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南飛的時刻,盤點收獲,鑲嵌在墻上的影子沾滿淚痕。慧覺菩薩塵心未泯,又在思念著遠在天邊的夫君。塵世間蕓蕓眾生,每天都在演繹著數不清的風流,前來燒香許愿的絡繹不絕,全都要求菩薩能為他們做點什么,從來沒有一個信徒關心過菩薩需要什么。被人贊美著、供奉著,心似沙漠,那種孤獨無人能夠感覺。閉起眼睛小憩,耳旁傳來了清兒(苦瓜)的哭聲:母后,我害怕、我孤獨,每天晚上都夢見老鼠。
智能大師盤腿端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面對菩薩宣示忠誠。修煉是一個促使靈魂死亡的過程,只要心還在跳,就沒有修成正果的可能。慧覺菩薩比誰都清楚,身邊這些出家的尼姑沒有一個不在懷念凡塵,她們來這里修行是因為塵世間已經沒有容納她們棲身的巢穴。神仙們為什么長生不老?是因為千年修行也培養不出一個傳承人。特別是聽說千百萬的眾多妻妾重新改嫁之后,一股暗流在百子庵涌動,尼姑們懷念泥巴糊成的茅屋。
靜夜,能聽到大山睡覺時的鼾聲,清兒的哭聲越來越大,攪動得慧覺心緒不寧。慧覺知道,天上有一只無形的眼,無時無刻都在監視神仙們的行動,神仙界的清規戒律多如牛毛,懲罰神仙的手段殘酷無情,南海觀音曾經多次警告過慧覺妹妹:不可越雷池一步。可那胸腔里解凍的水聲沖擊著心的堤壩,感情的蟻穴里涌動著風,思念在石縫里成長,根須撬動著石塊從山頂滑落。
母性在復活,無法抑制的誘惑。離了蓮座,隨風飄移,一顆彗星在我家的窗前飄落。苦瓜驚醒了,坐起來,哭喊著:母后——
苦瓜的哭聲驚醒了我不斷重復的夢,玉環跳下炕,拿一把笤帚,打開門閂,揮掃涌進屋子的風,嘴里念著:送出門、趕出門,十字路口另等人……
我知道,那是驅趕瘟神的咒語。苦瓜的哭聲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哭越兇。女兒髯鳴坐起來,摟著苦瓜的脖子,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皇兄……
一道弧光一閃,心自明。我把苦瓜駕到肩膀上,追逐流動的星。苦瓜不再哭了,發出咯咯的笑聲。一只孤雁在深秋的黎明思考,怎樣甩脫太陽投下的陰影?我把苦瓜放在路邊,讓苦瓜撿拾莎草上的露珠,然后把耳朵貼在樹身上,傾聽萍妹的訴說:丟兒,去向樹皮討回苦瓜的魂魄。
我把樹皮給我的半塊玉佩和我身上的那半塊對接,組成一幅龍鳳呈祥的圖騰,龍跟鳳本屬于兩個不同的種族,是誰把他們撮和在一起,成為一種吉祥的象征?冥冥之中一種若即若離的啟迪讓我難以捕獲,我在思考著,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存在著什么缺陷?為什么成長著的孩子沒有翅膀?
玉環把苦瓜和髯鳴裝進笸籮里挑在肩上,到百子庵里去給兩個孩子許愿燒香,慧覺菩薩把血冷卻成瑪瑙,串成項鏈,拴上龍和風的玉佩,戴在兩個孩子的脖子上。自那以后苦瓜夜里不再啼哭,兩個孩子形影不離,日子恢復了原樣。
眨眼,到了孩子上學的時節,我履行承諾,騎馬來到蘿卜村,把馬韁交給蘿卜看管,探望狗剩。一只老狗臥在柴門外,對我狂犬不止。桑葚出來了,把我讓進她的茅屋。白發老人把石頭塞進灶膛里燃燒,氤氳之氣在屋頂上裊裊升騰。院子里,狗剩腰里綁著繩索拉著石碾,不停地行走,聽得見汗珠砸到地上的響聲。
我對桑葚說:孩子尚小,這樣培養孩子有些殘忍。
桑葚毫不在意,她告訴我,蘿卜村的男孩全都這樣,窮人家的孩子靠出賣力氣養家糊口。
狗剩的爹爹大狗剩回來了,叼著煙袋倒背起手,檢閱兒子播下的汗珠。看得出大狗剩對小狗剩非常滿意,跟在兒子身后,咂摸著嘴巴不停地加油。
桑葚站在屋子門口對自己的丈夫說:髯將軍來了,想接兒子去念書。
大狗剩頭也不抬,繼續跟著小狗剩轉圈,嘴里嘟囔著:剛才我路過村口,看見蘿卜地里拴著一匹馬,就知道髯將軍來到咱家。麻煩他費心,咱的兒子不需要念書,有鞭子和斧頭就夠了,羊群和柴薪聽不懂詩經。
我走出屋子,耐心解釋:我決定承擔狗剩念書時的所有費用。
大狗剩歪起頭來看我,向我砸過來一堆生硬的磚頭:我跟你無親無故,干嘛要你養活我的狗剩?你是不是看上了我的老婆?把供養狗剩念書做為來我家的借口?
