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輾轉
- 每條彎路都通向自我
- (英)奧利弗·薩克斯
- 22088字
- 2025-03-10 16:48:23
二戰期間,稚齡的我被送往寄宿學校。在那里我感覺像在坐牢,身不由己。我渴望掙脫囚籠,自在游走,獲得超凡的能力。這樣的體驗我在夢里飛翔時有過,去學校附近的村子騎馬時也有過,雖短暫但滋味撩人。我為駿馬的剛柔相濟所傾倒,至今還記得它那輕快的步伐、溫熱的軀體和身上那甜美的干草氣息。
我的摯愛是摩托車。我父親在戰前就有一輛。那是一臺斯科特“飛鼠”[1],它有一個大大的水冷發動機,排氣管發出的聲音如同尖嘯。我也想要一輛動力強勁的摩托車。在我心中,摩托車、飛機和駿馬的形象融為一體,摩托車手、牛仔和飛行員的形象合三為一。騎手必須使出洪荒之力來駕馭他們那強大的坐騎,險象環生但又欣快連連。西部片和歌頌英勇空戰的電影為我孩提時代的想象力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我看到電影中的飛行員冒著生命危險駕駛“颶風”戰斗機和“噴火”戰斗機,而厚厚的飛行夾克就像摩托車手的皮夾克和頭盔一樣保護著他們。
1943年,我十歲。回到倫敦的家中后,我熱衷于坐在客廳窗邊的座位上,觀察飛馳而過的摩托車,并試圖辨認它們的品牌和型號(戰后,汽油短缺情況緩解,摩托車就多起來了)。我認識十幾個品牌——AJS、英倫凱旋、BSA、諾頓、無敵、文森特、維洛賽特、羚羊和新光(Sunbeam),還有一些罕見的外國摩托車品牌,例如寶馬和印第安摩托。
青少年時代,我會定期和一個志同道合的表弟去水晶宮看摩托車大賽。我經常搭便車去斯諾登尼亞爬山或者去湖區游泳,有時候能搭到摩托車。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感受讓我興奮不已,我不由得做起白日夢,幻想著有朝一日買上一輛線條流暢、動力強勁的摩托車。
十八歲那年,我入手了第一輛摩托車。那是一臺二手的BSA“矮腳雞”,有一個小小的二沖程發動機。然而,后來我發現它的剎車有問題。第一次上路,我騎著它前往攝政公園。萬幸我去的是公園,否則我可能就沒命了。就在我開足馬力的時候,油門失控了,無論我如何用力踩剎車都剎不住,連車速都降不下來。攝政公園外面是條環路,我騎著它在環路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無法讓它停下。我時而鳴笛,時而大喊,警告行人讓路。兩三圈下來,每個人都會自動讓開,還在我一次又一次經過時大聲鼓勵。我心知肚明,等到汽油用盡,摩托車就會停。終于,在我不由自主地繞著公園轉了幾十圈之后,發動機發出一陣噼啪聲,熄火了。
母親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我買摩托車,這在我意料之中,但父親的反對讓我感到驚訝,因為他自己也騎過摩托車。為了勸說我不要買摩托車,他們給我買了一輛1934年產的標準牌小汽車,時速還不到40英里[2]。我越開越厭惡它,有一天腦子一熱就把它賣了,轉手買了這臺“矮腳雞”。這下,我不得不向父母解釋,一輛動力不足的小汽車或者摩托車非常危險,因為脫困很難,而尺寸更龐大、馬力更強勁的摩托車會更安全。他們無奈地同意了這一點,贊助我買了一臺諾頓牌摩托車。
騎上我這第一臺250毫升排量的諾頓牌摩托車后,我有好幾次差點出事。第一次,我望見前方交通燈變紅,但車速過快,無法安全地剎車或者轉向,于是我徑直向前開,居然奇跡般地從兩條相反方向的車道之間穿了過去。一分鐘后,我才回過神來,又騎行了一個街區,把車停靠在一條小路上,然后暈倒了。
第二次,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騎行在一條蜿蜒的鄉村公路上。對面開來一輛汽車,它沒有調暗大燈,差點亮瞎了我的眼睛。我以為我們會迎面相撞,但在危急關頭,我抬腿下了車(我的表述過于溫和了,其實這個動作可能救命,也可能致死)。摩托車脫離我的控制繼續往前沖(它沒有撞上對面的汽車,但徹底毀了),而我自己則轉身朝另一個方向撲出去。幸運的是,我罩著頭盔,蹬著靴子,戴著手套,全副武裝,所以雖然在濕滑的路面上滑行了20碼[3]左右,但一點都沒刮傷。
我的父母嚇壞了,但看到我毫發無損又非常高興,在得知我還想買一輛馬力更大的摩托車(600毫升排量的諾頓“主宰者”)時,詭異地沒怎么反對。彼時,我已經完成在牛津大學的學業,正準備前往伯明翰擔任外科住培生,工作時間為1960年的1月至6月。我小心翼翼地指出,伯明翰和倫敦之間新開通了M1高速公路,如果有一輛跑得快的摩托車,我每個周末都能回家。當時的高速公路還沒有限速,所以我花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家。
在伯明翰,我結識了一個摩托車愛好者團體,嘗到了與志同道合的伙伴組成集體的樂趣。在那之前,我一直獨自騎行。伯明翰周邊鄉村依舊一派自然風光。我們還騎摩托車去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碰上什么莎劇上演就看什么,特別有意思。
1960年6月,我參加了馬恩島TT賽[4],也就是每年在馬恩島舉行的盛大的旅游者杯摩托車賽。我弄到了一個緊急救援醫療服務臂章,得以進入維修站,看到了一些車手。我做了詳細的筆記,打算以馬恩島為背景寫一部有關摩托車賽事的小說。我為此做了大量的研究,但從來沒有動過筆。[5]
倫敦的北環路在20世紀50年代也沒有限速,這對那些鐘情于速度的發燒友來說非常誘人。那里的王牌咖啡館很出名,愛開快車的摩友們經常在這里出沒。“過百”(時速達到100英里及以上)是打入他們內群體——“飛馳男孩”的最低標準。
當時已經有幾款摩托車能夠“過百”,尤其是那些經過調校、減過重(包括排氣管)并添加高辛烷值燃料的摩托車。難度更高的是“點燃街頭”,即在二級公路上賽車,你一進入王牌咖啡館,就有可能受到挑戰。然而,如果你想找人對開摩托車看誰先閃避,一般沒人應戰,因為即使在那時候,北環路也是車水馬龍。
我從來沒有跟人對開摩托車比過膽量,但我挺喜歡公路賽車的;我的600毫升排量“主宰者”的發動機稍稍擴過缸,但沒法跟王牌咖啡館里那幫人中意的1000毫升排量文森特牌摩托車相提并論。我曾經試駕過文森特,但覺得它太不穩定,尤其在低速時,跟我的諾頓截然不同。諾頓摩托車有一個“羽絨床”車架,無論速度如何都非常穩定(我想過可否把文森特的發動機裝到諾頓摩托車的車架上,在多年后發現這種“諾文森”真的存在)。限速制度出臺之后,“過百”煙消云散,樂趣不再,王牌咖啡館走下神壇。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一位有見地的校長在成績報告單上寫道:“薩克斯會走得很遠,如果他沒有走過頭的話。”他的預見屢屢成真。小時候,我做化學實驗經常過頭,家里充斥著各種有毒氣體。幸運的是,我從來沒有燒掉過我們頭頂那片瓦。
我喜歡滑雪。十六歲那年,我加入一個學校團體去奧地利玩滑降。第二年,我獨自前往挪威泰勒馬克進行越野滑雪。滑雪很順利,在乘渡輪返回英國之前,我先去免稅店買了兩升阿夸維特酒[6],然后走出挪威邊境檢查站。挪威海關官員不在乎我帶走幾瓶酒,但(據他們告知)我只能帶一瓶酒進英國,另一瓶會被英國海關沒收。我懷抱兩瓶酒爬上渡輪的上層甲板。那天天氣晴朗,氣溫很低,不過鑒于我穿著保暖滑雪服,我認為沒問題,不會受凍。其他人都待在船艙里,而我獨占整個上甲板。
