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盞碎在龍紋柱下的剎那,蕭沅芷正往赤金螭首香爐里添蘇合香。昨夜暴雨打落滿庭木樨,她特意將碾碎的干花摻進香灰,此刻殿中浮動的暗香便纏著三分甜腥——像極了三日前掖庭獄墻根滲出的血。鎏金磚上映著支離破碎的月光,她數著蟠龍柱上的云雷紋,第七道龍爪處凝著暗褐色的污漬,那是去年冬月韓昭儀觸柱時留下的。
“陛下息怒。“
紫檀案上的奏折散落如折翼鶴群,宇文恪指節叩著其中一封密報,金絲護甲刮過“幽州兵符“四個字,濺起細微的火星。蕭沅芷盯著他頸側跳動的青筋,那日椒房殿里驚鴻一瞥的疤痕,此刻在燭火下竟泛著妖異的磷光。十二盞連枝燈突然齊齊晃動,她瞥見龍椅后垂著的玄色帷幔無風自動,暗處似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自己繡鞋上欲飛的并蒂蓮。
“蕭尚書教的好女兒。“他突然輕笑,沾著朱砂的筆尖挑起她鬢間白玉步搖,“連朕的暗衛都探不出的消息,倒叫你從香灰里嗅出來了。“筆鋒掃過她耳垂時,一粒殷紅朱砂落入衣領,像極了母親懸梁那日濺在窗紙上的血點子。
階下傳來鎖鏈拖地的悶響,蕭沅芷的繡鞋已被冷汗浸透。昨日申時三刻,父親將東宮虎賁令塞進裝桂花糖的錦囊時,她就知道該往御藥房的安神湯里多放三錢朱砂——畢竟只有帝王夜驚魘,司寢女官才能名正言順地徹查龍榻。鎏金甪端突然吐出大團青煙,宇文恪的玄色廣袖掃過她顫抖的指尖。她在龍涎香里辨出一縷熟稔的沉水香,那是母親棺槨入土時,父親親手焚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
“朱雀銜玉是假,鳳凰泣血為真。“帝王染著丹蔻的指甲劃過她咽喉,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掖庭井底泡了三日的女尸,“蕭姑娘可知,今晨大理寺從令尊朝服夾層里,拆出了半幅黃泉路引?“
窗外驚雷撕破暮色,蕭沅芷忽然聽見極輕的機括轉動聲。父親親手為她戴上的纏臂金突然迸開,十二道金絲閃電般刺向宇文恪眉心——卻在觸及旒珠的瞬間,被兩枚鴿血石釘死在蟠龍柱上。朱砂混著金粉簌簌而落,她在滿殿浮光里看清了那半截黃綾。三年前東宮那場大火燒焦的龍紋,此刻正裹著父親寫給北境的手書,在香爐里蜷縮成灰蝴蝶。
“好一招烽火戲諸侯。“宇文恪拾起她掉落的白玉耳珰,指尖藥香忽然濃得嗆人,“可惜蕭尚書忘了,當年先太子咽氣前,往藥盞里投的可不是砒霜。“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口翻卷時露出腕間猙獰的燙痕,形如展翅朱雀。
蕭沅芷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的那把金瓜子。彼時她跪在錦繡堆里,看母親用染著蔻丹的指甲一顆顆撥弄,每粒金瓜子的凹痕里都藏著小小的“恪“字。如今想來,那些金瓜子滾落床榻的脆響,竟與朱雀門前彩石叩擊金磚的韻律如出一轍。
鎏金漏刻指向戌時三刻,殿外忽傳來羽林衛整齊的甲胄聲。宇文恪將密報擲入香爐,火舌舔舐紙頁的瞬間,蕭沅芷看清了“蕭衍私通北狄“的朱批。父親前日遞進宮的家書突然在袖中發燙,那封用桂花糖漿寫的密信,此刻正隨著體溫漸漸顯形——“沅兒,三日后子時,朱雀紋金簪會引你見該見之人。“
“陛下可曾聽過前朝秘聞?“她突然伸手撫上宇文恪腕間朱雀烙痕,指尖沾了香爐里飄出的灰燼,“永昌三年的冬至宴,先帝在百獸葡萄鏡里瞧見了雙頭鳳。“她感覺到帝王脈搏驟然加快,龍涎香里那縷藥味忽而變得刺鼻,“鏡中鳳首一東一西,可不正是應了如今的局勢?“
宇文恪突然捏住她下頜,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那對白玉耳珰。蕭沅芷望著他瞳孔里跳動的燭火,恍惚看見幼時在太液池畔見過的走馬燈。那年上元夜,十四歲的太子宇文恪提著繪有朱雀的宮燈,將躲在假山后的她拽出來時,燈紗上還沾著新磨的朱砂。
“蕭姑娘可知何為涅槃?“他忽然松開手,從懷中取出半枚斷裂的玉玨。蕭沅芷呼吸一滯——這分明是母親陪葬的那對鴛鴦佩!斷裂處新鮮的茬口還帶著泥土腥氣,顯然是不久前才從棺中掘出。
更漏聲催得人心慌,她聽見自己發間的累絲金鳳正發出細微的震顫。這是今晨尚服局新貢的首飾,此刻十八顆東珠竟同時滲出淡紅血絲。父親說過,北狄巫師最擅以人血養蠱,難道這鳳冠早被動了手腳?
“轟隆——“
驚雷劈中殿外百年銀杏的瞬間,蕭沅芷袖中突然滾出顆鴿子蛋大的彩石。那石頭撞上龍紋磚時驟然裂開,露出里面蜷縮的絹帛——赫然是東宮舊藏的半幅邊防圖!宇文恪的瞳孔猛地收縮,她趁機咬破舌尖,將血珠彈向香爐中奄奄一息的火星。
青煙騰起的剎那,整座宮殿突然陷入黑暗。蕭沅芷在混沌中摸到龍案下的暗格,父親說過這里藏著能顛覆江山的秘密。然而指尖觸到的卻是冰涼的瓷瓶,借著窗外忽閃的電光,她看清瓶身上刻著母親閨名——旁邊還畫著朵泣血的木樨花。
“原來你在這里。“宇文恪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帶著幾分癲狂的笑意。蕭沅芷感覺頸間一涼,那柄傳說中弒兄的魚腸劍正抵在血脈之上。劍身映出她蒼白的臉,恍惚竟與母親懸梁時的面容重疊。
雨聲中忽然混入奇異的鈴鐺響,朱雀紋金簪在發間劇烈震動。蕭沅芷望著滿地狼藉的奏折,突然明白父親真正的棋局——所謂通敵密信不過是餌,真正要釣的,是深宮之中蟄伏二十年的鳳凰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