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補:哈里王子自傳
- (英)哈里王子
- 2990字
- 2025-03-07 20:06:42
6
威利和我在肯辛頓宮[9]外面的人群中走來走去,微笑著和人握手。就像我們在競選公職一樣。成百上千只手不斷地撫摸我們的臉,手指大多是濕潤的。
怎么會是濕的?我想知道。眼淚,我意識到。
我不喜歡那一雙雙手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我討厭他們給我的那種感覺。歉疚感。為什么這些人都在哭,而我沒有哭,也不曾哭。
我想哭,我試著哭,因為媽媽的生活太悲慘了,她覺得有必要消失,編造出這個巨大的“謎中謎”。但我一滴淚也擠不出來。也許我把我們這個家族的道德觀與民族精神——哭不是我們的選擇,永遠不是——學得太好了,理解得太深入了。
我記得周圍那一堆堆的鮮花。記得我滿心說不出的悲傷,但始終保持著禮貌。記得老太太們說:“哦,上帝,多么有禮貌,可憐的孩子!”記得我一遍又一遍地嘟囔著,“謝謝”,“謝謝你能來”,“謝謝你這么說”,“謝謝你在這里據守了好幾天”。記得我曾安慰過幾個癱倒在地、悲痛欲絕的人,好像他們了解媽媽一樣,但當時我也在想:你不了解。你表現得好像了解……但你不了解她。
其實……你不“了解”她。此時此刻。
在向人群致謝意之后,我們走進肯辛頓宮,穿過兩扇黑色的大門,進入媽媽的套房,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進入左邊的一個房間。那里放著一口大棺材,深棕色,英國橡木的。棺木上覆蓋著一面英國國旗——這是我記憶中的,還是我想象出來的?
那面旗幟讓我著迷。也許因為我喜歡孩子氣的戰爭游戲。也許因為我早熟的愛國主義。也可能是因為這幾天我聽到太多關于國旗的傳言,國旗,國旗……人們似乎都在談論國旗。白金漢宮的旗幟沒有降半旗,人們對此表示強烈的不滿。他們不在乎王旗[10]從來不會降半旗,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只要奶奶在家就高高飄揚,她不在家的時候就不再飄揚,就是這樣。民眾只關心官方的哀悼,對它的缺失感到憤怒。英國報紙點燃了民眾的怒火,媒體深知自己在媽媽“消失”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現在想極力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我記得有一篇文章的標題是《讓我們看到你的關心》,把矛頭對準了奶奶。
真可笑!白紙黑字出自同樣的“惡魔”之手。他們非?!瓣P心”媽媽,把她追進一個隧道,讓她再也沒有出來。
到目前為止,我無意中聽到的這件事的“官方”版本是這樣的:狗仔們在巴黎的街道上追趕媽媽,然后追進一個隧道,在那里媽媽乘坐的奔馳車撞上一堵墻或水泥柱子,她和她的朋友以及司機都死了。
站在覆蓋著國旗的棺材前,我問自己:媽媽是愛國者嗎?媽媽對英國到底有什么看法?有人問過她嗎?
“我什么時候能親自問問她?”
我不記得那一刻家人相互之間說了什么,對棺材說了什么。我不記得我和威利之間說過什么,但我記得周圍的人說“兩個孩子”看起來“嚇壞了”。人們都懶得小聲說話,好像我們都嚇成了聾子,什么也聽不見了。
關于第二天的葬禮,人們爭論不休。最新的方案是,棺材將由皇家禮炮隊的馬車拉著穿街而過,威利和我步行跟隨。這對兩個小男孩來說似乎要求太高了。幾個成年人大吃一驚。媽媽的弟弟——查爾斯舅舅——大聲抗議:你們不能讓兩個孩子走在母親的棺材后面!這太野蠻了。
有人提出了另一個方案。讓威利一個人走,畢竟他已經十五歲了?!熬蛣e讓那個小的參與了”。放過“替補”吧。這個替代方案被呈報上去,然后收到了回復。
必須是兩位王子一起走。大概是為了博人同情吧。
查爾斯舅舅勃然大怒。但我沒有。我不想讓威利獨自一人經歷這場苦行。如果角色互換,威利也絕不會希望我——確切地說,是允許我——獨自一人經歷這場磨難。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我們就出發了。查爾斯舅舅在我右邊,威利在他右邊,后面跟著爺爺。我左邊是爸爸。我一開始就注意到,爺爺看上去是那么平靜,好像這只是又一次王室訂婚典禮。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因為他凝視著前方。他們都是。但我一直低著頭。威利也是。