我有書可讀:我正在讀《尤利西斯》,讀得很慢。我還有阿夸維特酒可喝:沒有什么比酒精更能從內而外地讓人暖和。輪船緩緩前行,很是催眠。我坐在上層甲板上埋頭讀書,時不時地啜一口阿夸維特酒。直到某一刻,我驚訝地發現,淺斟低酌之下,酒瓶已經半空。我自忖沒有什么反應,于是繼續邊讀書邊啜飲。因為酒瓶已經半空,所以瓶底被我越舉越高。覺察到渡輪靠岸時,我都蒙了,我一直沉浸在《尤利西斯》中,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酒瓶已空,我還是沒有任何異常體感。我想,這玩意兒肯定沒他們吹噓的那么烈,雖說酒標上寫著“100度”。我如常起身,不想立馬栽倒在地。太奇怪了,難道船突然顛了一下?我剛站起來,又摔了一跤。
直到這一刻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喝醉了——酩酊大醉,不過酒精顯然直接進入了我的小腦,我腦袋里的其他部分不受影響。有個船員上來查看乘客是否已經全部下船,發現我正撐著滑雪杖奮力行走。他喊來另一個船員幫忙,一邊一個架著我下了船。雖然我一路踉蹌,引人旁觀(大部分人都被我逗樂了),但我覺得自己成功鉆了制度的空子。我從挪威帶走了兩瓶酒,到英國時只剩一瓶。我“乾坤大挪移”,讓英國海關官員少沒收了一瓶酒。根據我的猜想,他們一定很想喝。
1951年發生了好幾件大事,有的令人神傷。3月,陪伴我長大的伯蒂阿姨去世了。她一直和我們同住,無條件地愛著我們所有人。伯蒂身材嬌小,智力不高,是我母親的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位智障人士。我一直不清楚她早年發生了什么事。有人說她在嬰兒期頭部受傷,也有人說她罹患先天性甲狀腺功能減退癥。這些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她就是伯蒂阿姨,是我們家庭的重要一員。伯蒂的離開對我影響很大,也許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她已經深深地融入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幾個月前,正是伯蒂給我拿來了牛津大學通知我獲得獎學金的電報。她擁抱我,祝賀我,還流了眼淚,因為她知道這意味著我——她最小的外甥——要離開家了。
按計劃,我要在夏末啟程去牛津。我剛滿十八歲,我父親覺得時機成熟,有必要同我進行一次男人之間、父子之間的嚴肅的談話。我們討論了給我多少零花錢比較合適——這個問題不大,因為我相當節儉,唯一花錢多的地方是買書。然后,父親坦露了他真正擔心的問題。
“你似乎沒幾個女朋友,”他說,“難道你不喜歡女孩子嗎?”
“她們挺好的呀。”我回答說,希望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
“或許你更喜歡男孩?”他窮追不舍。
“是的,但這只是一種感覺,我從來沒有‘做過’什么。”然后我擔心地補充道,“別告訴我媽,她會受不了的。”
可父親還是告訴了她。第二天早上她下樓的時候一臉怒容,我從未見過她這么生氣。“你真是令人憎惡,”她說,“我要是沒有生下你就好了。”然后她就走出家門,此后好幾天都不理睬我。等她肯跟我說話了,她再也沒有說過上面那樣的話(這整件事也不再提),但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道裂痕。我母親的思想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很開放,愿意予人支持,但在這個方面卻非常嚴厲死板。她和我父親一樣,經常讀《圣經》,她熱愛《詩篇》和《雅歌》,卻被《利未記》中那些可怕的表述困擾:“不可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的。”
我的父母都是醫生,藏有許多醫學書籍,其中有幾本專門講“性病理學”。我在十二歲的時候就翻閱過理查德·克拉夫特—埃賓[7]、馬格努斯·赫希菲爾德[8]和哈夫洛克·藹理士[9]的著作。但我覺得很難說自己有“病”,也不認為我的身份認同可以簡單地歸結為一個名稱或一個診斷。在學校,我的朋友們知道我“與眾不同”,那只是因為我不參加那些以愛撫和親吻告終的派對。
我醉心于化學和生物,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或者我的內心——懵懵懂懂,沒有愛上過學校里的任何人(不過,放在樓梯口的一尊著名雕像的復制品激起過我的性欲。該塑像是一比一復制的,描繪的是肌肉發達、全身赤裸的拉奧孔同巨蛇搏斗,試圖救出他的兩個兒子的場景)。我知道,有的人一想到同性戀就驚恐萬分,我猜我母親可能就是如此,所以我才對父親說:“別告訴我媽,她會受不了的。”也許我不應該告訴我父親,總體而言,我認為我的性向是我的事,同他人無關,它不是秘密,但我不愿意談論。埃里克和喬納森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他們都知道,但我們幾乎從不討論。喬納森說,他認為我是“無性”的。
我們都是被成長環境、文化和時代塑造的產物。我不得不反復提醒自己,我母親出生于19世紀90年代的一個正統家庭,而在當時的英國,同性戀行為不僅被視為變態,還是一種刑事犯罪。我還必須記得,性和宗教、政治等領域類似,會在歷來正直、理性的人的心中激起強烈的、非理性的情緒。我母親并非有意產生這樣殘酷的念頭,恨不得我死去。現在想來,她只是突然間不知所措,她可能對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感到后悔,也可能從此將其封閉在她腦海中的一個密室里。
然而,她說的話困擾了我大半生,讓我無法自由地、快樂地表達自己的性向,反而時時背負罪惡感。
我哥哥戴維和他的妻子莉莉得知我缺乏性經驗,認為我可能臉皮太薄,需要一個好女人,甚至一次暢快的性愛來糾正自己。1951年圣誕節前后,我在牛津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結束后,他們帶我去了巴黎,按照計劃,他們不但要帶我去看風景——盧浮宮、巴黎圣母院、埃菲爾鐵塔,還要幫我找一個好心的妓女,讓她按我的步調,熟練而耐心地對我進行性教育。
一名年紀和性情都合適的妓女浮出水面。戴維和莉莉事先跟她面談過,解釋了情況。然后我進入她的房間。驚恐之下,我的陰莖軟趴趴,我的睪丸恨不得縮進我的腹腔。
那位長得很像我的某個姨媽的妓女用眼睛一掃就了然了。她的英語說得很好(這是她入圍的條件之一),她說:“別擔心,咱們舒舒服服喝杯茶吧。”她拿出茶具和小茶點,點火燒水,問我喜歡哪種茶。“正山小種,”我說,“我喜歡那種煙熏的味道。”這時,我已經能夠如常說話,自信心也回來了。我們一邊享用煙熏味紅茶,一邊放松地聊天。
半小時后,我向她告辭。我的哥哥和嫂子滿懷期待地等在外面。“怎么樣,奧利弗?”戴維問道。“棒極了。”我一邊說著,一邊抹掉了胡子上的蛋糕屑。
在我十四歲那年,人人都默認我會學醫。我的父母都是醫生,兩個哥哥也是。
然而,我心意未決。我當化學家眼看無望,這門學科的發展已經超越了我中意的18、19世紀盛行的無機化學。但在十四五歲時,受學校生物老師和斯坦貝克的小說《罐頭廠街》[10]的啟發,我曾經想當一名海洋生物學家。
在獲得牛津大學的獎學金后,我面臨一個選擇:我應該堅持學習動物學,還是攻讀醫學預科,上解剖學、生物化學和生理學課?感官生理學尤其讓我著迷——我們為什么能看到顏色、景深、運動?我們如何辨識事物?我們怎樣通過視覺理解這個世界?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視覺性偏頭痛而對這些感興趣。這個毛病的先兆除了眼前閃光,還有喪失對顏色、景深或運動的感知,甚至無法識物。在幾分鐘的時間里,我的視覺失而復得,令人又害怕又著迷。
