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正堂的青銅獬豸像前烏泱泱跪了一片，裴衍將永昌帝的朱批詔書重重拍在青玉案上，驚得下面的人困意全無。“顧行案與拓跋宏案，今日起并案徹查。“他點過堂下二十七位司直，玄色官袍上的獬豸紋在晨光里怒目圓睜，“凡永昌六年三月至九月間，涉及漠北糧道、匈奴商隊、驪山驛站的卷宗——“他掀開腳邊樟木箱，霉味混著二十年前的鐵銹氣轟然炸開，“哪怕沾著蛇蟲鼠蟻的牙印，也要給本官刨出來！“

堂下新來的錄事陳瑜膝行半步，攥著笏板的手微微發抖：“大人，顧將軍府當年......當年不是已無活口？這案卷里連份完整驗尸錄都沒有。如今重啟舊案，豈不是說......“他喉結滾了滾，聲音細如蚊蚋，“說陛下......看走了眼？“話音一出，同僚的抽氣聲已此起彼伏。滿堂抽氣聲里，裴衍突然抓起案頭《大周律》，書脊重重砸在陳瑜跟前。泛黃紙頁嘩啦啦翻到“刑獄“篇，正停在“凡冤滯不申者，主官杖八十“那行朱砂批注上。“正是要查！當年陳國公府燒得只剩半塊焦木，先帝照樣頂著雪片般的彈劾詔令重審！“滿堂死寂中，陳瑜的冷汗浸透了孔雀補服。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裴衍突然掀開官袍，腰間赫然懸著歷代大理寺卿傳承的獬豸玉玨，“是冤魂擊鼓的登聞院，是白骨開口的鳴冤堂！“他甩袖掃落案頭《大周律》，泛黃紙頁翻飛，“諸君可知這間屋子為何用驪山黑石鋪地？“他劃過卷宗，“永初三年昭雪陳國公案時，先帝親賜黑石鎮冤魂——要讓魑魅魍魎無所遁形！陛下尚容得青史添筆，諸君反倒畏首畏尾？“裴衍突然抓起把霉變的案卷，“看看這些被蟲蛀空的驗尸錄！當年刑部說顧將軍中箭而亡，可這箭傷圖譜分明是自背后——“

“大人！“陳瑜突然撲跪在地，“下官這就帶人去翻漠北馬場的舊檔！永昌六年七月初三，顧將軍最后那批軍糧的押運官名錄......下官記得在'丙字七號'樟木箱底！““下官這就去驪山驛！每塊磚石都翻過來查！““下官這就去查這'匈奴狼毒'，怎么沾著秦相莊子特產的柏木灰。”“下官愿....”堂下官員應答聲此起彼伏。“不是翻，是刨。“三日后辰時，本官要看到漠北馬場每粒砂的勘驗錄！查不清的現在就去刑部領調令——大理寺的獬豸印，從不為軟骨鼠輩開啟！“裴衍突然將青銅獬豸印壓在那卷發霉的驗尸錄上，“二十年前我們沒能攔下，今日——“他掃過堂外大亮的天光，“便是把大理寺的磚地掘穿，也要讓顧將軍攥著真相的指骨重見天日！“

晨光透過新糊的窗紙，在醬缸沿上碎成斑駁的金箔。蕭云諫睜眼時，半邊身子仍倚在青苔未凈的醬缸旁，掌心緊攥的柳木酒勺上凝著夜露，沈知夏的月白外衫滑落肩頭，不同于尋常閨閣女子的脂粉香，她衣衫間柏木香混著陳年醬渣的醇苦氣息纏在鼻尖，像是被陽光曬透的谷倉，又似新雪覆過的松林。

“醒了？“

沈知夏的聲音裹著晨霧飄來。蕭云諫抬頭，見她立在重修過的西跨院月洞門下，單手托著個黑漆螺鈿食盒，盒面嵌的鷺鷥蓮紋被曦光鍍得發亮。她未簪發髻，青絲隨意綰作麻花辮垂在左肩，發梢還沾著幾片新摘的忍冬葉。

食盒啟處，三重屜格泛著溫潤的光。最上層青瓷蓮紋碗盛著琥珀色菌菇粥，粥面浮著剁碎的金耳與松茸；中層錯落擺著腌菌絲、醬香腐乳并一碟炸得酥脆的椒鹽菌菇；底層暗格斜插竹簽，串著三顆裹滿糖霜的醬漬梅子，梅核處還嵌著去歲的桂花蜜。

“蕭公子這般戀物？“沈知夏指尖掠過他攥出指痕的酒勺，“這柳木勺是燒焦的老梁柱雕的，若喜歡——““不必。“蕭云諫耳尖漫上霞色，慌忙將勺擱在青石桌上。瓷碗捧入掌心時，菌粥騰起的熱氣熏得他眼眶微脹，眉宇間積壓的郁氣被蒸騰的熱氣化開些許。沈知夏看著他喉結輕動后倏然舒展的眉峰：“慢些吃，當心燙了舌頭誤正事。“她忽然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給老將軍帶的茯苓糕，用蛇膽酒送服最佳。“她將外衫拿起：“西跨院新啟的醉八仙要翻缸，慢用。“她轉身時腕間藥玉鐲撞在石桌沿，發出叮鐺聲響。槐葉裹著晨露墜入粥碗，在騰起的熱霧里碎成細金。蕭云諫望著沈知夏沒入醬缸叢中的背影，喉間溫熱的鮮甜混著糖霜梅子的回甘，“多謝。“他對著晨風輕喃，沈知夏的身影在醬缸后晃了晃，像是抬手拭去鬢邊晨露，又似對這句回應頷首致意。

晨霧未散，沈知夏拎著濕漉漉的外衫穿過回廊時，險些撞上倚著門框打哈欠的林清瑤。對方松垮的素麻寢衣領口歪斜，眼下青黑襯得眸中血絲更重，發間還纏著幾根藥草須子——顯然又在藥廬熬了個通宵。“醬缸里腌出金疙瘩了？這么早就...”林清瑤瞇起眼，指尖挑起外衫“這苦辛氣里摻著玄甲鐵銹味......“她忽然湊近沈知夏耳畔，“昨夜蕭三公子翻墻當梁上君子了？“沈知夏拍開她的手：“他來找我說拓跋玉的事。“沈知夏截住話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安神丸碎末，“南詔新王與秦相撕破臉，永昌帝要三司重審顧行案。“她邊疊外衫邊將夜宴風波三言兩語帶過，指尖不著痕跡地撫過袖口褶皺。

林清瑤的銀針囊“啪“地掉在地上：“那老匹夫終于要遭報應了？“她突然湊近沈知夏耳畔，“姓蕭的說完正事沒立刻走？該不會在醬缸旁守了你半宿？“

“陳伯該等急了。“沈知夏轉身將外衫搭在晾藥架上，“等等！姓陸的木頭樁子沒跟著？“她佯裝整理衣服，彎腰撿針囊，“上回你說他試藥時面色漲如豬肝，今日倒有閑心盤問我？莫不是惦記上人家了？““誰惦記那根木頭！不過是新煉的毒藥缺個抗揍的......“沈知夏踏過門檻輕笑：“想讓人試藥直說。“晨風卷起她菌絲繡紋的裙角，林清瑤的藥杵“當啷“砸在青石磚上，耳尖飛紅地抓起藥簍遮掩，忽然小丫鬟捧著冒熱氣的蠱盅驚呼：“林姑娘！七步蛇蠱把鐵籠啃穿了！“沈知夏望著林清瑤赤足奔進藥房的背影，搖著頭輕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