我記得我當時感覺很麻木。我記得我攥緊了拳頭。我記得我眼角的余光總能看到威利,并從他的身上汲取力量。我記得最清楚的則是耳邊的響聲——六匹汗淋淋的棕色駿馬韁繩的叮當聲、馬蹄踩在路上的嘚嘚聲,還有它們拖著的炮車車輪的吱吱聲。(有人說,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遺跡,這似乎沒錯。因為媽媽雖然熱愛和平,但經常像個士兵,無論在與狗仔還是與爸爸的爭斗中。)我相信我余生都會記得那聲響,因為那聲音和周圍的寂靜形成鮮明的對比。沒有引擎的轟鳴,沒有卡車,沒有飛翔的鳥。沒有人的聲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有二百萬人排在道路兩旁。唯一讓我們意識到此刻正在穿越“人的峽谷”的,是不時聽到的哀號聲。
二十分鐘后,隊伍到達威斯敏斯特教堂。我們魚貫而入,走過一排排長椅。葬禮以一連串的誦讀和悼詞開始,以艾爾頓·約翰[11]的表演達到高潮。他慢慢地、動作僵硬地站了起來,仿佛是埋在大教堂下面幾個世紀的某個偉大的國王突然復活過來。他走到前面,坐在一架大鋼琴前。他唱的《風中之燭》[12]盡人皆知,那是他為媽媽重新改編的版本。我不確定腦海里留下的音符是來自那一刻,還是來自后來看到的影像片段。也可能是反復出現的噩夢留下的痕跡。但不管怎么說,我清清楚楚記得那首歌進入高潮時,我的眼睛開始刺痛,眼淚幾乎掉了下來。
幾乎。
葬禮快結束的時候,查爾斯舅舅來了,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猛烈抨擊了所有人——家人、國家、新聞界,就是因為他們跟蹤,媽媽才被逼上不歸路。你能感覺到大教堂以及教堂外面整個國家的人們都因他的抨擊而退縮。真相傷人。隨后,八名威爾士衛隊士兵走上前,抬起巨大的鉛襯棺材。棺材上覆蓋著王旗,這是對王室禮儀的極大突破。(他們還屈服于壓力,降了半旗。降的當然不是王旗,而是英國國旗——這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妥協。)王旗是王室成員專用的,他們告知我,媽媽不再是王室成員了。降國旗,意味著她被原諒了嗎?是奶奶原諒的?顯然如此。但當靈柩被慢慢抬到外面,從后面裝進一輛黑色靈車的時候,這些問題我都說不清,更不用說問其他人了。在漫長的等待之后,靈車啟動,平穩地駛過倫敦,人群從四面八方涌向這座“永恒之城”,人數是慶祝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人群的兩倍。靈車經過白金漢宮,沿著公園路,駛向郊區,經過芬奇利路、亨頓路、布倫特十字立交橋、北環線、M1到15a路口,向北到哈里斯通,最后穿過查爾斯舅舅莊園前面的鐵門。
到達奧爾索普[13]。
路上的情景威利和我大部分都是在電視上看到的。我們提前到達奧爾索普莊園。路上車速很快,不過事實證明沒有必要那么匆匆忙忙。靈車不但繞了很長一段路,還因為人們往靈車上撒花,堵住了排風口,引擎過熱,好幾次司機不得不把車??吭诼愤叄尡gS下車清理排風口和擋風玻璃上的花。保鏢是格雷厄姆,威利和我都很喜歡他,我們都叫他餅干,全麥餅干[14]。我和威利都覺得這場面太滑稽了。
靈車終于到達奧爾索普莊園,棺材又被移走,被抬著走過一座由工兵匆忙搭建而成的綠色鐵橋,穿過小湖,來到一座小島,放在一個平臺上。威利和我走過那座橋,來到島上。據報道,媽媽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十指之間放著一張我和威利的照片。這可能是僅有的真正愛過她的兩個男人。當然是最愛她的那兩個人。我們將永遠在黑暗中對她微笑。當人們取下國旗,將棺材沉到洞底時,我終于崩潰,全身抽搐,下巴耷拉著,不由自主地雙手捂臉嗚咽起來。
我為違反了家族精神而羞愧,但再也忍不住了。
沒關系,我安慰自己。沒關系,周圍沒有攝像頭。
此外,我之所以哭,不是因為相信媽媽在那個洞里,或者在棺材里。我安慰自己,無論別人說什么,我都不會相信。
不,我只是為這個想法哭泣。
我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真是一場讓人難以忍受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