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覺菩薩初來乍到,對這里的一切還很生疏,蓮座對于慧覺菩薩來說并不陌生,上輩子她曾經在慈恩寺擔任首席菩薩,只因動了凡念,被如來打下凡塵。可見神仙也罷,菩薩也好,凡是有生命的靈性都有兒女私情。百子庵雖然是佛門凈地,但是那一個烈女的身上沒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歷練!她們幾乎全都是在婚姻問題上遭到了滅頂打擊,才斬斷塵埃,遁入空門。那些剃度出家的尼姑們也無法保證全都六根清凈,有些尼姑動了凡心跟上情人偷跑的事情時有發生,還有些尼姑出家不久又被家人或者原來的丈夫領了回去,更有一些大膽的尼姑利用外出給人家做法事的機會跟野男人偷情,把孩子生在尼姑庵里,半夜里偶爾聽到嬰兒的哭聲。所以,有人曾經說過,百子庵里只有兩個尼姑身體是干凈的,一個是秀秀菩薩,一個是靜軒大師。
其實,那人說的也有些絕對,自靜軒大師向上,歷經六十六代大師,她們進入百子庵以前可能也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感情糾葛,有些大師甚至還有一些風流韻事,還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兒女。但是她們一旦剃度出家,卻都嚴守佛門規矩,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越軌行為,要不然死后絕對不會被冊封。所以,做一個大師也不容易,一般的尼姑做了大師以后應當說基本上不會再動凡心俗念,六根清凈了。
靜軒大師之所以能當上百子庵的大師,完全是由于她多年歷練而成。想當年千百萬把她送到百子庵出家時,蘿卜花才不到二十歲,初來時蘿卜花并不安心做尼姑,幾乎每天都在想著怎樣逃出這佛門凈地。她時常伸長脖子看著山門外的那條石板路,希望看到她所熟悉的身影——老黃芩。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蘿卜花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心上人。漸漸地蘿卜花明白了,她不可能走出佛門,在莫宇縣,千百萬具有“無冕王”的地位,挑戰千百萬就等于以卵擊石。老黃芩不可能來接她回家,因為,我們莫宇人仍然謹遵孔孟之道,把女人的******看得神圣無比,結了婚的女人改嫁,死后不準埋進男家的祖墳。老黃芩當然不知道,蘿卜花仍然是一個處女。蘿卜花出家還代表了某種象征的意義,莫宇縣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蘿卜花是當年千百萬的老爹給千百萬娶的“媳婦”,蘿卜花就是千老爺在百子庵的當然代表,前來朝拜的信男善女一見到蘿卜花,自然而然就會聯想起千百萬,就會聯想起千老爺在莫宇做的許多善事。前任大師坐化以后,莫宇縣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蘿卜花就是百子庵理所當然的主持大師。因為這個地位無人跟她競爭。
光陰荏苒,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青澀少女現今已是滿頭白發,按理說應該與世無爭與人無怨,六根清凈,再不想那些凡塵俗事了,百年坐化以后烈女的牌位里自然會有靜軒大師的位置。可是靜軒大師卻不是那樣,那份情感經過歲月的過濾和發酵,時間久了就散發出酒的醇香,特別是每當看到那些年輕人出雙入對,來百子庵燒香還愿的情景,內心的那種失落無以復加,有時施主會把自己新生的嬰孩主動遞給靜軒大師讓大師抱抱,靜軒大師接過孩子時雙手微微發顫,她太愛孩子了,那種愛,是一種純母性的愛,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佛家的瑞光,而是一種母愛的慈祥,她為所有的孩子和孩子的父母祈福,她從人們那里得到的,是一種距離感強烈的尊敬,盡管那種尊敬帶著虔誠,但卻缺少人世間固有的溫馨。靜軒大師在人們的敬仰和叩拜中生活,心似荒漠,渴望愛的雨露。
當然,這種思想只能暗藏在心底,不能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有任何表露,因為靜軒大師的工作性質不同,她干的工作象征著神權,她代表神仙在行使職權,具有不可褻瀆和侵犯的屬性,所以,表面上靜軒大師仍然每天為前來上香的信徒們祈福,閑暇時便在蒲團上閉目打坐,心似一葉孤舟,在浩瀚無垠的大海里漂泊。慧覺菩薩跟靜軒大師對面而坐,當然最清楚靜軒大師此刻的心境,因為慧覺菩薩看見了靜軒大師眼角里的淚珠。
