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別問為什么
- 支海民
- 4257字
- 2015-03-15 00:13:48
樹皮縣官的堂前,跪倒了千百萬的幾十個妻妾,妻妾們齊聲喊冤,涕淚交加地說她們從來沒有跟千百萬過夫妻生活,祈求樹皮恩準(zhǔn)她們改嫁。
這是一個全新的課題,難倒了樹皮。許多年來,淑女們都遵循著“好女不嫁二男”的古訓(xùn)。百子庵的冊封上,寫滿了歷朝歷代的烈女。所謂“烈女”,就是不愿改嫁的女人。男人們死了女人可以再娶,那叫天經(jīng)地義,女人卻必須為死去的男人守節(jié),那叫貞烈。樹皮試探著問道:你們可否到百子庵棲身?女人們齊聲喊道:我們那里都不去,我們就要嫁人!
樹皮倒背起手,在女人陣?yán)镒邅碜呷ァP南脒@千百萬也真缺德,娶這么多的女人作甚?想著想著便心酸起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嘗過女人是什么滋味……一絲**從舌根下涌出來,流經(jīng)嘴角時把口唇燙傷。女人們看見了樹皮嘴上的血漬,低下頭,心跳的頻率加快。她們可能已經(jīng)猜測到了,樹皮究竟想啥。
樹皮吐出一口血痰,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嘴巴,朝女人們揮了揮手:你們先回去吧,容老漢想想辦法。
自從迎娶回桑珠以后,柴胡把自己關(guān)進屋子,整天陪伴媳婦,足不出戶。樹皮知道柴胡學(xué)識淵博,眼光遠(yuǎn)大,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于是來到柴胡門前,叩響了柴胡的大門。打算向柴胡求教,怎樣處置千百萬那些眾多的妻妾。
好半天,院子內(nèi)寂靜無聲。樹皮正在納悶,突然大門吱一聲開了,只見柴胡拖著鞋,衣衫不整,睡意朦朧地揉著眼睛。樹皮抱拳作揖:打擾了,柴胡軍師,老漢我遇到一點小小的疑惑,特來向軍師討教。
柴胡見是樹皮,不敢怠慢,還了一揖:不知老前輩造訪,有失遠(yuǎn)迎,得罪了。
兩人來到客廳坐下。樹皮的臉上顯露出一絲詭秘的奸笑:大白天關(guān)起門來睡覺,晚上搞什么活動?
柴胡略顯尷尬,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fā):其實也沒有什么,去年蟬鳴時,我在墻上刻下蟬鳴的時分,昨天蟬又鳴了,我竟然發(fā)覺,今年蟬鳴的時分跟去年不差分毫。
樹皮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柴胡說的究竟是什么,揶揄道:軍師你可能還沒有睡醒把,怎么說起了胡話?
柴胡正色道:我清醒得很。為蟬鳴之事我徹夜難眠,思考了一個晚上。終于想通了,那只蟬是在提醒我們?nèi)祟?,夏天到了?
樹皮啞然失笑:我跟你不探討那些,探討那些對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只是來向軍師討教一個問題,千百萬升天了,他的眾多妻妾今天早晨來到我的大堂上喊冤,訴說她們從來沒有跟千百萬過夫妻生活,要求改嫁。老漢我明明知道這件事觸犯了大宋刑律,但是也認(rèn)為那些女人確實可憐,軍師你說,這件事應(yīng)該怎樣解決?
這時,桑珠從內(nèi)屋出來了,她給樹皮和柴胡分別倒了一杯茶水,然后非常大方地坐在兩人對面,不容柴胡回答,搶先說道:什么大宋刑律?你們漢人制定的有些法規(guī)讓人想不通。我們西夏可不管這些,女人改嫁合理合法。我的先夫死后,王兄就勸我改嫁。
柴胡臉色有些難堪,看了樹皮一眼。樹皮也有些驚詫。在我們莫宇,男人娶*婦被人瞧不起。大家不愿讓柴胡難堪,沒有人在柴胡面前問及桑珠的過去??赡桥撕孟窈敛辉谝?,說起自己的寡婦身份來一點也不隱晦。
桑珠看穿了兩個男人的心底,說得更加放肆:別假裝正經(jīng)了,樹皮大哥,你有沒有在千百萬那眾多妻妾里,給你選定一個?
柴胡低聲吼道:桑珠,不得在大哥面前如此說話!
桑珠坦然一笑:那有什么,我只不過是說出了樹皮大哥想說的話。神仙都想往****,何況我們這些普通的人。難道你柴胡見了女人就不動心?