在家里,我的小小化學實驗室兼用作攝影暗房。我對色彩和立體攝影特別感興趣,它們讓我好奇大腦如何構建顏色和景深。海洋生物學和化學探索都讓我興致勃勃。但現在,我想了解人類大腦的工作機制。
雖然別人認為我聰明,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才智勝過他人。我和學校里最親密的兩個朋友喬納森·米勒和埃里克·科恩一樣,對科學和文學都很癡迷。我敬佩于喬納森和埃里克的智力超群,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非要同我廝混。可我們都獲得了大學的獎學金。后來,我遇到了一點問題。
在牛津大學,通過大一期末考試的學生才算正式入學,這被稱為“預考”。照理,我只要走過場即可,因為我此前已經獲得了公開獎學金。然而,我沒能通過預考;第二次預考,我還是不及格。第三次預考不及格之后,院長瓊斯先生把我拉到一邊,說:“薩克斯,你申請獎學金的論文寫得很好,為什么這個傻不拉幾的考試卻老是考不出來?”我說我不知道,他說:“好吧,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了。”于是我第四次參加考試,總算通過了。
在圣保羅學校,我同埃里克和喬納森一起,輕松地游走在藝術和科學之間。我同時擔任文學社的社長和野外俱樂部的秘書。到了牛津大學,文理兼修比較困難,因為解剖學系、理科實驗室和拉德克里夫圖書館都集中在南帕克斯路,與大學的講堂和學院相距甚遠。我們這些理科生或醫學預科生同大學的其他人來往不便,社交也有隔膜。
我在牛津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就深刻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要寫很多論文提交給導師,為此必須泡在拉德克里夫圖書館,閱讀各種研究論文和綜述論文,篩選出在我們看來最重要的內容,并以一種有趣的、獨創的方式寫成自己的論文。長時間啃讀神經生理學論著令人愉快,甚至令人激動——廣闊的新世界似乎在我面前徐徐展開,但我日漸意識到某種缺失。除了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的《傳記文集》[11]之外,我幾乎沒有讀過非專業書籍,而我還想寫一本帶有臨床色彩的傳記文集呢——每篇介紹一個具有不尋常的弱點或長處的人,并揭示該特點對其人生的影響。簡而言之,這部文集將是某種臨床傳記或者個案史。
我想到的第一位(到頭來也是唯一一位)傳主是西奧多·胡克。我是在一本西德尼·史密斯(他在維多利亞時代早期以機智著稱)的傳記里看到他的名字的。胡克比史密斯早生一二十年,同樣妙語連珠。此外,他的音樂創造力無與倫比,據說他創作過五百多部歌劇,全都是坐在鋼琴前即興彈奏出來的,他還包辦了所有角色的唱段。這些作品都有如曇花一現——驚艷,卻無法被留住。他信手拈來,從不重復,作品未曾被記錄,旋即被人遺忘。書中對胡克的即興創作天才的描述令我著迷,我不禁想,什么樣的大腦才能做到這一切?
我找來各種關于胡克的資料,還讀了一些他寫的書。奇怪的是,這些書非常沉悶、矯揉造作,同他人描述中的精巧才思形成強烈反差。我常常琢磨胡克這個人,臨近秋季學期結束時,我寫了一篇關于他的文章,用打字機密密麻麻地打印了將近六大頁,總共四五千字。
最近,我在一個箱子里翻到了自己的一些早期作品,其中就有這篇文章。重讀之下,它好洋洋灑灑、好旁征博引、好華而不實、好自命不凡啊。這似乎不是我的風格。當年的我是找了一個藍本大抄特抄,還是用了半打資料東拼西湊?或者,這真是我自己寫的,因為我是個十八歲的毛頭小伙,所以偏要用一種學究氣的、教授派頭的風格,好顯得自己與眾不同?
寫胡克只是一種消遣。我的大部分論文都是關于生理學的,每周我都得讀給導師聽。我選了聽覺研究的題目后非常興奮,讀了很多,想了很多,以至于到最后沒有時間動筆寫論文。向導師匯報那天,我拿了一個便箋本,假裝讀上面的內容,實則臨場發揮,為了逼真還記得時時翻頁。突然,卡特(C.W.卡特博士,我在王后學院的導師)打斷了我。
“我沒聽明白,”他說,“你能不能再讀一遍?”我有點緊張,竭力還原最后幾句話。卡特一臉疑惑。“讓我看看。”他說。我把空白便箋本遞給他。“了不起,薩克斯,”他說,“非常了不起。但今后,我希望你能把論文寫出來。”
作為牛津大學的學生,我不但可以去拉德克里夫圖書館,還可以去博德利圖書館。那是一個很好的綜合圖書館,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602年。我就是在那里邂逅了胡克晦澀難懂、已遭遺忘的作品。沒有其他圖書館(大英博物館圖書館除外)能夠提供我需要的資料,而且博德利圖書館的寧靜氛圍極其適合寫作。
不過,我在牛津大學時期最喜歡的圖書館是我們王后學院自己的圖書館。據說這座宏偉的建筑是克里斯托弗·雷恩[12]設計的,圖書館里的海量藏書存放在一個由暖氣管道和書架組成的地下迷宮里。
手捧典籍、翻閱1501年前印刷的古版書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特別喜歡康拉德·格斯納[13]寫于1551年的那本圖文并茂的《動物史》(里面有阿爾布雷特·丟勒繪制的著名的犀牛圖),還有路易斯·阿加西[14]的四本魚類化石著作。在那里的書架上,我看到了達爾文所有作品的初版。也是在那里,我愛上了托馬斯·布朗爵士[15]的所有作品——他的《醫生的宗教》《甕葬》《居魯士的花園》等。有些作品實在荒唐,卻又實在文采斐然!有時,布朗的古典式夸夸其談讓人受不了,我就改讀優雅精致的斯威夫特。當然了,圖書館里也收藏著他所有作品的初版。從小到大,我讀的都是我父母喜歡的19世紀作品。王后學院圖書館的地下室讓我認識了17和18世紀的文學——約翰遜、休謨、吉本和蒲柏。所有這些書籍都任由我們取閱。它們沒有被鎖進某個特別的善本室,而是(在我想來)甫一問世就上了架。在王后學院的地下室里,我真正體會到了歷史、掌握了我的母語。
我的母親是一位外科醫生和解剖學家。雖然她已經認識到,我笨手笨腳,無法追隨她的腳步成為外科醫生,但她指望我至少能在牛津大學的解剖學課程上拿個好成績。我們解剖了尸體,聽了教授講課,幾年后,解剖學畢業考試如期而至。成績一公布,我發現自己在班里排名倒數第一。我擔心母親的反應,覺得有必要喝上幾杯,于是去了我的老據點——寬街上的白馬酒館。我喝了四五品脫[16]烈性蘋果酒,它比大多數啤酒烈,也更便宜。
我腳步虛浮,醉醺醺地從白馬酒館出來,突然冒出了一個孤注一擲的念頭。我要爭取牛津大學一個非常知名的獎項——西奧多·威廉斯人體解剖學獎學金,來彌補我那慘不忍睹的解剖學畢業考試成績。當時,獎學金考試已經開考,但我還是跌跌撞撞地闖進考場,找到一張空課桌坐下,端詳起考卷。
考卷上共有七道問答題,我選了其中一道(“結構歧異是否意味著功能分化?”),一刻不停地寫了兩個小時,把我能想到的所有動物學和植物學知識都結合到解答里。然后我拍拍屁股走人,那時候離考試結束還有一個小時。其他六道題我一個字都沒寫。
考試結果公布在那個周末的《泰晤士報》上。鄙人,奧利弗·沃爾夫·薩克斯,得獎了。人人都目瞪口呆——一個解剖學畢業考試倒數第一的人怎么可能獲得西奧多·威廉斯獎?我倒不是特別驚訝,因為我有過先例,參加牛津大學的預考時就發生過類似情況,只不過順序反了過來。考查事實、讓人回答“是”或“不是”的考試我不擅長,但面對論述題我能大展拳腳。
西奧多·威廉斯獎的獎金是50英鎊。50英鎊!我從來沒有一下子拿到過這么多現錢。這一次,我沒去白馬酒館,而是奔向布萊克威爾書店(就在白馬酒館隔壁),花44英鎊買下全12卷的《牛津英語詞典》。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令人夢寐以求的書籍。后來,上醫學院期間,我通讀了整部詞典。直到今天,我在睡前仍然喜歡時不時地從書架上取下一卷,讀上幾頁。
