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的辛苦和疲勞使我心力交瘁,我看萍妹已經(jīng)清醒過來了,無甚大恙。屋子里人來客往,我抽個空檔,溜出屋子,沿著田間小路一直向前走,小路上遺落著我童年時代的夢。我彎下腰,把那一枚枚兒時的記憶撿拾起來,串成項鏈,我不知道該把項鏈獻給誰,腦子里一片茫然。
突然間我看見前邊不遠的地方,閃爍著粼粼火星。我懷疑那是幻覺,使勁地擦了擦眼睛,那火星非但沒有從眼睛里抹去,反而越燒越旺,并且能聽到劈里啪啦的響聲。原來是奶奶和玉環(huán)媚娘她們播下的火種出土了,藍藍的火苗連成一片,把天上的云彩染紅。
我在燃燒著火苗的地頭坐下,讓思緒跟著感覺走。今天的太陽已經(jīng)死去了,明天的太陽還沒有生成。圓月如冰輪,不合時宜地掛上樹梢,有人在唱一首古老的歌,那歌聲難聽極了,像夜貓子在哭。
我昏昏欲睡,順勢倒在地頭,火苗舔噬著我的前胸和后背,臆想中玉環(huán)和媚娘兩個胖妞拉著我的手沿著墓道一直朝下走,我看到了墻上的壁畫,看到了排列有序的俑。我在俑陣中尋找,希望找到我自己。結(jié)果,我看見了髯翁、看見了根叔、看見了劉邦、看見了項羽、看見了世民、看見了我以前認識的所有朋友。我看見隆基先生向我招手,我突然想起了,這隆基先生是不是跟玉環(huán)女還有那么一段……戀情?我回過頭,已經(jīng)不見了玉環(huán)和媚娘,墻上的壁畫里,一大群宮娥們正簇擁著雍容華貴的武則天和楊貴妃向我走來,我幡然醒悟:我家的那倆個胖妞該不是武則天和楊貴妃……轉(zhuǎn)生?
我在壁畫中尋找,尋找那些我熟悉的面孔,突然間,我在眾多美女中間,發(fā)現(xiàn)了萍,我想不起萍妹究竟像誰,只是感覺到,她在眾多美女之間,顯得與眾不同。我想起了哲學(xué)家柴胡的名言:這個世界只為兩類人而存在,一類人是帝王,另一類人是美女。站在這些帝王和美女們中間,我開始咀嚼哲學(xué)家這句名言的全部內(nèi)涵,雖然那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這就是世界。在這帝王扎堆的地方,當然美女如云,所不同的是,帝王都站著,而所有的美女都貼在墻上。看得出那些帝王們一個個躊躇滿志,有那么一點呼之欲出的欲望。這不知是誰的創(chuàng)意,讓帝王們?nèi)甲≡谝黄穑麄冎g互相監(jiān)督著,誰也不能對墻上的美女們想入非非。這極有可能是對他們生前奢靡生活的一種懲罰,也許是閻王故意這樣安排,為的是便于對這些帝王們進行管理。
美女們對我擠眉弄眼,為我奉送獻媚的笑臉。其實我心里比誰都清楚,帝王跟前的女人最寂寞,特別是這些為帝王而殉葬的女人,每一個活著的靈魂都能激起她們想入非非的欲望。令我感到沮喪的是,萍妹看都不看我一眼,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漠然。我憋尿了,到處找不到撒尿的地方。我顧不了許多,褪下褲子瞅準一個空檔澆了一泡尿水,突然聽到一聲叫罵:誰這么缺德,尿了朕一身!
我低頭一瞅,原來是劉玄德。我有些詫異,為什么其他的帝王都站著,劉玄德卻睡在那里?有一次我問哲學(xué)家柴胡老師,假如讓劉玄德統(tǒng)一了全國,他第一個要殺的人是誰?柴胡老師不容置疑地告訴我:諸葛亮是劉玄德第一個祭刀之人!
