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崖邊農事:二十四節氣里的村莊
- 閻海軍
- 4022字
- 2025-03-28 11:29:12
雨水
載歌載舞、秧歌社火、秦腔大戲,浸著黃土地蒼涼氣息的娛樂活動,一直進行到雨水節氣時,不得不停下節奏。
積肥
雨水。
中國南部,已是春雨綿綿送春歸。
而在西北高原,依然冰天寒地。
二十四節氣的起源地黃河流域,因海拔落差,上中下游之間也有著巨大的氣候差異。
在中國三階地理結構中,處在第二階位的區域,四季氣候變化的進度,最接近二十四節氣。隴西黃土高原處在中國三階地理結構最高階位青藏高原與第二階位黃土高原的接壤過渡地帶,高寒是這一區域一年之中最常見的面孔。雨水節氣到來時,隴西高原上的農人還得裹著厚厚的棉衣,迎接大雪紛飛,每天的行蹤難免踩著咯吱作響的雪徑。

撒糞的農婦,有機肥是補充地力最原始、最環保的辦法
冒風雪、頂嚴寒,是每個西北農人要面對的冬天日常。不過,沒有重大勞作,人的心情總歸是舒展的,行動完全是自由的。休閑放松的過年模式,從小寒、大寒持續到立春,才進入高潮階段。載歌載舞、秧歌社火、秦腔大戲,浸著黃土地蒼涼氣息的娛樂活動,一直進行到雨水節氣時,不得不停下節奏。
在《四民月令》中,有“農事未起,命成童以上入大學,學五經……硯冰釋,命幼童入小學,學篇章”[8]的記載。作者崔寔是東漢官員,作為士大夫階層,他對下一代入仕極度重視。這一傳統實際上一直延續到了今世。我小的時候,政府想方設法讓農村孩子都讀書,但也有倔強的老農,堅決認為種田比讀書更重要,會讓孩子遠離校門。至于女孩子的命運就更差了,當地70后鄉村出生的女孩子,讀過書的寥寥無幾。
“過了驚蟄不駐牛。”
這是隴西黃土高原流傳千百年的農諺。
驚蟄是高原上開展農業生產的號令,從入冬以來處于蟄伏狀態的農人,必須趕在驚蟄到來前籌備好一切春耕備耕工作。雨水距離驚蟄只有15天時間,此時,閑不住的勤快農人帶頭做起了摋糞的活計。
經歷一個冬天的積累,每戶農家的大牲畜圈里,都攢起了厚厚一層糞肥。毛驢、黃牛、騾馬食量大,是攢糞的高手。綿羊矮小,但成群飼養數量多,日積月累,同樣會讓圈舍堆積出一層厚厚的羊糞。從不同的圈舍里,挖出板結如石塊的糞坨,一車車拉運到場院寬闊處。再用枹子[9]仔細擊打,然后用鐵鍬將擊打過的糞末堆積起來,一個圓錐體糞堆就形成了。向圓錐體不斷堆積,細碎的粉末坐于錐體,雞蛋大小的顆粒不斷滾落到圓錐底部。滾下來的顆粒,再進行二次擊打,直到全部變成粉末,壯大到錐體。
糞塊較少,有鐵鍬、有枹子,就能完成摋糞任務。一旦糞料過多,枹子也奈何不了。此時,還得借助耱。塊狀的、顆粒狀的糞料,全部堆在糞堆周圍。牛拉動,人站在耱上加重力量,圍繞糞堆轉圈。經歷反復耱壓,糞塊和顆粒逐漸變得細碎起來。一邊耱,一邊將細末鏟起來摔向堆體。粉末堆積,塊狀物繼續滾落。如此反復,所有的糞料全部粉碎成細末才算完成工作。即使有顆粒,個頭也不能超過大拇指。
摋糞的農活,兩三人過于吃力。四五人最為適宜。家庭人口龐大的,可以全家出動。人口過少的,還得請幫工。勞作兩三日,家家都能堆出一個兩人多高的大糞堆。
摋糞,摋碎的不全是糞,而是土糞尿結合的板結體。這個板結體,也叫廄肥。這是當地農民用?[10]圈的辦法形成的特殊創造。
毛驢在圈內排泄,糞便堆積,再有尿液攪和,漉瀝不堪,這樣的環境十分不友好。拉來干燥的純黃土,向圈內鋪撒一層,立馬變得干燥起來。接著,毛驢繼續排泄。隔幾日,農人再鋪一層土。這個過程,就叫?圈。

