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帝掃視一圈群臣,將戒尺隨手丟在一旁的御案之上,指尖撫過詔書上“忠”字的最后一筆,忽然想起張先生臨終前一日自己見到他的那一幕。
張先生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他的龍袍,喉頭沙沙作響,卻再吐不出半句教誨。
萬歷帝猛地將朱砂御印按在詔書上,紅印如血,滲透紙背。
御印按在詔書上那一刻,關(guān)于張居正身后名的爭論,總算告一段落,但以潘季馴為首的張居正舊人,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們總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太過順利了些。
經(jīng)過近一個時辰的拉扯,早朝終于結(jié)束。
殿外,大雨已經(jīng)停了,但天空依舊烏云密布,誰也不知這傾盆大雨,何時會再落下。
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捧著追謚詔書疾步穿過百官,身后小太監(jiān)捧著的漆盤里擺著張居正的玉帶和誥命文書。
隊伍行至午門時,一陣狂風掀起詔書的黃綾罩布,露出上面“文忠”二字,引得圍觀的翰林們竊竊私語。
……
東安門,張府正廳,張敬修跪在青磚地上,盯著傳旨太監(jiān)魏清風手中那杏黃綾詔書,喉結(jié)滾,“臣,翰林編修,張敬修,接旨!”
魏清風面帶笑容看著跪在地上的張家眾人,陰柔的聲音穿透了張敬修的耳膜:“太師張居正,謚文忠,加上柱國~”
“臣張敬修,謝陛下天恩!”
張敬修三拜起身,心中難掩的激動與欣喜。
詔書抖開,張敬修雙手顫抖的捧著詔書,上面那“文忠”二字墨色極濃,幾乎要滲出血來。
正是父親生前最愛的徽州松煙墨,混入犀角膠,遇冷會泛出暗青色的寒光。
“哥,是‘文忠’!當真是‘文忠’!”
張居正次子張懋修跪著爬上前,一不小心撞翻了香案,鎏金香爐“咣當”一聲砸在地上,香灰撲了魏清風一臉。
他渾然不覺地抓住詔書的邊緣,金線繡的云紋勒紅了指尖,“父親說過,只要謚號帶‘文’,清流便不敢……”
“二弟,慎言!”
張敬修聞言,眉頭緊皺,厲聲打斷張懋修的話,余光掃過魏清風的皂靴。
只見那皂靴鞋幫上沾著幾點紫黑貂絨,那是建州女真今年新貢的皮料,霎時,他后背滲出冷汗,卻沒有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笑著扶起弟弟:“還不快請公公到花廳吃茶?”
“公公請!”
張敬修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魏清風也不推辭,在兄弟二人的帶領(lǐng)下,進入花廳。
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名小太監(jiān)抬著御賜的朱漆禮箱魚貫而入,將箱子放好后,魏清風擺擺手說道:“你們先退下,沒有雜家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說完,看向張敬修,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親自打開其中一個箱蓋,遼東老參混著蘇繡的馥郁香氣撲面而來。
“張公子,這些物件皆是圣上特許,我家老祖宗親自操辦的,恭喜先太師了!”
張敬修面帶笑容的將手伸進袖中,取出幾張銀票,湊近魏清風,“公公辛苦,買些茶水。”
“哈哈哈……”
魏清風尷尬的笑了笑了,不動聲色的接過銀票,隨后拱手道:“多謝張公子美意。”
說話間,張敬修注意到魏清風袖口露出的半截玉扳指,瞬間瞳孔驟縮,那是馮保心腹才有的信物。
他連忙擺擺手,“你們也都下去吧,沒有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花廳。”
等到下人都退去,花廳內(nèi)便只剩下張家兄弟二人,以及魏清風。
“公公,吃茶。”
張敬修為魏清風倒了杯茶,放在茶桌上,笑著開口:“馮大伴可是有什么交代?”
魏清風淡淡一笑,毫不客氣的落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嗯,好茶,這便是陽羨茶了吧?”
“常聽聞京中權(quán)貴‘非陽羨不飲’,今日清風也算是沾光了。”
魏清風看著手中用宜興紫砂制成的茶杯,贊不絕口。
一杯茶下肚,這才看向張敬修,輕聲開口:“老祖宗命我給張公子帶句話。”
張敬修雙眼露出精光,自己猜的沒錯,馮保派心腹前來,確實是有交代,“有勞馮大伴掛念,還望公公直言。”
魏清風摸索著茶杯邊緣,站在一旁的張懋修立刻為他添了杯茶。
“張公子,老祖宗說了,有此‘文忠’,張家三年無虞,但也還需早做籌謀。”
張敬修自然知道這“文忠”謚號,是張家的一張護身符,他也早有籌謀,只是不明白馮保說的三年是何意,“還望公公明示。”
魏清風思考片刻,確認房間內(nèi)只剩下他們?nèi)酥螅@才湊近張敬修,輕聲說道:“這謚號之事,張四維曾經(jīng)和老祖宗議過,本是準備今年冬日再提起的。”
“可因為那具揚州來的血尸,還有戚總兵給英國公的一封密信,張四維這才不得已今日早朝促成此事。”
“如今這般變故,已經(jīng)遠遠超出張四維等人的預料,他們想要重新羅織罪名,至少需要三年,具體細節(jié),清風便實在不知了。”
“多謝公公如實相告!”
張敬修連連拱手,對魏清風十分尊敬。
在魏清風離開張家后,張敬修急忙命人找來潘季馴。
“張公子,今日早朝之事,你想必也已經(jīng)知曉了。”
潘季馴在張府門房小廝的帶領(lǐng)下走進花廳,還不等站穩(wěn),便急忙開口:“老夫原本是想下朝后便前來的,怎奈陛下下令大理寺徹查血尸案,尸體移交,這才耽誤了些時間。”
“潘大人,先歇歇腳,喝杯茶。”
張敬修看著滿頭大汗的潘季馴,心中生出愧疚之意,自從父親去世,也只有潘季馴尚念及舊情,來回奔忙了。
“潘大人,宮里的誥命文書已經(jīng)到府里了,據(jù)傳旨太監(jiān)所說,今日之喜,與揚州血尸有關(guān)?”
“嗯。”
潘季馴匆忙喝下一杯茶,尚未來得及擦拭嘴角的茶漬,便繼續(xù)開口說道:“老夫借血尸案,提出追謚請求,后在英國公的相助下,陛下和內(nèi)閣這才同意為太岳公追謚。”
“原來如此。”
張敬修點點頭,目光火熱,“目下看來,我們在血尸入京后的一番布局,全都派上了用場,只是不知,戚少保為何會給英國公去密信。”
聽著張敬修的疑惑,潘季馴眼珠滾動幾下后,說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公子在揚州可以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