我不得不佩服哲學(xué)家柴胡睿智的眼力,其實我也是這樣認為。別看諸葛亮為了報答劉玄德三顧茅廬而殫精竭慮,其實諸葛亮并沒有看透劉玄德虛偽、狡詐、陰險的一面。這些問題我們以后再討論。我必須為我尿到別人身上而道歉,我一連說了幾聲對不起。看得出劉玄德雖然怒氣未消,卻也無可奈何。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嘗試著把劉玄德扶起,結(jié)果證明我是在白費力氣。站在一邊的隆基先生對我說:你不用扶了,這是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閻王規(guī)定我們這些人輪流坐莊當皇帝,誰當了皇帝他的塑像就必須放倒。劉玄德正在臺上擔當徽宗這個角色,所以我們這些站著的帝王里邊沒有劉玄德的地位。
想不到那劉玄德涕淚交加,對我哭訴道:賢弟,朕并不在意你尿了朕一身。萍妃是朕的兒媳,朕知道朕的兒媳和朕的孫子清都在你們莫宇。欽宗和徽宗皇帝正在北國受辱,朕把萍妃和清托付給你……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這個中國歷史上最無能,最窩囊的皇帝,說老實話我最瞧不起這個劉玄德,可是我不能不盡心照顧好萍妹。我聽到我對劉玄德說:請君王放心。
我還有些疑惑:明明根叔和髯翁經(jīng)常跟我在一起,為什么墓室里還有他倆的塑像?況且我清楚地知道這根叔并沒有當過皇帝,卻怎么跟這些帝王們站在一起?我問隆基先生,隆基先生說他也不知道。劉邦插言道:我來的時候這墓室里只有他倆,我問過我們的老領(lǐng)導(dǎo)閻王,閻王說我們還是肉眼凡胎,而嬴政和他的兒子扶蘇經(jīng)元始天尊指點,已經(jīng)得道成仙,人家從人間到陰間來去自由,有特別通行證。
正在這時髯翁開言道:丟兒快回去,奶奶找不到你了,急得都快瘋了。接著猛推我一掌,我墜入迷津,耳邊風聲大作,心懸著,身子朝下飄落,嘴里大喊:玉環(huán)和媚娘,你二人救我!
猛然間睜開眼,我看到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奶奶跟她的兩個孫子媳婦正在忙著收割地里的火,她們把火集中堆放在一起,地平線上便燃燒著一個碩大的太陽。太陽的影子里,萍妹邊歌邊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歌聲憂傷,委婉,讓人在無盡的思念中眷戀。我不知道這首歌詞出自何人之手,只是聽起來有點耳熟。萍妹那婀娜的舞姿勾起了我兒時的回憶,失去的彌足珍貴,此時的我,被太陽分娩時那壯麗的場景吸引,感覺中萍妹的歌聲和天地溶為一氣,那太陽專為萍妹而誕生。玉環(huán)和媚娘站在太陽底下?lián)]舞著鐮刀歡呼,白發(fā)揚起的奶奶被太陽托起,奶奶臉上的皺褶變成了太陽山上的溝壑……奶奶!我哭著撲向太陽,奶奶對我回眸一笑:丟兒,記住奶奶的話,物質(zhì)不滅,奶奶將會以另外一種方式重返人生……
天空瓦藍,凈無云翳。太陽突然間變得黯然無光,星星眨著賊亮的眼。玉環(huán)和媚娘緊緊依偎在我的身邊,驚恐地看那天狗一口一口地將那太陽吞完。根叔揮舞著佛塵在半空中祈禱,萍妹仍然在天地連接的地方邊歌邊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斷松岡
萍妹——我喊著,你回來吧!萍妹沒有聽見我的喊話,仍然不停地歌唱,半空中猛然聽到一聲脆響,二郎神揮舞著神鞭教訓(xùn)不聽話的哮天犬,只見那天狗大張著嘴,把吃進去的太陽吐了出來。星星隱去了,太陽紅得耀眼。
隱隱約約傳來天籟之音,琴瑟齊鳴,鼓樂陣陣,百子庵執(zhí)事靜軒大師親率眾多尼姑款款而來,一蓬蓮花轉(zhuǎn)瞬間盛開,萍妹端坐蓮臺,眾多僧尼跪地而拜,南海觀音手托凈瓶將甘露向人間普灑,口稱萍妹為“御妹”:御妹,因為秀秀菩薩有一段孽緣未了,從今后御妹就是百子庵第六十八代傳人,如來佛祖冊封御妹為慧覺菩薩……萍妹嘴角留下一絲永久的微笑,從頭到腳漸漸地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