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需要幫忙不?”
一大清早,宋無陽便被剁餡的動靜吵起來。
來到屋外,只見宋氏支起馬扎,手拿銀亮快刀,啪啪剁在木制砧板上,血紅色的肉塊不多時變成稠狀,一塊塊粘在刀身之上,呈現出粉紅色。
“不用,娘忙得過來。”
宋氏從一邊的盆里拿出一條淺白色的腸衣,泡進事先備好的水盆中。
這些腸衣用的是豬小腸,提前去脂后,晾曬再去清洗,便可直接用了。
“來,嘗嘗娘灌的肉腸熟了沒。”宋氏停下手頭的活兒,在衣服上蹭了兩下,接著掀開一旁暴沸的蒸籠,滾燙的水汽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宋氏卻好似有一雙鐵手,直接下手掰了一塊肉節遞給宋無陽。
“嗯,熟了。”
宋無陽瞇著眼,撅著嘴唇,嘶拉道。
“味道怎么樣?”
宋氏眉眼彎成月牙,問道。
“嗯……不錯,比我書院里那些肉新鮮多了。”
聽到這,宋氏滿意地笑了。
“你啊,從小吃了那些肉了,還是愛吃這口。”
“等你娘走不動了,做不了飯了,也就沒人給你做嘍。”
宋氏臉色稍微變得難堪了一些,宋無陽見狀拍了拍其肩膀。
“你放心娘,等您老了,我也大魚大肉伺候您。”
由于金瞳的原因,他自小便吃盡了肉食,不過因為是生的原因,滋味遠不及母親加工過后的。
“你也有段時間沒吃過生肉了,怎么樣,饞不饞?”
“娘……誰稀罕吃那玩意兒。”
該說不說,吃生肉純屬被逼無奈。
去年,宋氏夫婦帶著他去看過那麻臉老道,老道給宋無陽相了面,算了命,說是他可不必再吃血食壓制眼中金芒了。
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不清楚,不過回到家后,即便沒吃生肉,的確沒有再出現異常。
‘那老道總給人感覺怪怪的,早知道帶師父一起去了。’
去掉宋無陽誕日那天,這是他第二次與那老道相見了。
第一次相見是他五歲那年。
那次宋氏夫婦并不知曉,是他外出替師父撈蝦時在河邊偶然碰到的。
他對那牛鼻子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樣。
臭,十分的臭。
那股臭味熏得他甚至覺得,那一臉瘆人的麻子還勉強可以接受。
也是由于這個原因,第二次見面時,他并未帶著他師父一起去。
他知道師父嗅覺很好,不想讓師父遭這個罪。
“年后開春馬上便是院試了,你準備的怎么樣?”
正思緒間,宋氏忽地沒頭沒尾問了一嘴。
“娘你放心,您兒子的實力還不清楚嗎。”
讀書,自古以來便占據父母心中的首位。
若是想出人頭地,放在當今年代,恐怕讀書還真是最優解。
當然還有練武這一途徑,不過窮文富武,雖說宋無陽家小有資產,恐怕也供不起他去消耗。
而且不像是讀書,練武還很看天賦,基本上一個人的武道上限如何,從出生便定下了,要是沒有太大追求,學個一招半式當個教頭也不乏是個好選擇,但武官,那都是大世家大豪紳家的子弟才敢奢求的。
“凈說大話……”
瞧自個兒孩子如此自信,宋氏也放下心來,“欸對了,既然你想搭把手,上院子里幫幫你爹去,他那兒忙,正好你也鍛煉鍛煉。”
…………
滋滋滋——
院中,漢子赤膊立于石磨旁,粗糙的雙手緊握木柄,腰背發力,石磨緩緩轉動。
雪白豆漿潺潺流出,豆香四溢。
“爹!”
一席白衫的宋無陽揮手而來。
“喲,醒了陽兒。”宋香元見狀,松開木柄,幾滴汗珠順著脖頸不小心滾進磨盤凹槽。
宋無陽順勢走上前挽起袖口,接過木柄,掌心剛貼上就被冰得縮了縮。
“我來幫你吧爹。”
“不用,不用,你平日讀書那么累,家里的活兒用不著你。”
瞧著父親句句推辭,宋無陽眉頭一皺,旋即應道:
“爹,你腰不好,大過年的萬一出什么事,怪不吉利的,全當是為了我和娘,您就上一邊歇著去吧。”
宋香元頓了頓,心想確實是這么回事,便上一邊的樹蔭下一坐。
“行,那你慢些,別傷著自己。”
其實以宋家的條件,完全可以雇一些下人,即便趕不上那些個大戶府邸,但養活一兩個打下手的還是綽綽有余。
為了供宋無陽讀書,兩口子真是能省則省了。
往磨眼添了把泡發的黃豆,石磨發出悶響,乳白漿液順著溝槽流進陶甕。
自打感炁之后,宋無陽的氣力也在耳濡目染中漸漸增長。
家中此石磨是約莫有一石那么重,算是人力磨中比較費力的了。
一個成年人推一刻鐘恐怕就要累得滿頭大汗。
可宋無陽推起來卻顯得游刃有余、張弛有度。
當然,外表上還是需要裝一裝,再怎么說一十六歲的青少年,力氣這么大也有些說不過去。
一個時辰左右后,前院傳來刮鱗聲,接著是松碎的步伐,宋氏提著一木盆也來到后院。
三條草魚在盆中撲騰甩尾,不少沒脫干凈的鱗片在掙扎中掉出來。
宋無陽探出頭:
“娘,肉腸灌完了?”