我在牛津大學最親密的朋友是一位羅德學者,一位年輕的數理邏輯學家,名叫卡爾曼·科恩。上大學前,我從未結識過任何邏輯學家。卡爾曼的學術專注力深深地吸引了我,他似乎有能力連續幾個星期不停地思考同一個問題,而且激情澎湃。思考本身似乎讓他感到興奮,結論不重要。
我們雖秉性不同,但相處融洽。他被我時而天馬行空的發散性思維所吸引,我則傾倒于他的心無旁騖。他向我介紹了數理邏輯巨人希爾伯特[17]和布勞維[18],而我向他介紹了達爾文等19世紀偉大的博物學家。
我們認為科學是發現、藝術是發明,但我們想知道,有沒有一個玄妙地橫跨兩者的屬于數學的“第三世界”?數字——例如素數——是否存在于某個永恒的理想王國?或者還是亞里士多德說得對,數字是人類的發明?我們應當如何看待無理數,比如π?或者虛數,比如-2的平方根?我時不時地思考這些問題,然而徒勞無果,但對卡爾曼來說,它們幾乎生死攸關。他希望以某種方式調和布勞維的柏拉圖式直覺主義和希爾伯特的亞里士多德式形式主義,他們對數學現實的看法如此不同卻又相互補充。
我向父母提及卡爾曼,他們立即想到他背井離鄉、孤身漂泊,于是邀請他來我們倫敦的家里過一個輕松的周末,吃頓家常飯。初次見面,他頗得我父母的歡心。然而第二天早上,我母親發現卡爾曼在床單上寫滿了墨色的字跡,勃然大怒。我解釋說,他是個天才,在床單上研究出了一個新的數理邏輯理論(我稍稍夸大其詞),于是她化憤怒為敬畏。她一直保留著這張床單,既不下水也不去污,生怕卡爾曼以后來家中做客的時候找不到它。她還自豪地把它展示給她認識的唯一一位數學家,劍橋大學數學系當年的尖子生(也是狂熱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塞利格·布羅代茨基。
來牛津大學之前,卡爾曼就讀于美國俄勒岡州的里德學院。他告訴我,該學院以其才華橫溢的學生而聞名,而他是那里多年來成績最好的畢業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淡,毫不忸怩,跟談論天氣時候的樣子差不多。他只是陳述事實。他似乎覺得我也很聰明,盡管我的思想明顯混亂散漫、缺乏邏輯。他認為,聰明人應該跟聰明人結婚,生下聰明的孩子。出于這種考慮,他安排我與另一位來自美國的羅德學者艾薩克小姐見面。雷爾·瓊·艾薩克文靜低調,但(在卡爾曼看來)非常機敏。我們兩人約會吃飯,自始至終都在討論高度抽象的問題。飯后,我們相互友好道別,從此再也沒有見面,卡爾曼也不再費心為我尋找伴侶。
1952年夏天,在我們的第一個長假期間,卡爾曼和我搭便車穿越法國前往德國,一路都住青年旅社。在某處,我們染上了頭虱,不得不剃光頭發。我們在王后學院的一位格調相當優雅的、名叫格哈特·辛茨海默的朋友邀請我們去做客。他和他的父母在他們位于黑森林蒂蒂湖畔的別墅里避暑。卡爾曼和我抵達時,渾身臟兮兮的,頭皮刮得光光的,有人問起就怪頭虱。他們命令我們倆立刻去洗澡,將脫下的衣服趕快進行熏蒸。跟舉止優雅的辛茨海默一家尷尬小住之后,我們來到維也納(我們覺得那里跟電影《第三人》[19]中的維也納一模一樣),品嘗了世間所有品種的利口酒。
我雖然沒有攻讀心理學學位,但有時候會去旁聽心理學系的課程。就這樣,我見到了J.J.吉布森。他是一位大膽的視覺心理學理論家和實驗家,當時正好從康奈爾大學休學術年假來到牛津。他的第一部專著《視覺世界的知覺》剛剛出版,很樂意讓我們試戴一種特制的眼鏡,觀察顛倒過來的世界(單眼或雙眼)。沒有什么體驗比看到顛倒世界更怪異的了,然而幾天后,大腦就會適應并調整視覺世界(只有在受試對象摘下眼鏡后才會再次顛倒世界)。
我對視錯覺也很感興趣。它讓我認識到,在知覺扭曲作用面前,人類的知性理解力、洞察力甚至常識通通蒼白無力。吉布森的顛倒眼鏡展現了大腦糾正視覺扭曲的能力,而視錯覺說明它無法糾正知覺扭曲。
理查德·塞利格。六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1953年在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外面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臉龐、他的儀態。他好似一頭雄獅。我們攀談起來,我懷疑是他開的頭,因為我向來靦腆,不會主動出擊,而他的英姿更是讓我畏縮不前。這次交談讓我得知,他是羅德學者,也是詩人,在美國各地打過各種各樣的零工。即便把我們的年齡差別考慮在內(他二十四歲,我二十歲),他也遠遠比我、比大多數一路升學沒有真正人生閱歷的本科生通曉世事。他覺得我這個人有點意思,我們很快成了朋友——不止朋友,因為我愛上他了。這是我第一次戀愛。
我愛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頭腦、他的詩歌,他的一切。他常常給我帶來他剛剛寫好的詩篇,而作為回報,我給他看我的生理學論文。我認為,愛上他的不止我一個,還有別人,男女都有——以他的美貌、他的才華、他的活力,以及他對生活的熱愛,這理所當然。他毫不忌諱談論自己,談論他跟詩人西奧多·羅特克的師徒關系、他跟多名畫家的友情,以及他本人學了一年繪畫之后才意識到自己的真正才能在于寫詩,詩歌讓他激情四射。他的腦海里常年存儲著各種意象、單詞和詩歌片段,有意無意地推敲上幾個月,最終要么成詩要么放棄。他在《邂逅》《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伊西斯》和《格蘭塔》上發表過作品。斯蒂芬·斯彭德[20]非常看好他。我認為他是天才,或者說冉冉升起的天才。
我們一起散步,走得很遠,邊走邊談論詩歌和科學。理查德愛聽我熱情洋溢地發表對化學和生物學的看法,而我在這些時候一點都不靦腆。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理查德,但不敢承認。我母親說過,我“令人憎惡”,所以我一直覺得不能公開自己的性取向。然而,不知何故,陷入愛河、愛上理查德這樣的人,讓我滿心歡喜、充滿驕傲,真是太美妙了。有一天,我忐忑不安地告訴理查德,我愛他。他擁我入懷,扣住我的雙肩,說:“我知道。我跟你不一樣。但是謝謝你愛我。我也愛你,用我的方式愛你。”我不覺得這是拒絕,我的心也沒碎。他的表述善解人意,我們的友誼一如既往,而且因為我放棄了某些痛苦無望的執念,我們的相處更為自在。
我以為我們會是終身好友,或許他也是這么想的。不料,有一天,他心神不寧地來到我的住處。他注意到自己的腹股溝一側有個腫塊,起初不在意,認為它會自行消失,然而腫塊越來越大了,他逐漸感到不適。他說,我是醫學預科生,能不能幫他看看?他褪下外褲和內褲,我看到他的左側腹股溝有一個雞蛋大小的腫塊。用手摸,它沒有明顯移動,而且觸感堅硬。我立馬想到了癌癥。我告訴理查德:“你得看病去——可能要做活檢,別耽擱。”
活檢結果表明,這是一個淋巴肉瘤。理查德得知他最多還能活兩年。把診斷結果告訴我之后,他就不再同我來往。我是看出他的腫瘤的致命信號的第一人,也許他把我當成了死亡信使或象征。
不過,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地過完余下的人生。他同愛爾蘭豎琴家兼歌手瑪麗·奧哈拉結婚,婚后與她一起去了紐約,十五個月后與世長辭。他的許多最精彩的詩歌都是在生命最后幾個月里寫的。
牛津大學的學生在入校三年后參加畢業考試。我考完后留下來做研究,第一次發現自己相當孤獨,因為幾乎所有同屆的學生都離開了。
在我獲得西奧多·威廉斯獎學金之后,解剖學系有意給我一個研究職位,但我婉拒了,盡管我對杰出的、平易近人的解剖學教授威爾弗里德·勒格羅·克拉克非常欽佩。
