來可不夠吃了啊。”
膚黑體胖,爛肉橫飛,一穿袈裟的禿頭和尚獨坐一桌,一手上托著一人頭,橫眉豎目道。
人頭面露惶恐,口吐粉舌,眼中早沒了眼黑,仔細一看,正是那周小芹與高牛。
“呆子,提前開葷涮了倆腦髓,你就知足吧你。”
鄰桌,一常人模樣的白衫書生揮扇遮臉,怪語道。
“哼,若不是老子吃了這倆人,你再勾出他們的魂,要不然哪能引來這么多人,我不管,我就要吃。”
“不語書生說得對,和尚,待會你少吃點,給我們留下些。”
和尚氣勢洶洶地反駁,又一桌傳來話響。
卻是只聞聲不見人。
沒過一會兒,聽如葉片風娑的沙沙聲,桌椅逐一被推開,一幾米長、形似蛇形卻無鱗片點綴的長條妖物盤旋而上,將桌子圍住。
身上有滑液垂下,弄得滿地狼藉。
“啊?為啥叫我少吃,一目他吸魂兒就能活,咋不叫他少吃點。”
黑皮和尚露出一嘴獠牙,青目圓睜,不悅道。
也不是頭一天認識了,哪家妖怪不曉得他最好食腦髓,那種絲滑綿密的口感,令他欲罷不能,飄飄欲仙。
若是見著活人在眼前晃悠,必須得來兩口嘗嘗鮮。
要怪,就怪那兩名鏢客運氣不好吧,來客棧時客棧里沒人,恰好就只有他和不語兩個妖怪。
“嗚~”
一名瘦如枯槁、面青無目,長著長長指甲的人形物種聽到有妖提及他,細嗦回應,把手放在桌子下摸索一番,摸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眼球,雙手虎口抵住,放在眉間。
“一、二、三、四…………”
他注視酒桌正沖著的那面墻,從里面這間大堂向外看,喝酒碰杯的鏢客、老婦、老頭、小孩,盡收眼底。
原來,還是面單面鏡。
“不算屋子里睡覺的書生,這都有小二十人了,夠吃了,肯定夠吃了。”
名叫一目的妖怪數了半天,侃侃道。
“夠…夠恁娘…夠。”
一目的影子中傳出回音,竟又走出四位長相一模一樣之人。
瞧著一只只牛鬼蛇神,陳修廣決定收回剛才的話。
他們并不是客人,嚴格意義來說,他們連“人”都不是。
“都別吵了!”
此時,一毛臉男從暗處走出,除了一臉鬃毛外在其中算是正常的了,只不過肋骨下的蠻腰又細又長,整個人直立起身子,頭都能夠到房梁,要是再舉起胳膊,或者跳一跳,連天花板都能捅破。
“水墩子,你又來湊什么熱鬧?”
和尚顯然是眾人公敵,見誰都要呵斥兩句。
“和尚,別著急,我不是來和你們搶東西吃的。”
細如竹竿的毛臉怪徑直走向陳修廣,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臉享受。
“是只小魚妖嘞,你身上的腥氣味我擱八百里外都聞到了。”
他又毫無邊界感地戳了陳修廣兩下。
“年份恰好,肉質緊實……”
和尚看著水墩子醉生夢死的樣子,一時分不清誰才是好吃的那一個。
“他啥子情況?”
和尚問身旁的不語。
“你不知道?水墩子跟你一樣,碰見吃的就犯病。”
“不過你好歹是吃人,他是吃魚。”不語眼中瞥過那陌生面孔,“倒也可惜了,是個有點道行的魚妖,碰上水墩子,算他倒霉。”
“本來可以一起和睦享用佳肴的……”
與這些個成日里光知道吃的嘴溜子不同,不語是少有與人間有染的妖怪。
通曉之事,自然是要多些。
而水墩子,據他所知,是他們幾只妖中,唯一一只有仙緣的妖怪。
水墩子的前身本是河里一只普通的水獺。
某天,他開了靈智,被一釣魚老翁相中收作靈寵,每日的任務則是替老翁捕些魚,充作魚塘里的觀賞魚。
不過,水墩子好吃成性,總是時不時咬死捕來的魚。
讓他全吃了也罷,可他又愛浪費,有時一條魚只吃一口是常有的事。
老翁看不慣,便棄了他。
直到過去好多年,水墩子才知道先前侍奉的主人,是仙人一事。
具體如何發現的,那便是后來事了。
水墩子臉上笑容越來越詭異,在陳修廣周圍打轉,咔,咔,腦袋左右歪晃。
嘴角的口水收不住了。
他作為水獺,而陳修廣作為一只魚,妖身上的天然壓制是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
好比當初的寅山君,修為比那熊精高那么多,卻在妖身上遜色一籌,讓對方有了周旋的機會。
他抹去嘴角的哈喇子,把手搭在陳修廣的肩膀上。
氣氛一下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眾妖已經看到了那魚妖的下場。
就在這時,空氣溫度霎時升高,爆燃間,有道金光一閃!
先出手的卻是陳修廣。
可在座之人,誰都沒看清他是怎么出手,水墩子的手臂,便橫截斷開,啪嗒落在地上,無火自焚。
水墩子滿目詫異,一臉不可思議,再看陳修廣時,卻不見其蹤影。
“人、人呢?人上哪去了?”
“小心上面!”
不語此刻坐不住了,著急起身,高聲提醒道,只見陳修廣身形如鷹,從房梁之上俯沖而下,手指以一種不可描述的角度彎作爪手。
“!!”
指尖流淌金光,腳還沒落地,水墩子已經人首分離,橢圓形的腦袋滾落至不語的腳邊,變作了那水獺的憨態模樣。
死不瞑目!
陳修廣拍了拍身上灰塵,甩去手上暗紅的血水。
“諸位,可還有空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