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暴雨砸在救護車頂棚上的聲響，像是千萬顆墜落的算珠。顧言把林夏緊緊摟在懷里，她的白裙已經被雨水和泥漿浸透，裙擺處手工繡的茉莉花在污漬中艱難地綻放——那是林母熬了三個通宵繡的嫁妝。他能感覺到懷中的身軀正在變涼，就像握著塊逐漸融化的冰。

“堅持住...“他的嘴唇貼著林夏的耳廓顫抖，咸澀的雨水流進嘴角，“馬上就到醫院了?！?

林夏的睫毛輕輕顫動，在慘白的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的“婚戒“在藍光中閃爍——那是用全國數學競賽的草稿紙折成的指環，內圈用鉛筆寫著ζ(s)=0的黎曼猜想公式。三天前在佛羅里達的海灘上，她還笑著說要戴著這個去普林斯頓領菲爾茲獎。

救護車一個急轉彎，林夏的頭重重撞在擔架護欄上。顧言慌忙用手掌護住她的太陽穴，觸到手術后留下的猙獰疤痕。這個位置本該埋著化療泵，此刻卻像月球表面般凹凸不平。他想起兩周前在病房拆紗布時，林夏對著鏡子笑說這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勛章“。

“血氧70！準備插管！“

隨車護士撕開一次性喉鏡包裝的聲音尖銳刺耳。顧言看著那根透明的塑料管蛇一樣鉆進林夏蒼白的喉嚨，她纖細的脖頸突然繃出青筋，像瀕死的天鵝揚起頭顱。監測儀上的綠色波浪劇烈起伏，在某個瞬間突然拉平成筆直的射線。

“除顫儀200焦耳準備！“

顧言被推到車廂角落，后背撞在急救藥品柜上。透過醫護人員晃動的肩膀，他看見林夏單薄的身體在電擊下彈起又落下，白裙領口的盤扣崩開，露出鎖骨下埋著的PICC導管。那是他們私奔前夜，林夏偷偷拔掉輸液管時撕裂的傷口。

“腎上腺素1mg靜推！“

藥液推入靜脈的瞬間，林夏的指尖突然抽搐著抓住擔架邊緣。顧言撲過去握住她的手，發現那枚紙折的婚戒已經被血污浸透，ζ(s)=0的公式在汗水中暈染成淚滴形狀。三天前在圣奧古斯丁海灘，她就是用這只手在沙地上畫下莫比烏斯環，說這是“永恒的愛之結“。

救護車沖進急診通道時，輪胎碾過積水發出絕望的嘶鳴。顧言跟著移動擔架狂奔，林夏的發絲在風中飄散，露出后腦勺上蜈蚣狀的縫合線——那是三個月前開顱手術的痕跡。當時主刀醫生特意將切口做成∞符號，說這是給數學家的浪漫禮物。

“室顫！準備二次除顫！“

搶救室的自動門在顧言面前轟然閉合，他額頭撞在玻璃窗上，看見林夏被七八只戴著藍手套的手包圍。有人撕開她的衣裙，有人舉起骨穿針，有人在胸骨上按壓出青紫的淤痕。那具曾經在圖書館倚著他講題的身體，此刻像被拆解的數學模型般支離破碎。

“顧先生，請簽病危通知書?！?

護士遞來的鋼筆在知情同意書上洇出墨團，顧言發現自己的手抖得握不住筆。三個月前的婚禮上，他也是這樣顫抖著給林夏戴上戒指。當時神父說“數學是上帝書寫宇宙的語言“，而此刻監護儀的警報聲，卻是最殘酷的否定命題。

當主治醫師摘下口罩時，顧言正蹲在地上拼湊被踩碎的CT片。林夏的腦部影像在熒光燈下泛著幽藍，膠質瘤的陰影如同銀河系旋臂，與她生前畫的黎曼猜想曲面驚人地相似。

“我們盡力了?！搬t生的白大褂下擺沾著淡粉色的血沫，“癌細胞已經...“

顧言撞開阻攔的護士沖進搶救室。林夏安靜地躺在那里，嘴角還凝著干涸的血跡，像是沒擦干凈的草莓醬——那是今早他為哄她吃藥抹的。他顫抖著解開她頸后的系帶，婚紗滑落時露出肩胛骨上的紋身：用羅馬數字刻著的“3.1415926...“，這是他們初吻那天的日期。

“你說π是無限不循環小數，“他把臉埋進她冰冷的頸窩，“我們的故事不該有終點...“

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停了。晨光穿透云層，在搶救室地磚上投射出模糊的光斑。顧言抱起林夏走向窗邊，她的婚紗逶迤在地，像道未寫完的方程式。在最后時刻，他看見她睫毛上凝結的水珠折射出彩虹，恍惚間又回到那個蟬鳴喧囂的午后——少女踮腳取下圖書館頂層的《數論導引》，轉身時馬尾掃過夏日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