勒格羅·克拉克是一位出色的教師,他從進化論的角度闡釋人體解剖學的方方面面,還因為揭露皮爾當騙局[21]而聲名大噪。我之所以婉拒了他的邀約,是因為我被牛津大學人類營養學副教授H.M.辛克萊的一系列生動的醫學史講座打動了。
我向來熱愛歷史。即便在醉心化學的童年,我對化學家的生平和個性、新發現或新理論引發的爭議和沖突也興味盎然,我希望了解化學這項人類事業的來龍去脈,而在辛克萊的細細講述之中,生理學史和生理學家們的思想、個性都顯得極為生動。
朋友們,甚至我在王后學院的導師,都試圖警告我,勸我不要“行差踏錯”。我聽說過關于辛克萊的傳聞,那傳聞語焉不詳,只說他是大學里一個有點被孤立的“怪人”。還有人說牛津大學打算關閉他的實驗室,這一切我都聽過,但我心意不改。
一進人類營養學實驗室,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辛克萊知識廣博,至少在歷史方面像本行走的百科全書。他指導我研究某種我僅僅依稀聽說過的疾病,叫作“姜酒中毒性麻痹”,是1920至1933年美國禁酒期間出現的一種嚴重神經系統損傷疾病。當時的嗜酒者因為搞不到合法的酒精飲料,就盯上了一種唾手可得、據稱可以“調理神經”的補劑,俗名“杰克”。它其實是一種酒精濃度很高的牙買加姜汁提取物。政府覺察到民間對“杰克”的濫用后,就往里面摻了一種怪味物質,三鄰甲苯基磷酸酯,或稱TOCP,但酒徒們照喝不誤。后果很快顯現出來,TOCP實際上是一種起效緩慢的烈性神經毒藥。真相大白時,已經有五萬多名美國人遭受了大面積的、通常是不可逆的神經損傷。患者的外部表現鮮明,他們手腳麻痹,步態奇特且辨識度很高,俗稱“杰克步”。
TOCP造成神經損傷的機理尚不能確定,雖然有人認為它作用于髓磷脂。此外,辛克萊也說沒有已知的解毒劑。他要求我開發出這種疾病的動物模型。聽到這里,熱愛無脊椎動物的我立即想到了蚯蚓:它們受傷或感到威脅時,巨大的有髓神經纖維能促使它們瞬間蜷縮。這些神經纖維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研究,而且蚯蚓的來源也不成問題。我還想著,一種動物不夠的話,還可以用雞和青蛙來補充。
一討論完我的研究課題,辛克萊就躲進了他那書架林立的辦公室,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但對我這樣,對人類營養實驗室的每個人均如此。實驗室的其他成員都很資深,樂于獨處并自在地撲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我正好相反,我是新手,迫切需要建議和指導。我試圖找辛克萊溝通,但幾次都無功而返。
我的研究從一開始就不順利。我不知道應該用多大濃度的TOCP、用什么介質來給藥、是否應該加點甜味來掩蓋其苦味。起初,蚯蚓和青蛙拒絕進食我調制的“TOCP美食”。雞則來者不拒——那景象一點都不美妙。不過,雖然我的雞狼吞虎咽、啄食不停、咯咯直叫,我還是慢慢地喜歡上了它們,并因它們的吵鬧和活力而感到莫名自豪,欣賞它們的獨特行為和性情。幾周后,TOCP生效了,雞腿開始變得虛弱無力。彼時,我認為TOCP可能同神經毒氣(它會破壞神經遞質乙酰膽堿)相似,于是給半數半癱瘓的雞服用了抗膽堿能藥物作為解藥。由于我誤判了劑量,它們全死了。與此同時,那些沒有攝入解毒劑的母雞變得越來越虛弱,讓我不忍直視。終于,我最喜歡的母雞——她沒有名字,只有編號4304,異常溫順可愛——雙腿無力,癱倒在地,凄鳴連連。我解脫了,我的研究也結束了。我(用氯仿)殺死她為科學獻祭,發現她的外周神經髓磷脂和脊髓中的神經軸突受損,跟那些接受尸檢的受害者一樣。
我還發現,在TOCP的作用下,蚯蚓喪失了瞬間蜷曲反射,但其他運動如常。它們的有髓神經纖維遭到破壞,但無髓神經纖維完好。然而我覺得我的研究整體上是失敗的,我無望成為一名研究型科學家。我寫了一份繪聲繪色、個人情緒相當濃重的研究報告,試圖以此從腦海中抹去整段悲慘經歷。
我為此感到沮喪,也因所有的朋友都已離校而倍感孤獨。我表面平靜,內心卻如下油鍋般煎熬,不知何去何從。體育鍛煉貌似是唯一的解脫。每天晚上,我都會去伊希斯河[22]畔的纖道上長跑。跑了差不多一小時后,我就跳進河里游泳,然后渾身冒著寒氣,濕淋淋地跑回我在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對面的陋室。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些冷餐(我再也不忍心吃雞肉了),然后一直寫作到深夜。這些題為《睡前小酌》的文章映射出我狂亂且毫無頭緒的心態。我想琢磨出某種理念,某種人生秘訣,某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我在王后學院的導師曾經警告過我不要進辛克萊的實驗室。他察覺到了我的狀況(我既吃驚又欣慰,我還以為他早已把我拋在腦后),并向我父母表達了他的擔憂。他們仨斷定我應當離開牛津大學,進駐某個友好互助的社區,從早到晚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我父母認為以色列的基布茲[23]符合這個要求。我也同意,雖然我不信教,也不熱衷于猶太復國主義。于是我去了海法附近的英哈肖非,那是一個“盎格魯—撒克遜”集體農場。按規劃,我到了之后可以先講英語,然后需要逐步掌握希伯來語。
我在基布茲度過了1955年的夏天。我有選擇權,可以去苗圃干活,也可以養雞。我見不得雞,于是選擇了苗圃。我們會在黎明前起床,去大食堂吃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后出工。
令我訝異的是,每頓飯都有大碗的碎炒肝,包括早餐。基布茲里沒養牛,我們每天要吃掉100磅[24]左右的肝,光是雞的肝怎么夠用?我一問,別人都笑了。原來被我當作肝臟的東西是茄子末,而我在英國從來沒吃過茄子。
我同大家的關系都不錯,至少都說得上話,但跟誰都不親近。基布茲里有好多個小家庭,或者說,它是一個超級大家庭,父母們共同照顧所有的孩子。我單身,又不想在以色列定居(我的許多表親有此打算),所以格格不入。我不擅長閑聊,到基布茲的頭兩個月,雖然我參加了密集的沉浸式希伯來語課程,但只學會了一點皮毛。不過到了第十周,我突然能聽懂了,也能蹦出幾句希伯來短語了。無論如何,艱苦的體力勞動和友好體貼的農友們撫平了我的創傷。之前在辛克萊實驗室那幾個月的孤獨和自閉太折磨人了。
我的身體也大大受益。剛到基布茲的時候,我的體重是250磅,臉色蒼白,體質欠佳,而三個月后離開基布茲時,我瘦了將近60磅,從某種深層意義上來說,我也因此對身體更有歸屬感了。
離開基布茲后,我花了幾個星期時間周游以色列,去了解這個年輕的、有理想的、陷入困境的國度。每逢逾越節晚餐,在回顧猶太人出埃及的歷史時,我們都會說:“明年耶路撒冷見!”而現在,我終于一睹這座所羅門于公元前一千年建造圣殿的城市。然而,此時的耶路撒冷被人為分割,我無法進入舊城。
我還去了以色列的其他地方游歷:我中意的海法老港,特拉維夫,還有位于內蓋夫的傳說中的“所羅門王的礦山”。此前我讀過猶太教卡巴拉主義,被它深深吸引——尤其是它的宇宙觀,于是我去往薩菲德。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次朝圣之旅,因為16世紀時,偉大的以撒·盧里亞[25]曾經在那里生活并傳播知識。
此后,我奔赴終極目的地紅海。當時,埃拉特的人口只有寥寥數百,放眼望去都是帳篷和棚屋(如今它是一個光彩奪目的海濱城市,酒店星羅棋布,人口達到五萬)。我下海浮潛,一進去就是大半天,并且首次體驗了當時還相當原始的水肺潛水(幾年后,我在加利福尼亞州考出潛水證的時候,水肺潛水已經簡單很多了)。
