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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危險辯護
  • 錢幸
  • 4753字
  • 2025-03-13 16:56:17

起初,潘婷是一個普通的,卻并不安于普通的女孩——不,請讓我更正——女人。這個故事,全部源于這個“不安于”的字眼。

如果說,人與動物有什么不同,那么,不安于現狀算是一種。追求過和沒有追求的人生就在目標明確的那個剎那,電光石火般閃出了兩條道路,一條通向清清楚楚的人間,一條通向渾渾噩噩的塵世。

“還沒下班?”莊宥銘從他寬敞的辦公室里挪出來,站在潘婷狹小的桌子前面,潘婷慌忙起身,杯子被她帶得輕盈地往兩邊晃了晃。

莊宥銘是一個兩百斤的胖子,不僅發際線偏高,還已經“地中?!绷耍还軓哪膫€角度看,他的頭都像是一顆又亮又圓的球。要命的是,他還矮。一米七的潘婷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將眼睛投放到合適的去處,比如說,看著他的膝蓋,不過這樣一來,她細長的眼睛變成了有點目中無人的吊梢眼。“我想把這個表格弄完,明天去見一個當事人?!彼M量用不卑不亢的語氣回答。

“窮兇極惡的那個?”

啪的一聲,潘婷突然把桌子上的記錄本拍到莊宥銘面前。

“主任,”她聲音開始明顯顫抖起來,“我來卓越所一年了,因為就我一個女的,所有強奸案子打下手都要找我,有時候還要單獨見當事人,我根本就不想幫這種罪犯,我恨他們。我求您別讓我跟徐律師了行嗎!”她想說這句話很久了,從實習開始,她就一直在跟著方知和徐瑾辦涉婦女兒童案,尤其是徐瑾,但凡遇到這種事情都要帶著她。

莊宥銘微笑著看著她,兩手一攤,身上的肉靈活地一晃?!皼]辦法呀,刑事方面就你一個女的。小劉辦非訴案件呀?!?

“那,那我可以給鹿純明當助手。”潘婷聲音低了下去。

“不不,你不懂,徐瑾很專業的,看上去是投靠咱們,實際也算是咱們撬過來的呀?!鼻f宥銘說這話時一點都不覺得羞恥,“他經驗豐富,你跟著他多學點不是很好嘛,你不想當‘勾兌律師’吧?讓他傳幫帶是多少實習律師的夢想???再說你也就幾個月就拿到正式工資了。小潘,不要眼高手低,要厚積薄發。再說強奸的案件,”莊宥銘嘴角咧得更大了,“哎呀,確實你一個未婚女孩不合適,可沒辦法呀,有些當事人就是容易跟女性推心置腹的呀?!?

潘婷不說話了,看著窗外。夕陽已經落幕,只把自己的裙裾掀起來,長空中,徒留一些微弱的霞光。

莊宥銘用手指點了點她的桌子,“就這樣吧,小潘,我們干這一行,要心大,要奔放?!?

凌晨四點鐘,齊城的夜空一如既往地渾濁,城市周邊的工廠仿佛從沒有消停過。哪怕是夜晚,哪怕即將過年。過年會把這個城市推入更深的渾濁中,很多人在花燈間醉生夢死,當然了,這個城市不配太多人醉生夢死,因為眾所周知,這是個三線到最低配的城市,不,要不是某省省會,只怕還要跌進四線五線城市一列。但是,潘婷停下來享受這個“但是”婉轉的轉折——她恰好喜歡這座城市的土氣,用個文明點的說法就是,塵間的氣息。

而在夜晚,齊城塵間的氣息更濃重了,仿佛白天的人潮車涌、被人潮車涌鼓噪起來的喧囂都混合在一起,被無數個熱電廠巨大的擎天煙筒遞送到四面八方,很快便和這個城市不見云彩的夜晚融為一爐,渾然一體。

潘婷畢業時也去過北京,去過上海,一到地鐵,她就亂了方寸,她被成千上萬神采奕奕、目標清晰的年輕人裹挾著,他們從地上拖起她,拖進地鐵,夾在人群里,然后徹徹底底地淹沒。她找不清方向,她只是路人,渺小感和無助感從肚子底部侵襲而來。齊城不是這樣的城市。齊城敦厚、老實,它可以容納全國各地的打工者,自然也能容下她,容她不夠美麗優雅,不夠才氣逼人,不夠目標篤定。綿延的泰行路就像是一個繾綣的懷抱,她可以蜷起四肢,放棄抵御,憑一己之力找個容身之所。畢竟,藏匿像她這樣平凡的人,是這個城市唯一值得稱道的優勢了。

那一天,潘婷把莊宥銘茶杯里的殘渣倒掉后,就開始對著電腦前面的小型文竹發呆。文竹就像一道不會說話的風景,在鋼筋水泥里卑微地棲息著自己的綠色,就像她棲息在這家新鮮出爐的律所,做最微不足道的實習律師。莊宥銘在迎新宴上舉起酒杯豪情滿懷:“我們律所剛起步,需要大家同舟共濟、攜手共建,在這里,我們將見證卓越的成長,在座的每一位都會成為卓越的元老。法律是什么?法律是因權力和利益的資源短缺而產生的復雜社會關系的調節工具。我們是什么?我們是這架調節工具最精密、最卓越的一環,我們要捍衛法律尊嚴,維護公平正義,擔當社會道義,悲憫人間絕境!祝大家卓越!”

