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爭吵,最后都是以劉柱那句像鈍刀子割肉般的話作結:“杜亞男,你就是胡攪蠻纏!”
起初,那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跳起來反駁、哭喊、據理力爭。可那些聲音撞在劉柱那堵由固執和理所當然砌成的厚墻上,連個回音都沒有。
后來,反抗的力氣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點點漏光了,只剩下麻木。她知道改變不了什么,于是學會閉上嘴,垂下眼,把那些翻江倒海的委屈和不忿死死摁進肚子里,像吞咽一塊塊棱角分明的石頭,默默地忍受著胃里的鈍痛。
此刻,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指責再次炸響在地頭:“你聾了是不是?!”
劉柱一腳踢飛了腳邊的化肥袋,劣質的塑料包裝在寂靜的午后爆發出刺耳的“嘩啦”聲,驚飛了幾只躲在陰影里的麻雀,“整天喪著個臉給誰看?”
陽光從她背后斜射過來,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扭曲地投在腳下的土地上。
她望著那變形的、幾乎不成人形的黑影,一種冰冷的、遲來的清醒席卷了她。
這些年咽下的指責,那些源源不斷扣在她頭上的“任性”、“不講理”、“胡攪蠻纏”,不正像這影子嗎?它們隨著日復一日的累積,不斷膨脹扭曲,最終一點一點,徹底吞噬了她原本清晰的輪廓。
那個曾經鮮活、有主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杜亞男,被這巨大的、污濁的陰影覆蓋得嚴嚴實實,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了。
她慢慢的看向劉柱,用一種近乎空洞的、冷漠的目光,像是在審視一件陌生而丑陋的物件,這目光讓劉柱的咆哮卡了一下殼,顯得更加虛張聲勢。
一股冰冷的決絕,像深井里突然涌出的寒流,瞬間沖垮了那道名為“忍耐”的堤壩。
如今,她不想忍了,一個字都不想再吞下去。
“我這么胡攪蠻纏...“她聲音很輕,像在復述別人的臺詞,“你別和我過啊,離婚啊。“
面前這張因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曾經是她青春歲月里最熟悉的風景,是婚禮上笑得憨厚的模樣,是孩子出生時激動落淚的剪影。
可此刻,竟顯出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猙獰。
劉柱被杜亞男懟的一時愣住了。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一旦習慣了某種模式——習慣了指責,習慣了對方的沉默承受,習慣了在每一次沖突中成為絕對的“贏家”——那么任何試圖改變這種模式的行為,都會被自動判定為錯誤,是對他權威的不容置疑的挑戰。
杜亞男的反抗,這突如其來的、冰冷的反抗,在他眼中,就是不可饒恕的背叛。
“反抗”?她居然敢反抗?!這種認知像滾燙的油潑進劉柱本就熊熊燃燒的怒火里,積攢的挫敗感和失控的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劉柱像瘋了一樣,額頭青筋暴跳,揮舞著胳膊,唾沫星子在熾熱的空氣中飛濺,開始了瘋狂的言語輸出。
“行啊!杜亞男!翅膀硬了?!敢跟我頂嘴了?!”他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杜亞男的鼻尖,“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離了我劉柱,你他媽的喝西北風去吧!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要不是我……”
“我看你是活膩歪了!給臉不要臉!”
“離婚?!嚇唬誰呢?!離了婚我看誰要你個黃臉婆!帶著個拖油瓶,看你怎么活!你娘家會要你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
言語之惡劣,內容之誅心,如同淬了毒的鋼針,密密麻麻地射向杜亞男。
每一句都在試圖摧毀她的尊嚴,切斷她的退路,將她牢牢釘死在“無能”、“無理取鬧”、“忘恩負義”的恥辱柱上。
這些惡毒的話語,劉柱在過去的爭吵中也零星噴灑過,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集中、狂暴、毫無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