樹皮尷尬極了,想不到這個女人說話這樣直白,一點也不給人留情面。細(xì)嚼之,話雖然辛辣,卻也有味?;盍肆鄽q,沒有正眼看一眼女人的勇氣。前一段時間聽說百子庵里的靜軒大師(蘿卜花)被老黃芩拐跑了,樹皮雖然覺得新奇,卻不敢相信?,F(xiàn)在看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柴胡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的媳婦說話,對這個女人柴胡愛恨交加,既愛桑珠的直白,又怵她的放肆,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說話做事從來不考慮后果。柴胡只能對樹皮說:老哥,賤內(nèi)說話有點不講方式,得罪之處請不要介意。
樹皮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突然想起了蟬鳴,于是轉(zhuǎn)移了尷尬的話題:軍師,我剛才來你家時也聽到了蟬鳴,卻沒有留意蟬鳴的時間。你說過今年蟬鳴的時間跟去年的分毫不差,究竟是什么原因?
其實,樹皮根本沒有興趣研究什么“蟬鳴”,只是不想再跟女人談?wù)撆?。想不到柴胡對研究蟬鳴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這是天象,天象每天都在運轉(zhuǎn),介于“恒”、“動”之間,動是表象,恒是永遠(yuǎn)??雌饋砻刻焯枛|起西落,實際上是在遵循一條規(guī)律,亙古不變。蟬比我們?nèi)祟惵斆?,最早掌握了這條規(guī)律。
本以為這個晦澀的話題桑珠不會插嘴,想不到那個女人講出了一層更深的道理:那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跟雞生蛋、蛋變雞一樣簡單。去年的那只蟬早死了,今年這只蟬是一只幼蟬,幼蟬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跟媽媽同一天鳴叫,她只是繼承了蟬媽媽的遺傳。雞奶奶孵化雞媽媽用的時間是二十一天,雞媽媽孵化幼崽同樣是用二十一天。我奶奶十月懷胎生下我媽,我媽同樣十月懷胎生下我。恒、動之間,實際上是一種陰陽轉(zhuǎn)換。
樹皮閉起眼睛在想:這一對男女****,盡搞些無用的名堂。肚子提抗議了,飯在哪里?人一老就有點不顧臉皮,樹皮嘴角**著,自言自語:肚子呀,你先忍耐一下,一會兒咱們吃蟬。
柴胡笑了,知道樹皮沒有吃飯。說:咱不吃蟬,咱吃羊。我們從西夏回來時帶了些羊肉,還沒有吃完。
桑珠坐著不動,問樹皮:樹皮大哥,你還沒有決定,把千百萬那些妻妾怎樣處置?
樹皮說:就照弟妹說的辦,準(zhǔn)她們嫁人。
桑珠還是坐著不動:我想見一見那些可憐的女人。
樹皮靈機一動,問桑珠:你想給那些女人做紅娘?
桑珠把眼皮耷拉下來:有那么一點意思。王兄原來想把我嫁給髯將軍,我拒絕了,我不配。我自己選擇嫁給柴胡。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年輕時一場大病剝奪了我生育的權(quán)利。在我們西夏,女人不生孩子叫做“堿包”,就是不長莊稼的鹽堿地,同樣被人瞧不起。因此想給柴胡再找一個會生孩子的女人,生子立后,百年之后靈前有人叩頭燒香。
震撼把兩個男人釘在墻上,變成了兩尊雕像。生長靈性的土,把生命的密碼蛻變成蟬鳴,沒完沒了的宣示,誰在聽?兩個男人互相對視,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其實不需要隱晦,誰都明白,桑珠只不過破譯了兩個男人的密碼,還原了人的本性,就讓惶惑偷襲成功。
羊肉煮熟了,食之無味。柴胡把吃剩的羊肉用荷葉包好,送給樹皮。樹皮把羊肉揣在懷里,語重心長地說:柴胡老弟,弟妹說得有道理,失去的彌足珍貴。我老了,這輩子不可能兒女繞膝。你還有的是時間,想辦法栽植自己的根。
樹上的蟬突然驚恐地一聲長鳴,落到地上,只剩下一只軀殼。黃雀得意的嘎叫統(tǒng)治了時空。柴胡和樹皮抬頭仰望,太陽無動于衷,沿著自己的軌跡,游走。