上牛津大學時,我琢磨過要不要學醫。彼時彼刻,這個問題再次浮現腦海。我對神經生理學非常感興趣,但我也喜歡海洋生物學,尤其癡迷于海洋無脊椎動物。也許我可以把它們結合起來,研究無脊椎動物的神經生理學,特別是無脊椎動物中的天才——頭足類動物的神經系統和行為?[26]
我有點想在埃拉特待上一輩子,每天游泳、浮潛、水肺潛水,研究海洋生物學和無脊椎動物神經生理學,但我的父母越來越不耐煩。我在以色列已經游手好閑得夠久了,已經“痊愈”了,該回到醫學界,開始臨床工作,在倫敦給人看病了。然而我還有一件事要做——一件在以前不可想象的事。我已經二十二歲了,長得不錯,皮膚曬成了小麥色,身材精瘦,還是個處男。
我和埃里克去過阿姆斯特丹幾次。我們都很喜歡那里的各個博物館和阿姆斯特丹音樂廳(我在那里第一次聆聽用荷蘭語演唱的本杰明·布里頓[27]的歌劇《彼得·格萊姆斯》)。我們喜歡運河兩旁高大的臺階式住宅,古老的植物園和美麗的17世紀葡萄牙猶太會堂,點綴著露天咖啡館的倫勃朗廣場,街道上售賣并當場食用的新鮮鯡魚,以及似乎是這個城市特有的親切開放的總體氛圍。
可現在,剛從紅海歸來的我決定獨自去阿姆斯特丹放縱一番——特別是要去破身。但我該怎么做呢?沒有教科書可以參考。或許我需要喝一杯,不,喝上幾杯,以抑制我的靦腆、焦慮和大腦額葉。
在火車站附近的瓦姆莫斯大街上有一個非常不錯的酒吧,我和埃里克以前經常結伴去那里喝酒。可現在,我獨自一人,為了酒后之勇而猛灌荷蘭金酒。我一直喝到視線模糊、耳邊的聲浪時高時低。終于,我站起身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不穩,以至于酒保說:“打住!打住!”他問我是否需要協助回酒店。我說不需要,我的酒店就在街對面,然后踉蹌而出。
我一定是喝斷片了,因為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別人的床上。怡人的咖啡芳香飄來,收留我的救命恩人隨之出現。他身穿睡袍,兩手各持一杯咖啡。
他說,昨晚看到我躺在陰溝里醉得人事不省,于是帶我回家……
吃早餐的時候,我們聊了更多。我告訴他我對性的恐懼和禁忌,以及在英國同性戀有多危險,會被視為犯罪。他說,阿姆斯特丹跟英國大不相同。成年人之間自愿的同性戀活動被廣為接受,沒人覺得這樣做違法、應受譴責或病態。阿姆斯特丹有許多同性戀者出入的酒吧、咖啡館和俱樂部,可以去那里交友(gay這個形容詞本意為“快樂的”,現在我第一次得知它可以一語雙關——“快樂的”或“同性戀的”)。他愿意帶我去見識一番,也可以直接告訴我名字和地址,讓我自己去。
“你沒有必要,”他說著突然嚴肅起來,“你沒有必要把自己灌醉,躺在陰溝里昏死過去。這樣做很悲哀——甚至有危險。希望這是你最后一次這樣做。”
我如釋重負地哭了起來。我心頭的包袱,尤其是自責,即便沒有完全化解,也至少比以前輕快了許多。
1956年,繼在牛津大學學習四年和在以色列、荷蘭歷練之后,我搬回家鄉,開始學醫。接下來的三十多個月里,我在內科、外科、骨科、兒科、神經內科、精神病科、皮膚科、傳染病科和一些慣用字母縮寫指代的科室(GI、GU、ENT、OB/GYN[28])之間輪轉。
令我驚訝(但令我母親欣慰)的是,我對產科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當時通常在家分娩(我本人和我所有的兄弟均是在家中呱呱墜地的),接生主要靠助產士,我們這些醫科生打下手。我往往在半夜接到電話,醫院的接線員會報出名字和地址,有時還會加上一句:“快點!”
助產士和我分頭騎自行車趕赴產婦家中,一般直奔臥室,偶爾去廚房,有時在廚房的桌子上分娩更容易。產婦的丈夫和家人在隔壁房間等候,翹首期待第一聲啼哭。這一幕幕人間戲劇讓我興奮。這讓我體會到在醫院工作不能帶來的真實感,也是我們在院外扮演角色、發揮作用的唯一機會。
醫學院沒有給我們安排過多的講座或正式教學。病床邊的教學就是基本的教學,而床邊教學的重中之重是傾聽,向病人了解“病史”并通過恰當的詢問填補細節。帶教醫生教導我們,要善用我們的眼睛和耳朵,要多觸摸,連氣味都不能放過。聽心音、叩診胸部、觸診腹部以及其他形式的身體接觸的重要性不亞于聽和說,它們有助于建立一種醫患之間的深層次的體感連接。醫生的手可以成為治療工具。
我于1958年12月13日取得醫師資格,定于次年1月1日去米德爾塞克斯醫院擔任住培生[29],當中有幾周的空檔。我終于當上醫生了,為此我非常興奮,也很驚奇(我從未想到會走到這一步,直至如今,我有時還會夢到自己困在學生時代永遠畢不了業)。雖說興奮,但我也很害怕。我覺得我肯定會搞砸一切,連連出丑,讓人覺得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甚至稱得上危險的笨蛋。我想,如果能在去米德爾塞克斯醫院之前找個臨時實習崗位干上幾個星期,也許我就會有足夠的信心和能力。我設法在倫敦郊外幾英里的圣奧爾本斯醫院找到了這樣一份工作。我母親在戰時曾在那里擔任急診外科醫生。
上崗第一個夜班,我在凌晨一點收到呼叫,有位嬰兒因支氣管炎入院。我匆匆趕到病房,接診我的第一個病人——四個月大的嬰兒,嘴唇周圍發青,高燒不下,呼吸急促,有喘鳴音。我們——當班護士和我——救得了他嗎?有希望嗎?當班護士看出我很害怕,于是大力支持我、指點我。這個男嬰的名字叫作迪安·霍普[30]。說來荒謬,我們迷信地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好像他的名字能讓命運之神眷顧。我們搶救了一整夜。破曉時分,灰白的冬日晨光照進病房,迪安脫離了危險。
1月1日,我開啟了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的工作。它聲名遠揚,雖然不如“巴茨”(圣巴塞洛繆醫院,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2世紀)那么古老。我二哥戴維曾經是那里的醫學生。米德爾塞克斯醫院相對較新,成立于1745年。我上班那會兒,醫院大樓是一棟20世紀20年代末完工的現代建筑。我大哥馬庫斯曾經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受訓,現在我也要追隨他的腳步。
我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的內科當了六個月的住培生,然后轉到神經內科干了六個月。神經內科主任醫生是邁克爾·克雷默和羅杰·吉列特,他們是一對杰出但近乎滑稽的矛盾組合。
克雷默和藹可親,風流倜儻。他微笑時面孔會稍稍扭曲,略顯怪異。我一直不確定這是出于對人世間的習慣性諷刺還是貝爾氏麻痹的后遺癥。每當住培生和病人找他,他幾乎總是有時間。
相比之下,吉列特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很尖銳、不耐煩、脾氣急、愛生氣,(我有時覺得)他的內心似乎壓抑著一股怒火,隨時都可能爆發。我們這些住培生覺得,誰要是有個紐扣沒扣好,都可能會撞到他的槍口上。他的眉毛濃黑粗大,一副兇相,令我們這些小字輩望而生畏。吉列特剛當上主任醫生不久,年紀還不到四十歲,是當時英國最年輕的顧問醫生之一。[31]這一點并沒有減少他給人的威壓,或許還使他更令人膽寒。二戰期間,他曾因英勇超群的表現而榮獲十字勛章,并且頗具軍人風范。我很害怕吉列特,當他向我發問時,我被嚇得呆若木雞。我后來發現,他手下的許多其他住培生也有類似的反應。
克雷默和吉列特診察病人的方法截然不同。吉列特讓我們一板一眼地跟著程序走:顱神經(絕對不能漏掉)、運動系統、感覺系統等等,不得變換順序,不得偏離軌道。他絕對不會過早地進行下一步,流露出對諸如某個放大的瞳孔、某處自發性收縮、某個腹壁反射的消失的特別關注[32]。對他來說,診察過程就像遵循某種算法,必須有條不紊。
