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撿拾歲月的碎片，拼揍成龍的圖騰，點燃思緒，火光燃燒處，隱約再現咸陽古城。

髯翁爺爺彎腰弓背，把石頭交給太陽孵化。嬴政父皇頤指氣使，指揮著十萬陶俑，把土夯實，垛起，喊著號子筑城。奶奶小心翼翼地剝去石頭的軀殼，呵護生命。

我把枝椏伸向半空，祈求禪的淚珠。朱雀飛落在我的肩上，扇動翅膀抖落我滿身的塵垢。自從留到山上以后，我們便腳下生根，徹底失去了行動的自由。生命輪回的過程充滿驚險和痛苦，根須扎在石縫里，承受著凄風苦雨的侵襲，強忍著雷電折斷枝椏的劇痛，為了那一片葉子，我們付出了所有。

沒有思想，也就沒有欲望，春去秋來，周而復始，不敢有任何偷懶，唯一的目標就是生長。當青澀的果實掛滿枝頭時，我看見髯鳴來到樹下。

塵封的記憶被喚醒，我搖動枝椏，發出嘩嘩的響聲。髯鳴靠著我坐下，我感受到女兒身上的溫熱，我用自己青澀的果實喂養女兒。想不到女兒竟然哭了，淚水掉進熱土里，我感到渾身發燙。

不遠處，靠近溝畔的地方，玉環妻肯定也看見了女兒，甩起滿頭華發，讓風把思念捎上，葉子跟葉子互相摩擦著，滿世界都能聽到媽媽的呼喚。

原來，山大王不知出于何故，竟然要將髯鳴許配也速該為妾。我們大家都在山大王的地盤上謀生，山大王的話就是圣旨，我們誰也無法抗命，但是我曾經答應過萍妃，要將髯鳴許配給趙清。那趙清跟髯鳴從小青梅竹馬，相互間都把對方視為知己。現在斷然將他們分開，該不是又要制造一出牛郎織女那樣的悲??？

山的縫隙里，有霧生成。從未有過的體驗，滿世界都在傾聽。那聲音來自女兒的腹腔，帶著磁性的共鳴。山的震顫，抖落滿天的星，風不再刮，傾聽女兒的哭聲。那哭聲斷斷續續，絲絲縷縷沁人心扉，擊碎我的心！

突然，女兒站起身，滿懷深情地叫了一聲：趙清！咱兩今世無緣，來世在三生橋上等候……說罷竟然義無反顧，縱身跳下萬丈深淵，以死明志，了卻殘生。

扎在崖縫里的根，擊穿石頭。玉環妻不顧一切地把根須從半山腰伸出來，織成網，把女兒牢牢地網住。無數夜螢聚合在一起，為髯鳴撐起一道逃生的虹。虹橋那邊，髯梭在招手。

一根竹笛，迎風而鳴。朱雀鳥飛來了，帶著萍的囑咐：孩子，別那樣，人活一生，得十世修行。你跟那趙清命里注定今生無緣，不可強求。跟那也速該結為夫妻吧，我會在暗中為你們祈?！?

髯鳴出嫁那天，全世界的朱雀都趕來送行，瞎眼的玉環妻坐在女兒身后，用樹枝為女兒梳頭。髯鳴的頭發沿著山脊流淌，好似奔騰不息的瀑布。門外站著，韃靼的兵。侍女的托盤里盛著，女兒的嫁妝，三百祭師手執法器，為髯鳴超度。突然，嗩吶聲響徹九霄，樂師鼓起腮幫子吹著天樂，為髯鳴開路。一行白鷺拉著玉輦，浩浩蕩蕩，在云里穿行，太陽哭了，淚水灑滿我的枝頭。

伏羲祖師登臺講道，菩提樹下，三千弟子洗耳恭聽。只見那趙清蔫頭耷腦，雙目緊閉，嘴角有涎水流出。圣祖一聲長嘆：孺子不可教也。起身離去。

大凡聰明透頂的人，精神非常脆弱?？赡芘R安那一場劫難嚴重地摧殘了趙清的神經，趙清從此便萎靡不振，整個身心陷入混混沌沌的狀態之中，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看人時瞇起一只眼睛，嘴唇蠕動著，卻不出聲。對于髯鳴的遠嫁，趙清更是表現出超然的漠視，好像與己無關，沒有一點痛苦。