睡到自己的巢穴,樹皮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蟬。那是夏日,一只蟬不小心掉下樹梢,落入男孩的手中。男孩把蟬關(guān)進籠子里,每天用絲瓜花喂蟬,蟬用鳴叫來報答男孩……雖然被圈進一個狹小的天地,但是心甘情愿,因為籠子里的禪看到樹下落著一層厚厚的自己同胞的軀殼。在外邊漂泊久了,關(guān)進籠子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早晨起來揉揉眼,還在回味昨晚的夢。一只老鼠抖抖索索,在墻的縫隙里張望。那是莫宇縣剩下的最后一只老鼠。老鼠感謝樹皮的救命之恩,常常來陪伴樹皮,樹皮告誡老鼠,要牢記老鼠家族毀滅的教訓(xùn),千萬不能做損人利己的事情。老鼠謹(jǐn)記樹皮的教誨,再也不去偷人。饑餓時去松林里吃些松籽,口渴時喝些草葉上的露水。昨夜,老鼠路過千百萬家門口時傷心欲絕,想祭祀死去的同伴,鉆進了千百萬家的門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見千百萬的眾多妻妾扭在一起廝打,原來是為了爭奪半塊玉佩。那半塊玉佩上雕刻著一條龍的圖騰。老鼠見過那半塊玉佩,好像原來在苦瓜的脖子上掛著。老鼠趁那些妻妾打斗之際,悄悄地偷走了那半塊玉佩。
老鼠吞吞吐吐地告訴樹皮:老爺,我對不起你老人家,昨晚,我偷了千百萬家的玉佩。
樹皮還沒有來得及指責(zé)老鼠。衙役來報:千百萬的妻妾打著鬧著扭在一起,來到縣衙要樹皮老爺給他們評理,據(jù)說是丟失了一塊什么玉佩,她們互相指責(zé)對方是賊。
樹皮匆匆來到縣衙的大堂,只見女人們一個拽著一個的頭發(fā),一個撕破一個的臉皮,一見樹皮來了,紛紛向樹皮控告,她們家里丟失了玉佩。
樹皮縣官問道:什么玉佩?丟失玉佩有必要撕破臉皮嗎?女人們紛紛訴說:那玉佩是苦瓜的命根,她們聽說苦瓜還活著,打算拿著玉佩把苦瓜找回,因為她們是苦瓜的養(yǎng)母,苦瓜是她們唯一的牽掛。
原來是這么回事。樹皮有些感動,不知道怎樣安慰這些孤獨的女人。他拿出那塊玉佩問道:是這塊玉佩嗎?
女人們?nèi)嫉纱罅搜劬Γ豪蠣?,玉佩怎么能到你那里?
樹皮縣官說:這塊玉佩暫時先由本官保管,至于怎么到我這里就不必多問??喙犀F(xiàn)在生活得很好,你們就不必掛心了。還有,本官經(jīng)過認(rèn)真思考,同時也請教了資深人士,準(zhǔn)許你們娘家人來把你們領(lǐng)回,然后根據(jù)各人的情況選擇改嫁或者出家。
聽說準(zhǔn)許她們重新嫁人,女人們都高興得流出了熱淚。絕大多數(shù)女人表示不回娘家,一回娘家她們就失去了自由。她們建議由縣衙出一張征婚告示,男人們可以來挑選自己喜歡的女人,女人也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
樹皮說:這可能不行。準(zhǔn)許你們改嫁我都擔(dān)了極大的風(fēng)險,你們還想自己挑選男人,你們還想置我老漢于不仁不義之地。
女人們一旦沖出牢籠就變得肆無忌憚,她們像蟬那樣鳴叫,盡情地宣泄,在老爺?shù)拇筇美飺淅庵岚蜉d歌載舞,慶賀新生。甚至把樹皮抬起來甩向半空。炎炎夏日,空氣中凝結(jié)了太多的熱情,收割熱情的風(fēng)向男人們發(fā)出請?zhí)嚎靵戆?,翻曬你們喜歡的女人!
那是一個瘋狂的節(jié)日,縣衙的大門口聚攏了四面八方趕來的男人,他們交頭接耳,用鼻子嗅著混雜在空氣中的騷味,那是女人的氣息。女人們把用來存放生命的胎衣做為旗幟,綁在手指上揮舞?;鹆银B遵照月下老的囑托,用紅絲線把有緣的男人女人拴在一起。
一根紅絲線在半空里飄飛,樹皮伸手抓住,睜眼一看,絲線的另外一頭竟然拴著一只蛻變的老蟬。老蟬對著樹皮訕笑,皺褶里擠出一絲無奈。女人們吵著鬧著把樹皮和老蟬簇?fù)淼揭黄穑瑸樗麄兣e行盛裝婚禮。桑珠在人群里張望,竟然被一根紅絲線穿透手心。桑珠拽著紅絲線不停地纏繞,看不清絲線的那頭究竟拴著誰。密如蛛網(wǎng)的絲線織成巢,柴胡向桑珠招手:歸來吧,這里是千年的老屋。
絲瓜把藤蔓纏上樹身,老蟬圍著樹皮歌唱:百年修得同船渡……別看我人老珠黃,我仍然是未曾****的**。石榴開花的季節(jié)嫁給千百萬,一輩子侍候金錢,身上沾滿銅臭,未曾嘗過****。多謝紅絲線做媒,也是我倆前世有緣。樹皮用鼻子嗅著,焦渴的愛欲伸出觸角,把老蟬緊緊包裹。老蟬心甘情愿地鉆進樹皮的巢穴,把自己交給欲火冶煉,撂荒的土地插上犁鏵翻耕,制造**的過程需要悟性,火信子伸出長長的舌頭,老化的樹皮一層層剝落,詮釋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