吉列特的首要身份是科學家,一位受過專業培訓的神經生理學家,研究才是他的心頭好,同病人(或住培生)打交道貌似不得已而為之。我后來才發現,他和他的研究生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和藹可親、樂于助人。他真正的興趣,他的熱情,在于對周圍神經病和肌肉的神經支配的電學研究。那時候,他正走在成為這個領域的世界權威的道路上。
相比之下,克雷默的直覺非常敏銳。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剛踏入病房,他就對一位新入院的病人做出了診斷。他望著30碼開外的病人,興奮地抓著我的胳膊,在我耳邊低聲說:“頸靜脈孔綜合征!”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綜合征。他居然能一眼看出病房那頭的病人得了這個病,實在令我震驚。
克雷默和吉列特讓我想到了帕斯卡[33]在《思想錄》開篇對直覺和分析的比較。克雷默以直覺見長。他對任何事物都能一目了然,收入眼底的往往比訴之于口的多。吉列特以分析為主,他一次觀察一個現象,但會洞悉每一個現象的生理前因或后果。
克雷默善解人意,長于換位思考。他似乎能讀懂病人的思想,憑直覺就知道他們的種種恐懼和希望。他像戲劇導演觀察演員一樣觀察病人的動作和姿態。他寫過一篇論文——是我最喜歡的一篇,題為《坐、站、走》。這表明他在進行神經系統檢查之前,甚至在病人開口之前,就已經觀察到、了解到很多東西。
在星期五下午出門診時,克雷默雖然要看差不多三十個號,但對每一位病人都全神貫注、體貼入微。他深受病人的愛戴,他們贊頌他的醫者仁心,聲稱只要看到他病情就會減輕。
克雷默關心麾下住培生的生活,常常主動介入,即使他們轉崗了也一如既往。他建議我前往美國,還為我做了推薦。二十五年后,他讀到我寫的《單腿站立》,特意給我寫了一封很有見地的信。[34]
我和吉列特的聯系比較少,因為我們倆(我個人覺得)都很靦腆。但他在1973年《睡人》出版后給我寫信,邀請我去倫敦大學學院神經病學研究所[35]拜訪他。我覺得他沒有以前那么可怕了,他的思想與情感都充滿溫暖,對此我從未懷疑過。第二年,他再次邀請我去他那里,放映關于《睡人》一書提及的病人的紀錄片。
令我難過的是,吉列特后來因癌癥去世,當時他年紀還不大,工作也極富成效;樂群擅言、“退休”多年照樣看病不誤的克雷默則因中風而失語。他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影響了我,令我受益匪淺:克雷默教會我多觀察、多借助直覺,吉列特則教會我多多思考現象背后的生理機制。五十多年過去了,每當回憶起他們,我心中都會油然升起深厚的敬愛和感激之情。
作為醫學預科生,我在牛津大學主攻解剖學和生理學,但這些知識到了真正行醫的時候遠遠不夠。接待病人,聆聽他們自述病情,試圖代入(或至少想象)他們的經歷和困境,對他們感到擔憂,為他們負責,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體驗。病人有血有肉、有感情,他們的身體出了毛病,有時還必須有所抉擇,這些往往令人痛苦。這里涉及的不僅僅是診斷和治療,還可能有更嚴峻的問題——生活質量的問題,某些情況下甚至需要考慮活下去是否值得。
關于這一點,我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當住培生期間有過刻骨銘心的體會。一位和我一樣愛好游泳的名叫喬書亞的年輕人由于腿部不明原因的奇特疼痛而住進病房。做了一些血液化驗之后,我們有了初步診斷,不過確診尚需進一步檢查。在此之前,喬書亞可以回家過周末。那個星期六晚上,他和一群年輕人開派對玩得很開心。在場的某個醫科生問喬書亞為什么會住院。他說他不知道,但醫院給他開了一些藥。他把藥瓶拿給問他的人看,后者看到標簽上寫著“6MP”(6-巰基嘌呤),脫口而出:“天哪,你一定是得了急性白血病。”
周末過后,喬書亞回來住院,滿心絕望。他問醫生,確診了嗎?治療方法是什么?結果會怎樣?骨髓檢查證實他的確得了急性白血病。他得知,雖然藥物治療可能會為他多爭取一些時間,但病情無法逆轉,他最多還有一年。
我們的病房在二樓。那天下午,我看到喬書亞跨出了陽臺欄桿。我沖過去把他拉回來,盡我所能地勸說他,希望他相信即使得了這個病,人生仍然值得繼續。喬書亞不情不愿地——做決定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回到了病房。
那種奇特的疼痛很快加劇了,還擴散到了他的雙臂、軀干和雙腿。顯然,這都是白血病侵入脊髓,影響感覺神經造成的。止痛藥無濟于事,雖然給他口服和注射鴉片制劑的強度越來越大,最后連海洛因都用上了。他開始在痛苦中日夜嘶喊。到了這個程度,醫生只能讓他吸食笑氣。他從麻醉中一清醒過來,又開始嘶喊。
“你不應該把我拉回來,”他對我說,“但我猜你必須這樣做。”幾天后,他痛苦不堪地死去。
在20世紀50年代的倫敦,出柜或者公然進行同性戀活動并非易事,也不安全。同性戀活動一旦被發現,當事人可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被監禁,或者像艾倫·麥席森·圖靈[36]那樣,被強制注射雌激素處以化學閹割。公眾態度總體來說同法律一致,對同性戀大加譴責。同性戀者之間交往不易。倫敦有一些同性戀俱樂部和同性戀酒館,但它們經常被警察監視和搜查。到處都有臥底線人,在公園和公廁里特別多。他們訓練有素,知道怎么引誘那些警惕性不高、天真無知的人,把他們推向毀滅的深淵。
只要有可能,我就去阿姆斯特丹等“開放”城市,但我不敢在倫敦尋找性伴侶。更何況,我還住在家里,生活在我父母警惕的目光下。
然而到了1959年,我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的內科和神經內科當住培生,只需沿著夏洛特街走,穿過牛津街,就到了蘇荷廣場。再往前一點,沿著弗里思街走,就到了老康普頓街,那里什么都租得到、買得到。在科爾曼商店,我可以買到我最喜歡的哈瓦那雪茄。一支玻利瓦爾“魚雷”能抽一整晚。每逢特別的、值得慶祝的場合,我會大方地給自己買上一支。那里有家熟食店出售一種罌粟籽蛋糕,其濕潤甘美的口感我此生再難遇到。還有一家小小的書報糖果店,櫥窗里貼著性愛廣告。廣告的圖文非常隱晦——如果不這樣就有風險,但一切都在不言中。
其中一張廣告是某位年輕男子留的。他說他喜歡摩托車和摩托車裝備。他留了一個名字,真假且不論,叫“巴德”,還有一個電話號碼。我不敢逗留,更不敢抄寫電話號碼,但我當時過目不忘。此前我從來沒有應征過任何廣告,也沒想過,但鑒于我已經禁欲了將近一年——我從前一年12月起就沒有去過阿姆斯特丹,我決定給這個神秘的“巴德”打電話。
我們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聊天,主要內容是我們的摩托車。巴德有一臺龐大的500毫升排量的分離式車把BSA“金星”,而我有一輛600毫升排量的諾頓“主宰者”。我們約好在一家摩友咖啡館見面,然后一起上路馳騁。想來憑摩托車和行頭——皮夾克、皮褲、皮靴和皮手套,我們應該能認出對方。
我們見上了面,相互握手,欣賞對方的摩托車,然后在倫敦南部環行。我在倫敦西北部出生和長大,對倫敦南部不熟,所以由巴德帶路。我覺得他很帥,身穿黑色皮衣,胯下摩托車好比駿馬,儼然一位公路騎士。
我們回到他位于帕特尼的公寓吃晚飯。公寓里空蕩蕩的,只有寥寥幾本書,但摩托車雜志和摩托車裝備很多。墻上貼滿了摩托車和摩托車手的照片,還有(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一些巴德拍攝的美麗的水下照片。除了摩托車,他的另一個愛好是水肺潛水。我是1956年在紅海時開始接觸水肺潛水的,這下我們多了一個共同愛好(在20世紀50年代相當不尋常)。巴德有很多潛水裝備,那時候還沒有濕式潛水服和氯丁橡膠,只有厚重的橡膠干式潛水服。