卓越,是這個成立僅三年的律所名稱。擅長民事和行政案件的常辛紅、擅長刑事和非訴案件的莊宥銘是合伙人,他們原先都是從別的律所跳過來的,這個行業就像龍門和鯉魚的關系,總要躍動,才會有聲色。所里元老是徐瑾、辛賢、鹿純明和方知。除了徐瑾是投靠而來,其余都是莊從原先所里帶過來的。一年后,常辛紅招募了周拂曉,再過一年,莊招攬來劉冉和潘婷。有傳言說辛賢是莊宥銘的侄子,但是兩個人拒不承認。對了,這個律所的宗旨就是要保持同事間的周而不比,不提倡裙帶關系和戀愛關系——“不提倡”一詞多么溫和,如果聲明是禁止,就涉嫌知法犯法了。當然,徐瑾老早就提醒過潘婷——若想奔著做合伙人去,最好把“不提倡”理解為“禁止”。

潘婷在成為實習律師之前,在北京一家石膏板公司法規部上班,跟著主任天天胡吃海喝、各處打假,風險和啤酒肚一起云涌。到第四年出差時,主任起了歹心,借醉酒狂敲潘婷的房間門。恰是賓館二樓,潘婷順著通氣管手腳并用地爬下來。她穿著絲質睡衣,冰涼徹骨、氣喘不絕地坐在臺階上,想著這些年自己的荒廢、散漫,也難怪會有今天的遭遇。停下來,她第一次看到凌晨三點仍在顫抖的城市,燈光把它熏染得明艷照人。隔壁的大排檔還沒打烊,早點攤就開始支起來,晨和昏在忙碌中沒有一絲交接的空當兒,這期間,年輕人潮水般涌入,然后又流水般填滿各個角落。

從那起,她像醒酒一樣醒悟。錢不是問題,問題是要找到人生的場子,找到自己的那片風景。她想起這些年自己被當作公司的吉祥物或者招貼似的,只消像尊日本瓷娃,精心裝扮,柔媚地坐在飯桌旁,聽主任與知假販假者合謀串通,倒酒喝酒再敬酒,有時遇到揩油的老手,油滑地打太極,然后滑溜溜地逃出門。大學里精心習得的法律知識、全力以赴考取的資格證書在短短五年的工作經歷中丟棄一隅,落滿灰塵,心里泛起一種蒼茫和孤獨感。她是沒有價值的,她已經為了養家糊口而沒有價值地工作了五年,這五年只是作為一個標簽存在,技藝沒什么增長,激情在退卻,酒量倒是見好。連夜,她逃離北京,剪了短發——好像頭發是女性桎梏似的。最后在自己念大學的城市齊城落了地。她撒網式向各大律所投遞簡歷,只有一家回復,便是小小的卓越所。為什么是律所呢?可能因為法律在法科生心里始終點著一叢微弱的火苗,火苗躥升,人就躁動地想跟這個魚龍混雜的社會一起燃燒,而法庭,總是這場燃燒的最好爐灶。

莊宥銘是一個心寬的人,可潘婷不是。潘婷見過很多迷茫的人,或許對生活迷茫是人到中年相伴而生、隔三岔五就光顧的情緒之一。但是迷茫并不可怕,你總能從迷茫中殺出一條血路或者找到屬于自己的阿Q精神,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咂摸出一點生活的真味。就像濃郁的酒,辛辣、灼燙,最后又有一點點回甘。

繁忙能削弱迷茫。跟著徐瑾一年來,她不僅打下手還要打雜,大到一場沒那么嚴謹的庭審、一場律師協會的辯論賽,小到送材料、編頁碼、買咖啡,她從身到心都感到疲憊。疲憊消減了她在北京認為自己沒價值的荒涼感,她也的確學到很多,比如怎么切入案件談判、準備、出庭、制作法律文書的實際操作;深入了解案件的影響因素和司法實踐對事件的定性;對市場、業務、客戶的定位……這一切倒是避免了自己作為新手律師“天未亮、路已迷、霧還濃”的局面??墒?,她的心里還是泛著一種淡淡的怨念。第一次跟著徐瑾去看守所時,男監里哄哄泱泱涌動著一些興奮的氣息,這些氣息哪怕像游絲,也是前后交織、密不透風的游絲,像一張網實實在在地把她裹攫。徐瑾喜歡事無巨細地仔細盤問,譬如在哪里實施了強奸,衣服怎么脫的,話怎么說的,是插入式還是摩擦式。潘婷聽得面紅耳赤,奪門而出。

徐瑾在看守所外面與潘婷會合,他面無表情地說:“小潘,你這樣顯得我們不專業,當事人也許一時沖動犯了錯,但現在的處境很孤立無援,我們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發自內心理解他的行為,這對他來說是巨大的精神支柱。你得職業一點,像男科醫生見器官一樣,不要往齷齪的地方想?!?