“昂。”宋氏自豪地答道,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勞動成果,“家里還剩下幾條魚,我尋思來拾掇拾掇。”
她的刀尖挑出魚泡扔進瓷碗,血水滴進地縫里,招來兩只田雞啄食。
“這邊角料給我留下唄。”
宋氏聞聽,脫口而出:
“又要拿去河邊捕蝦?”
她家這個兒子,從小便愛去河邊撈蝦,一天到晚只要找不到孩子了,八成就蹲在城外的小溪旁,她早已不以為然。
宋無陽點點頭。
自從陳修廣開始吸食他的血液后,其實便不需要再喂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不過這就和人一樣,山珍海味你不吃,吃白饃喝開水一樣能吃飽。
該享口福的時候,就不能推卻。
畢竟做徒弟的,心里始終想著師父,沒毛病。
日頭攀過屋檐時,豆水已濾凈渣滓。
宋香元舀起一瓢鹵水,手腕勻速畫圈點進陶甕,豆腥氣逐漸凝結成絮狀,宋氏抽出屜布裹住豆花加壓成型。
今日的活兒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再過幾天,便是清掃堂屋,接著還要給家中門框貼上對聯,最后去集市上看看家中還缺什么……
宋無陽早回來的目的,便是幫爹娘分擔一些家務,除此之外,在干活的過程中還能與他們交交心,若是干巴巴等到年后,回來吃個飯便溜,對于含辛茹苦養大的他的宋香元夫婦來說,即便他們不說什么,宋無陽心里也過意不去。
………
………
除夕,廣天城清一色的赤紅。
暮色還未完全收攏,滿城燈火便次第蘇醒。
城中河上漂浮著盞盞花燈,燭光在漣漪里碎成金箔。
街巷間掛滿形態各異的彩燈,鯉魚旗擺動著,隨風漂游,各式各樣的紅燈籠著眼蹲在各街道前,伴隨著日落而下,映出滿地紅光。
繁華熱鬧的街道,卻唯有一家冷清的很。
清月當空,
四更時,夜風吹過長街,地面泛起的水霧翻涌。
新年已至,街道上滿是爆竹碎屑,尚未拆去的花燈隨風搖曳,有的則被吹落在地,卷到空中亂飄。
蒙蒙霧氣彌漫,隱約一盞燈籠燃著火光,朝這邊過來。
咚咚咚……
“小心火燭,緊閉門窗嚴防盜賊····”
咚咚……
薄薄的霧氣,打更人的身影自街盡頭慢悠悠過來,搭在后頸處的燈籠輕輕搖晃,遠方偶爾會響起一陣犬吠。
“害,真晦氣,大過年的還得干活。”
老更夫頭發毛燥,面黃齒黑,一條腿是跛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在地上拖擦出一道淺痕。
除夕夜,家家團圓。
老更夫沒有家人,但他也不愿干活。
“奇怪,咋起霧了,我這是走到哪了?”
更夫腳步停了停,舉過燈籠,朝前面不遠街沿探了一下。
火光在紙籠內忽地搖晃,顯出三棵大樹并排立在那里,奇形怪誕的樹枝倒影像是個張牙舞爪的怪物,薄霧透著月光呈淡藍色調,嚇得老更夫都在原地哆嗦幾下。
“這是哪,城里有這么大小的樹?”
老更夫一臉懵,把手抵在前方,繼續探了一會兒,忽地觸碰到一硬物。
是墻。
“欸?”
墻體上粉刷著一層白色粉漿,找不到沒有壘磚的縫隙,這種墻體多見于家中院落的墻面,一來是美觀,不易崩塌,二來避免盜賊扣磚進入行竊。
在街道上,為了剩勞力、剩成本,這類墻可不常見。
“我這是轉悠到哪去了……”
今兒是個日子,出門前喝了二兩酒,借著酒勁,老更夫也不害怕,悶著頭繼續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幾時,忽地聽見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
不遠處,好像還站著個人影兒。
“喂,老兄!你知道這是哪嗎?”
老更夫大聲呼喊,可卻未得到應答。
那人始終在向前走,手上好像還提著個燈籠。
仔細瞧瞧,走起路來還有些怪怪的。
嘴上好像還哼著調子。
老更夫咳了口痰,歪頭側耳傾聽
這一聽,可頓時把他聽清醒了。
“小心火燭,緊閉門窗嚴防盜賊····”
咚咚……
“真晦氣,大過年的還得干活。”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