我們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很突然地,巴德說:“我們上床吧。”
我們無意深交。我對巴德本人、他的工作甚至他的姓氏都一無所知,而他對我也所知甚少,但我們(憑直覺、準確無誤地)知道我們想要什么、如何取悅自己和彼此。
無須贅言,我們很盡興,希望還有下一次。我當時正要去伯明翰擔任為期六個月的外科住培生,不過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每逢星期六,我要騎摩托車飛馳回倫敦,在我父母家過夜,但我可以早點到,先和巴德共度下午時光,第二天早上我們可以一起去騎車。我喜歡在清新涼爽的星期天和他一起騎行,尤其喜歡停好我自己的車,坐到巴德后面跟他共騎。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有時甚至感覺融為一體。
那時候,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路會怎么走。我的住培生涯將在1960年6月結束,屆時我可能被征召入伍(因為上學和住培,我一直沒有應召)。
反復思考未來的那段時間,我什么也沒說,但到了6月,我給巴德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將于7月9日生日那天離開英國去加拿大,也許再也不回來了。我覺得這對他不會有太大影響,我們是車友和床伴,僅此而已。我們從來沒有相互吐露過愛意。可是巴德給我回了一封充滿情誼和感傷的信。他寫道,他悲痛欲絕,收到我的信的時候泣不成聲。我大為震撼,這才意識到他愛上我了,然而來不及了,我已經傷了他的心。
注釋
[1]20世紀初,斯科特摩托車因性能出色且價格昂貴,被稱為“愛德華時期紳士的豪華座駕”。“飛鼠”型號于20世紀20年代推出,以動力強勁、質量輕著稱。——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1英里=1609.344米。
[3]1碼=0.9144米。
[4]始于1907年,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摩托車賽事。賽道圍繞曼島外圍公路,全長60.72千米,有200多個彎道,是全世界最長的賽道。路況兇險,賽車平均時速高于200千米,已有250多名騎手喪生于此。
[5]我在當時的一個筆記本里寫道,我打算寫五部小說(含摩托車主題小說),還要寫一本關于我在童年探索化學的回憶錄。這些小說計劃全落空了,但四十五年后我寫了回憶錄《鎢舅舅》。——作者注。
[6]被譽為挪威國酒,主要原料是馬鈴薯,類似中國的燒酒。
[7]理查德·克拉夫特—埃賓(1840—1902),奧地利精神病學家、性病理心理學家、性學研究創始人。
[8]馬格努斯·赫希菲爾德(1868—1935),德國猶太裔內科醫生、性學家。
[9]哈夫洛克·藹理士(1859—1939),英國醫生、性心理學家。
[10]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發表于1945年的小說。故事發生在美國加州蒙特利海灣的一條海濱街道上,那里以生產沙丁魚罐頭為主要特色,故稱罐頭廠街。小說的中心人物是一位人稱“醫生”的海洋生物學家。
[11]凱恩斯(1883—1946)是英國著名經濟學家,現代經濟學的開創者。《傳記文集》創作于1933年,書中介紹了幾位經濟學家的學術生平。
[12]克里斯托弗·雷恩(1632—1723),英國著名建筑師。
[13]康拉德·格斯納(1516—1565),瑞士博物學家、目錄學家。
[14]路易斯·阿加西(1807—1873),瑞士裔美國生物學家、地質學家。
[15]托馬斯·布朗(1605—1682),英國醫生、作家、哲學家。
[16]英制1品脫=0.5683升。
[17]戴維·希爾伯特(1862—1943),德國著名數學家。
[18]布勞維(1881—1966),荷蘭數學家。
[19]1949年出品的英國電影,獲得第23屆奧斯卡金像獎黑白片最佳攝影獎、最佳導演提名、最佳剪輯提名。
[20]斯蒂芬·斯彭德(1909—1995),英國著名詩人。
[21]人類學史上著名騙局之一。1912年,在英國皮爾當地區發現了一個類人猿頭骨,當時的科學界誤以為發現了人類和猿類之間進化缺失的環節,將之命名為“皮爾當人”。1953年,克拉克等人對該頭骨進行相對年代測定,發現它是由現代人的頭骨和未成年現代猩猩的下頜骨拼湊而成。據推測,造假者是頭骨的發現人查爾斯·道森。
[22]即泰晤士河。
[23]一種高度自治的集體社區,過去主要從事農業生產。
[24]1磅約合0.45千克。
[25]以撒·盧里亞(1534—1572),猶太教拉比,近代猶太秘學創始人。
[26]1949年我參加中學畢業文憑考試時,動物學主考人是偉大的動物學家J.Z.揚。他發現了槍烏賊的巨型神經軸突;幾年后,正是對這些巨型軸突的研究使人類第一次真正了解了神經傳導的電學和化學原理。揚本人每年夏天都待在那不勒斯研究章魚的行為和大腦。我在牛津大學的同齡人斯圖爾特·薩瑟蘭正在他那里工作,我在想自己是否也該加盟。——作者注。
[27]本杰明·布里頓(1913—1976),英國作曲家、指揮家、鋼琴家。
[28]分別指代消化內科、泌尿生殖科、耳鼻喉科、婦產科。
[29]美國的說法是“實習”(internship);在英國,醫學生畢業后進入醫院進行為期兩年的基礎培訓,稱為“住培生”(houseman),此后才能接受全科或專科醫生(registrar)培訓,對應美國的“住院醫生”(resident)。——作者注。
[30]“霍普”英文為hope,意為“希望”。
[31]這真的很了不起,雖然我忍不住會想到我母親二十七歲就當上了顧問醫生。——作者注。
[32]我們樓上神經外科病房的主任醫生瓦倫丁·洛格喜歡問住培生有沒有看出他臉上“不對勁”的地方。我們這才覺察他的眼睛有點怪:一個瞳孔比另一個大好多。我們有各種各樣的猜測,但洛格從來沒有給出過正確答案。——作者注。
[33]布萊士·帕斯卡(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
[34]克雷默寫道:“同事請我去他們病房會診一個令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心臟病患者。該患者患有心房顫動,因為大面積血栓脫落引起栓塞導致左側半身不遂。晚上他經常從床上摔下來,而心臟科醫生找不到原因,所以讓我來看看。‘我問他晚上發生了什么。他很坦率地說,每當夜里醒來,他發現床上會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條冰涼、多毛的死人腿來,他實在想不通也受不了,就用他的好胳膊好腿把它推下床,結果整個人都跟著掉了下去。’他是一個對癱瘓肢體完全失去知覺的上佳例證。但有趣的是,他記不得自己的癱腿在不在床上,因為他滿心滿腦都是那條多出來的晦氣腿。”我在寫《錯把妻子當帽子》的時候,描述過一個類似的病例(“跌下床的男人”),當時也引用了克雷默信中的這段話。——作者注。
[35]原文為Queen Square,可以簡單翻譯為地名“女王廣場”,但鑒于前文提到吉列特的科研聲譽,譯者查證了他的神經病學論著,發現他當時供職于此處。
[36]艾倫·麥席森·圖靈(1912—1954),英國數學家、邏輯學家,被稱為“計算機科學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