“我沒法不往齷齪的層面想,他們干的就是齷齪事。”潘婷像個學生般把案卷抱在胸前,她的眉毛高高聳起,“徐律師,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強奸拐賣的下地獄,做了這樣的事情還尋求什么理解?那能是正常人嗎?分明就是變態、人渣!”

“人權在哪兒體現?不光是看你對待善良人,也看你怎么對待罪犯。行,你可以不為他考慮,但你想想,他是某個人的兒子、某個人的丈夫、某個人的爸爸,你現在做的,就是能讓他無辜的親屬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有權知道對吧?知道了,他們就能少走一點彎路,少花一些時間發愁,不知所措,東奔西跑,燒香拜佛,廣散錢財,尋門找路……”

“得了吧?!迸随糜袣鉄o力地反駁,“徐律師你的法律是語文老師教的嗎?”

徐瑾屬于嚴謹有余而溫情不足的人。他每天固定時間閱讀法制新聞,之后就把頭埋在兩垛厚厚的案卷后面,鬼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看卷的時候他仰起臉來,就著臨窗的日光端詳著一本攤開的《犯罪心理學》,看到精彩處,便把潘婷叫過來,像小學生尋章摘句似的給潘婷神采飛揚地念上幾段。潘婷甚至認為,他充分地理解并認可罪犯,在很大程度上是罪犯的心理同盟,所以他老婆才會跑了路。

關于他妻子跑路的事情,徐瑾諱莫如深,然而私下各種傳聞早就炸開了鍋。律所聚會唱歌的那天,方知攀著潘婷的肩膀,言之鑿鑿而神秘地說,“徐瑾絕對是出軌了。據說出軌了個當事人的媳婦,當然現在是遺孀?!?

“那女人的丈夫呢?”潘婷嫌惡地把肩膀挪出來。

“嘿嘿嘿!”方知笑得一張粉臉只剩下油膩膩的褶子,他舉著紅酒杯往潘婷身上揚,差點潑潘婷一身。

“別說了,徐律師要唱歌了?!迸随糜峙擦伺采碜?,離方知遠一點。KTV里,莊宥銘對著屏幕在點歌;鹿純明和辛賢推說不會唱歌,老早躲在一邊,對著酒瓶掏心窩說知己話;劉冉坐在沙發中間,和著莊宥銘的嘶吼勤奮地搖著鈴——正好劃割著前面的喝酒區和潘婷、方知的看熱鬧區;徐瑾舉起話筒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屏幕上播出了田震的《野花》。

“山上的野花為誰開又為誰敗……”

“沒事,鬧哄哄的聽不見……”方知把身子探過來。

“那你說。”潘婷把杯子湊到嘴邊,壓低了聲音。

“據說那是個死刑犯,崩了?!狈街∧粗负蜔o名指往里扣,對著自己的腦袋做了個槍斃的姿勢。

“……我想問問他知道嗎我的心懷,不要讓我在不安中試探徘徊……”

“啊?是之前還是之后?”潘婷的意思是徐瑾是跟遺孀好了呢還是跟尚在人間的當事人之妻好了。

“哈!據說是之前!”方知心領神會地回答,興奮到滿臉的油光又開始蓬勃地往外冒。

“……因為那團火在我心中燒得我實在難耐……”

“那是有點說不過去?!迸随枚⒅扈?,后者閉著眼睛,嘴緊緊貼著話筒,一副陶醉的樣子。

方知伸手給自己又滿一杯,“這不就等于說自己把情敵送上了西天嘛?!?

“讓我渴望的堅強的你呀經常出現在夜里,我無法抗拒我無法將你揮去……”

徐瑾突然起了超高音,劉冉興致勃勃地沖著屏幕和徐瑾揮手、搖鈴,像是狂熱的粉絲撞見了真正的歌星。

潘婷盯著徐瑾,一字一句道:“徐律師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吧?!?

“什么?”歌聲在爆發,粉絲在雀躍,仿佛氣球在空氣中依次爆炸,方知沒聽清,貼過來。潘婷貼近方知的耳朵對他又重復一遍。

“什么叫不是這種人?婷你還是太天真了,不諳世事,徐瑾這家伙花心得很,也狡猾得很哪?!?

很不幸,原來《野花》這首歌在熱烈的高潮后,是徹底的寂靜,就像駭人的海浪瞬間拍在沙灘上,徒留一遭白花花的靜默。包間里只有音樂聲在緩緩流淌,莊、鹿、辛、劉一個個停下了眼前的活計,視線齊刷刷地在徐瑾和方知之間巡禮。而方知看向潘婷的瞳孔突然變大了,他咬緊了下嘴唇,因為不知如何是好而一動不動。潘婷倒是大大方方地把身子調正,直面徐瑾的目光。

那個目光怎么說呢,有種幽然的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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