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付家敏去醫院看了葉安逸,給顧一鳴發微信,說她的狀況恢復很好,可能再過一個月就要出院了,她本人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合作做這個課題。
顧一鳴表示很好,讓她多看看相關的資料。
“讓她有空和我談談想法吧。”顧一鳴說。
付家敏如釋重負,仿佛甩出個燙手山芋,連連稱謝。
很快收到了葉安逸的微信驗證請求,他通過了請求之后,看見葉安逸的頭像是一片湛藍的天空,朋友圈更新也很少,不知道是不是對自己分組了,看內容都是這幾天在醫院里做復健的一些記錄。
“顧老師好。”葉安逸說,“非常感謝您讓我加入您手下的課題組。”
“對青少年校園心理這方面的健康,你有什么想法?”他問。
“暫時沒有太多的想法,附近有個高中生跳樓自殺,我在和她的父母談話,說不定會有什么發現。”
“死者的家屬愿意和你談?”顧一鳴好奇地問,他聽說葉安逸平時不是一個喜歡多話的人。
葉安逸沉默了一會兒,回復說:“死者的父母和我是老鄉。”
“哦,你老家哪里的?”顧一鳴好奇問。
“我母親的祖籍在榕城。”葉安逸說。
榕城?顧一鳴幾乎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用百度查了查,是個廣西地區的地級市,并不起眼的一個南方小城市。
“不好意思,給我導師發個信息。”葉安逸放下手機,對白欣容的母親抱歉地說。
白欣容的母親是一個特別瘦弱的女人,痛失愛女之后,面容憔悴。她穿著普通的T恤衫和牛仔褲,如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葉安逸。
在白欣容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后,她的母親次日搭乘飛機趕到,一下子就在醫院崩潰了,也沒搞清楚狀況,就跑到住院部來鬧。她說的話帶著濃重的口音,醫院里的醫生護士聽不懂,白欣容的父親似乎也不愿意和她多話,立刻跑去學校找學校算賬去了,留下白欣容母親一個。
葉安逸穿過人群,聽見那很多年都沒有聽過的口音,愣了一下。
“我只有一個女兒啊我怎么活啊怎么活啊!”白欣容的母親往窗口沖過去,又要跳樓。那些護士拼命拉住,領導怕醫院里鬧出人命更加不好交代,叫來了保安。
“阿姨,你不要激動,有話慢慢說。”一聲鄉音傳來,白欣容的母親滿臉淚痕地扭頭,去尋找來源。
說這話的是一個穿著病號服,支撐著拐杖的女孩子,看起來就是個少女的模樣,眼睛黑黑亮亮的,下巴尖尖的,神情有點漠然,但是說出的話卻是很溫和的。
也是榕城人?她仿佛看見了救兵般地撲過來,護士趕緊攔住她:“別鬧!她身上有傷!”
一次性塑料杯被放了點廉價的茶葉,然后沖上了熱水。住院部的護士能提供的只有這些了。因為害怕白欣容母親驚動病房里其他客人,護士長拉她去家屬溝通室慢慢溝通。
葉安逸坐得很直,顯示出非常戒備的姿態。對方當做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她,也是沒有辦法。
護士發現她在用一種自己聽不懂的方言在和白欣容的母親說話,對方慢慢平靜了下來。她見過很多死者的家屬,情緒上接受不了親人的離開,需要傾述和發泄,有人能站出來當然最好,但是她也怕葉安逸被連累,便忍不住在門口探頭探腦。
白欣容的母親叫陸敏,是榕城本地人,和白欣容的父親李琦在白欣容三歲的時候就離婚了。白欣容隨母在榕城生活,李琦則是早早就離開家鄉外出打工,現在在北京工作,已經再婚生子。
“她爸爸因為她是個女孩子就不要她,我寧死也不肯扔下她,所以只能和她爸爸離婚。她爸爸就是因為她才不要我的,后來我為了她又改嫁給另外一個男人。這不,白欣容不是要上大學了嗎,那個男人害怕供她上大學,所以又要和我鬧離婚,我的命苦啊……”說到這里,陸敏又開始抹眼淚。
因為是女兒就不要她?如此重男輕女嗎?
葉安逸問:“你姓陸,你前夫姓李,為什么你女兒姓白呢?”
“這不是我改嫁了嘛,我想要她繼父供她讀書,所以特意讓她改的姓,想讓他把自己當親生女兒看待……”陸敏抹著眼淚說,“但是眼看上高三要花錢了,他就不干了……”
葉安逸看著她,沒有做聲。
“她是被同學欺負才去死的,就在原來的學校被孤立,我要是知道是哪個人干的,我非殺了他!”陸敏突然又咬牙切齒地說。
葉安逸還是沒有做聲。
“你看起來和我家欣容差不多大,可是她比你慘這么多,嗚嗚嗚……我的命苦啊!”說到這里,陸敏又哭了。
這時候外面傳來的喧鬧聲,一個男聲非常嚴厲地說:“我和她已經離婚很多年了,和我沒關系!不要找我!”
陸敏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坐直了身體,然后突然情緒變得很激動:“就是他,他是欣容她爸,他不管不顧欣容才這樣的……”
白欣容的生父李琦被護士勸進來,看著陸敏,陸敏立刻轉過頭不愿意看他。他冷笑:“叫我來有什么用?欣容的后事我會包了,但是我不想看見你,你給我滾!”
陸敏大叫:“欣容不會還給你的!她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你當年這樣拋棄我們母女!你還有臉說這種話!”
“你為什么不說說當年我是怎么被你逼得背井離鄉的?”李琦不禁大怒。
兩個人大吵了起來,葉安逸注意到陸敏看到李琦充滿了幽怨,但是李琦看見她卻充滿了厭煩,是那種根深蒂固的嫌棄。她不喜歡這種場面,想離開,卻被陸敏拉住:“你不要走!你作為老鄉你評評理!”
葉安逸非常小心地護住自己受傷的手肘:“這種事我也評不了理,我先走了。”
“你別走,你是不是我女兒一個學校的?”李琦叫住了葉安逸,“你跟我說說她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誰害她自殺?”
“我……”葉安逸有點汗顏,護士長走過來解圍:“人家都讀到碩士研究生了,怎么可能認識你的女兒啊!”
好說歹說才把葉安逸帶走了。
“你別理這種事,”護士長低聲對葉安逸說,“不過謝謝你,幫我們解了圍,下午真怕他們鬧出事來,現在傷醫生的事情太多了。”
葉安逸拄著拐杖慢慢地走,輕輕地說,“有人說了假話。”
“誰說了假話?”
“我不知道,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
“單親母親失去女兒,估計內心一下子承受不住吧,可以理解。”護士長說。
那個男人并不像是嫌棄自己女兒的樣子,他只是嫌棄自己的前妻,順帶對死去的女兒十分失望。
而那個女人,在心理上依然沒有從上一段婚姻走出來,她依然覺得這個男人和她是有關系的,需要對她負責。
所以她羅列了很多理由,一方面指控前夫對不起自己的妻女,一方面又幽怨自己現在的丈夫不肯出力。
雖然表現得這么喪失理智的悲傷,但是她在這些關系中扮演的是一個多么無力的角色啊。
人的言語會出賣自己的,哪怕你掩飾得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