山大王對所有的弟子都嚴加看管，唯獨對趙清網開一面，因為他知道，那個孩子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挽救。趙清經常下得山來，坐在黃河岸邊，傾聽魚兒分娩時的哭聲。

長在河邊的骨刺，開滿絢麗的花，風便輕柔，悄悄地守護在花的身旁，用觸角輕撫著花姑娘的臉頰，花姑娘害羞了，用葉子遮擋住風的手。

女人們把欲望種進田里，期盼著收獲。一頭老牛，馱著憨態十足的村姑，村姑的眼神大膽而熱烈，毫無顧忌地把趙清鎖定。趙清的周身被村姑的眼睛燃燒，卻無法化開胸內的堅冰，一幅平庸無奇的臉上看不到表情。野蠻的村姑不肯善罷甘休，把指甲嵌進趙清的骨縫里，企圖激活趙清那泯滅的人性。趙清好似一尊雕像，無動于衷。村姑仍然心有不甘，用舌尖撬開趙清的嘴，把滾燙的靈性灌進趙清的腹腔。趙清忍耐不住了，發出了排山倒海的吼聲。

百子庵院內，有一個打掃庭院的老嫗，那老嫗整天不說一句話，彎腰弓背，不停地掃來掃去。誰也不知道老嫗的身世，連慧覺菩薩也有些疑惑，一天早晨大家從睡夢里醒來，便看見了掃地的老嫗。

那老嫗看似弱不禁風，卻鶴發童顏，臉色清癯，透著一種莊嚴、一種穩重。百子庵內所有的女尼都不敢對老嫗有所歧視，雖然老嫗所從事的是庵內最繁重的體力勞動，但卻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就連那些上山朝覲者也面對老嫗鞠上一躬。百子庵像一處世外桃源，不以王朝變幻而凋落，人們懷著對美好生活的期待，畢恭畢敬地供奉著心中的靈，每日朝鐘暮鼓，木魚聲聲，香煙裊裊，善男信女們滿懷虔誠，在菩薩面前許上一愿，向菩薩傾瀉心中的的訴求。菩薩的笑臉永遠是那么慈祥，向所有的朝覲者送上祝福。

夜深人靜的時候，風也疲勞，發出了深沉的鼾聲。一道弧光一閃，山大王的洞府前，降落了一片祥云。正在潛心打坐的山大王知道來誰了，不敢怠慢。手執佛塵一掃，整個山洞里燈火通明。只見一老嫗滿頭銀絲，款款前行。

山大王趕忙離了王座，張嘴叫一聲：姐姐！涕淚橫流。

老嫗面無表情，徑直走到山大王的王座前，坐了上去。鼻孔里呼出一縷青煙，把弟弟的思緒鎖定：那清兒難當大任，應該放他下山，讓他自謀生路。

靈山一別，轉瞬數億年。制造生命的過程，充滿期待和痛苦。粗糙的手拂去歲月的浮沉，看那蕓蕓眾生熙熙攘攘，演繹著一幕幕悲歡離合，無數生命在迅速死亡，又有數不清的亡靈呼之欲出，惟有天地永恒。

其實，姐弟倆從未停止過耕耘和播種，看那天地萬物，到處都彰顯出姐弟倆辛勤的付出。其實，信念是一種力量，帶著某種原始的沖動，沒有信念的日子真正空虛。點綴生活需要恒心和勇氣，甚至還會有痛苦。

走過了漫長的時光隧道，看那山的皺褶里，積滿歲月留下的污垢，惟有太陽最忠誠，每天都真實地記錄著生命的死亡和復蘇。

不知誰說過，神仙沒有痛苦。也不盡然，思考本身就衍生快樂和痛苦。神的大腦比人復雜得多，因為他們管理著整個生靈，包括一株小草一只螞蟻，所有的生命都沿著既定的軌跡運動，生與死之間，有一條亙古不變的定律。

伏羲用眼睛跟姐姐交流，他從未限制過外甥的行動。只是那個苦瓜（趙清）已經剔除了思維，生命蛻變成空殼。

這我知道。女媧毫不隱諱，白發揚起的山頂上綻放出佛的祥光：那孩子是我的根，是我唯一的牽掛。

伏羲低下頭，心在交流：我會留意，會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