渾身的血液涌上頭頂,受傷的靈魂無視理智的羈絆,我操縱暴怒的情緒大喊大叫:狗剩,你真是一條瘋狗!我甚至不惜使用鐵拳,直想砸爛狗剩的狗頭。結果,拳頭被釘在半空。蘇醒了的神性在告誡我:不可莽動。
我一跺腳,地皮砸出一個深坑。柴門在我身后倒下,耳際里傳來小狗剩的哭聲:我要念書……
馬兒理解我的心情,馳騁縱橫。躍上山頂,回頭望,一大群孩子拉著石碾,把路碾成胡同。我仰天長嘯:救救孩子!
回到家,柴胡在我家的院子里逗兩個孩子玩耍。我把馬兒拴在樹樁上,難掩憤怒的心情,把蘿卜村遇到的羞辱講給軍師聽。柴胡耐心聽完,站起來,搓搓手,毫不在意:髯將軍是你做事有點欠妥,你難道忘記了我們莫宇的習俗?男主人不在家時陌生人一般不進人家的屋子。況且桑葚還有那么一段經歷,他不得不防備自己的女人。大狗剩對你還算客氣,沒有刀尖見血是你的幸運。
玉環從屋子里出來了,臉上笑嘻嘻地說:怪不得我讓軍師進屋軍師不進去,他說他就在院子里等你,原來是軍師謹記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我們女人都是老虎,會吃了你們男人。
柴胡尷尬地訕笑著:那里,我們是熟人,熟人之間就沒有那么多的忌諱。我來這里主要是告訴髯將軍,樹皮結婚了,娶了千百萬的大老婆蟬。
我仰頭看天,太陽笑得燦爛,風從西邊來。這個老樹皮,竟然做出驚天之舉!不過,我倒是覺得開心。不知為什么,還有那么一點解氣。我對柴胡說:咱們今天晚上去給老樹皮暖房去!
玉環手里攥著一片樹葉,對我說:媚娘來信了,她囑托我們,春天播種的時候,別忘了種上一顆淚珠。
我接過樹葉,看見了一雙憂郁的眼睛,空氣里混雜了太多的思念,日子變得黏稠。我聽見了兒子迎風成長、骨頭拔節時的響聲。猛然間,一種不詳的預感向我襲來:我的媚娘出事了?
我挑選了十個精壯的士兵,騎著駱駝,不顧一切地向西夏奔去。風裹著石頭砸向沙漠里游動的生命符號,眼睛見證了大自然的荒蠻和瘋狂,我們扛著路,面朝西,艱難地挪步。
西邊火光沖天,那不是太陽。西夏的都城里硝煙彌漫,老國王駕崩了,幾十個兒子為了爭奪王位起了內訌,互相殘殺。
我們沖進城內,按照軍師畫的圖紙尋找媚娘居住的方向,房子變成了一堆廢墟,沒有燃盡的柴薪裸露著臂膀,瓦礫里冒出縷縷紫煙,一片沒有燃盡的衣襟掛上樹梢,燒焦的尸體散發著惡臭。我和將士們在余煙未盡的廢墟里尋找生命,心存僥幸,用手刨開燒焦的土,只見媚娘把髯梭緊緊地擁在懷里,用身體做支架,為兒子預留生命的空間。
兒子活著,安然無恙。媚娘卻奄奄一息,躺在我的懷里緊閉著眼睛。我把嘴唇投向媚娘的鼻尖,感受媚娘微弱的呼吸,我聽見媚娘在說:我真高興。
騎上駱駝,原路返回,媚娘在我的懷里微微顫栗。風不再刮,沙漠蛻變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溫情脈脈。彎月西斜,沙丘上閃爍著銀色的光,駝鈴搖醒了沉睡的夜鶯,撥動心弦用歌聲向夜行者致意。恍惚中聽見媚娘在說:請把我埋在沙丘,墳堆上放一塊石頭……
我拔起一棵干枯的胡楊,在心路上劃出一道抹不掉的印痕,我把一塊巨石搬上沙丘,為眼睛樹立座標。
將士們把牛羊擺上祭壇,聞訊趕來的玉環把眼淚點燃:長安街頭的薔薇,是否還記得你的主人?雁塔晨鐘悠遠,不經意的一次疏忽,讓朱雀飛進金鑾殿。箜篌撥出的旋律,把心熏染,大明宮里輕輕的一聲嘆息,使乾坤倒轉。女人,曾經主宰世界。
髯梭手捧一掬夜螢,為媽媽點亮長明燈。承載生命的船,在沙漠里擱淺,稚嫩的肩膀,還無法挑起屬于自己的天,鑲嵌在記憶里的傷疤,無法彌合。母后呀,能否讓兒子躺在您的懷里,再吃一口娘的奶?
我在歷史的那一面墻上,尋找媚娘。弄不清屬于我倆的緣分,如此短暫。共同積攢的情感,讓我思念到永遠。媚娘呵,回程路笙歌悠遠,千年一回的等待,翹首期盼著,沙海里升起風帆。
驀然回首,大批遷徙的樹葉,前呼后擁,穿行在沙漠,為逝者撒下一路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