夜深人靜的時候,一絲微風從門縫擠進,案桌上的青燈飄忽不定,靜軒大師端坐蒲團,雙手合十,閉著眼睛祈禱,佛的光環在頭頂上空縈繞,心的意像順著序列燃燒,冥冥之中的神靈在點撥靜軒大師的靈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歸來把,佛門凈地才是你唯一的歸宿。
慧覺菩薩滿懷憂郁的眼神看著靜軒大師,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自己的搭檔,因為她自己剛從感情的深淵里爬出,深知情感的魅力和誘惑,誰也無法厘清那亂如蛛網的情絲,心的巢穴里潛伏著太多的沖動,人的情感一旦沖破理智的羈絆,就會變得不顧一切。假如不是南海觀音把萍妃強行扶上蓮座,萍妃還打算徒步到北國去與欽宗相會。端坐蓮臺有什么好?每天只能不動聲色地接受著數不清的叩拜和供奉,感受到的卻是陰冷,因為那些叩拜和供奉抽去了情感的內核,單剩下敬仰的外殼,人一旦被神化,從頭到腳就會銳變成石頭。
慧覺菩薩想幫靜軒大師的忙,因為她不想讓靜軒也變成石頭。活著就要活得有血有肉,人的眼淚包含了太多的情感因素,能哭出來的人證明她血管里的血還在流,人一旦銳變成石頭,血管里的血就不會再流。其實,神仙們仰慕的是人生。
恍惚中只聽得耳邊有說話的聲音,靜軒大師微啟雙眼,看見了慧覺菩薩眸子里的關切。靜軒聽清了,慧覺在說:大姐,有啥心結,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解開。
靜軒眼圈發紅了,身子在篩,風停了,樹葉在門外偷聽,靜軒大師用無序的音節在唱,唱出了蘿卜花跟老黃芩苦澀的初戀,那些音符從靜軒的嘴里流出來,在神的大殿里回旋,火凝固了,血在燒,點點夜螢閃著磷光,組合成一幅看不懂的圖騰,慧覺腳踩蓮花,翩翩起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萍跟蘿卜花之間盡管經歷各異,但有一點息息相通,她們的血管里都流著殷紅的血,都懂得愛。愛不分地位、不論尊卑,是神賦予世間萬物的一種感應,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悟出愛的真諦,愛是一種脫殼化蝶的陣痛,只有經過愛的歷練,人才會變得更加完整。
此刻,萬籟俱寂,神仙界的兩個女人用心在交流愛的感受,墻上的影子隱退了,星星打著長長的哈欠,遠處什么地方,傳來大山睡覺時的鼾聲。慧覺菩薩說:姐姐,告訴妹妹,你傾心相愛的人……是誰?
靜軒哭出了聲:知道蘿卜花嗎?她沒有牡丹那么艷麗,不如睡蓮那樣多姿,她從吐蕊到花謝,僅僅在早晚之間。可她也有愛,她沒有魅力去愛英俊瀟灑的王子,她的愛本身就帶著一種苦澀,她愛上了老黃芩。靜軒演繹他們相愛的過程,沒有花前明月,沒有信誓旦旦,也沒有呢喃低語,像行云流水那么自然。
萍聽著,像寒冰解凍,胸腔里響起了水聲,那是萬物復蘇的先兆,萍感到了驚恐。神仙界的清規戒律多如牛毛,稍有不慎,靈魂就會被下到油鍋里煎熬。
然而,一種無以復加的誘惑刺激著萍,那就是復活。她不愿坐在蓮座上去接受蕓蕓眾生的供奉,她向往一種鮮活的人生。萍從蓮座上下來了,伸伸懶腰,活動活動手腳,然后手托凈瓶,從窗子飛了出去。靜軒大師看得真切,天上的群星和地上的螢火尾追著萍,組成一幅鳳凰涅槃的圖騰。
老黃芩睡在地溝里,又餓又冷。渾身的熱量已經耗盡,血管里的血液變得黏稠,整個身子已經僵硬,無數鬼魅對著他獰笑,只有心還在跳動。老黃芩跪地禱告,祈求鬼魅寬限他一個時辰,他想看一眼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牽掛的女人!鬼魅們可不管什么人情冷暖,折磨弱者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把鐵鏈套在老黃芩的脖子上,用藤條趕著老黃芩到閻王那里交差。
猛然間一道弧光劃破夜空,怕光的鬼魅們在佛光的照耀下紛紛逃逸。一陣風刮過,老黃芩被樹葉托起,隨風飄落在一座孤島上,迎著早晨的霞光,老黃芩看見了他晝思夜想的蘿卜花。
百子庵靜軒大師的蒲團,即刻坐上了另一位大師。神仙界跟我們人類一樣,不允許出現權力真空。其實,就是大師這個位置,也有許多競爭者,每一位大師都有一定的來頭,慧覺菩薩主持了新大師的命名儀式,賜名新大師為“智能”,智能大師主持百子庵的日常事務,百子庵人如潮涌,香火依舊那么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