小河溝曾是黃土高原畜物飲用水源地,2020年,小河徹底干涸
?圈,一來為了保護動物,給動物創造良好的生存空間。濕滑滴瀝的環境,動物一旦臥倒休息,必然會十分難受。純黃土?干圈舍,動物的活動場所會變得舒服一些。另外,?圈還有一個大目的,可以為莊稼積肥。一層糞尿、一層黃土,再經過動物踩踏,形成堅固的板結,也構成了深度的質化。經過堆漚腐熟后,有機質、速效養分含量大大提升。
以今天現代人的眼光看,這是一項骯臟惡心的勞動。在大型養殖場,動物糞便的清理必然是以及時為要。而隴西黃土高原農牧兼業的小農家庭,一直是這樣養殖動物的。及時清理糞便,拉運到田地進行覆埋,發酵后用作肥料,完全是可行的辦法。如果農活緊張,人根本沒有充裕的時間這么做。特別是冬三月,雪封路滑,農人礙于運輸艱難,大都要采取?圈的辦法。
20世紀,農人?圈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圈選擇的黃土,必須干燥,必須純正。一般挖取地下土層為最佳。我剛記事的1980年代中期,一戶人家的壯年家長,就因為挖取?圈土時,土崖坍塌,喪生了。他在幾年前,隨同生產隊的手扶拖拉機拉運木料時,經歷過翻車。別人死了,他活下來了。人們都說他命大,但是他又在另一項看似沒有危險性的勞動中失去了性命。
摋好的糞,山一樣堆著,需要快速地運送到地頭。早年的山村,沒有像樣的農路,運輸方式只有肩扛背馱。毛驢、騾子,背架鞍子,鞍上裝置背篼,一趟接一趟運送。肥料被均勻分配到七溝八梁的地塊里。運到地里的肥料,要及時用土覆埋封鎖,以免風干和跑肥。
借助畜力,能將人大大地解放。農業合作社時期,生產隊牲畜不旺,每年送糞時節,還得人工上陣。擔糞是掙取工分的勞作之一。集體化勞動,總有擔糞青年要設法偷懶,多一些休息,少一些重量。再后來,有了架子車,套上大牲口挽車,運輸更為省力。
山高路陡,送肥的工作,總得一周或者十天左右才能完成。
后來,公社提倡凈糞上山。所有的人畜糞尿直接被運到田地里,用干土?在田地里進行漚制。待到春播時人去地里摋糞。這樣,運輸成本減少了一半。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
“田,二歲不起稼,則一歲休之。”[11]如果沒有糞肥調整土壤中營養物質的供應,則只有讓土地在休息中恢復地力。故而沒有肥料,土地長不出像樣的莊稼。
除了人糞尿、大牲畜的糞便可以做肥料,生火做飯和燒炕產生的草木灰,也是上好的肥料。還有經年累月燒過的土炕,打碎了也是肥料。誰家砸了土炕做新炕,炕土會一粒不剩地運到地里。發現炕土肥料功能的人,必然是個心細的農民。或許,他的一次無意識的嘗試,新增了一條種田積肥的經驗。
農業合作社時期,為了響應上級增產促收的號召,生產隊長根據炕土能增肥的教條,下令將地主的院墻挖倒了一半,敲碎后運到地里當肥料。院墻只是板結的土質,其實肥力遠不及炕土。直到改革開放后,生產隊解體,地主家被沒收充公的院落,重新歸還給了地主后代,地主的后人又補齊了被破壞的院墻。
老農并不清楚土肥的化學成分,以及它們對應土壤的關系。他們沿用千百年的經驗,一直指導著他們緩慢而沉重的種植方法。
中國古代農業的要旨,就在積肥施肥。糞土是農業生產的核心問題。
《氾勝之書》“區種法”說:“湯有旱災,伊尹作為‘區田’教民糞種,負水澆稼。”[12]另外,還說用骨汁糞汁浸泡攪拌種子,“以區種之。大旱,澆之。其收至畝百石以上,十倍于后稷”[13]。
湯時,宰相親自研究種田之法,可見古人將解決吃飯問題置于何等重要的位置啊!
“區種法”的關鍵,在于糞肥為莊稼撐腰,即使壞田也能長出好莊稼,“區田,以糞氣為美,非必須良田也。諸山陵,近邑高危傾坂,及丘城上,皆可為區田”[14]。
氾勝之在論說“區種”粟時還把糞直接稱作美糞,“區:種粟二十粒;美糞一升,合土和之。畝,用種二升。秋收,區別三升粟,畝收百斛”[15]。
按他的說法,用類似園藝培育一樣精細的“區種”技法種粟,只要肥料足夠多,保準豐收。
包產到戶年代,人人種地為自己,農民更是惜糞如金。山村缺水,大牲畜每日中午和晚上都要趕到河溝去飲水。這個過程,總有毛驢要排泄。豢養大牲口少,人勤快的,會借這個機會拾糞。日積月累,也能積攢一些肥料。

古堡:村莊最古老的建筑,見證了一代接一代人的榮辱興衰
父親愛學習,曾被選為科技帶頭人,到縣農業部門接受科學種田培訓。他曾經認真記錄的課堂筆記里,有“人畜糞尿年排泄量和折算化肥量”的詳細對比表,人畜糞尿被折算成氮磷鉀的準確分量。
其時,鄉民依然按照老辦法種田,只會拼命積攢糞肥。化肥作為工業產物,農民大都毫無認知。據說公社快解體前,曾為生產隊送來了一些磷肥,由于認識不足,堆在路邊放了很久,直到板結成石塊,也沒有上到地里去。
人畜糞尿能換算成氮磷鉀,炕土、草木灰也一樣。炕土經過長期燒制,含有一定量的速效氮成分,對小麥、糜谷增產效果良好;而草木灰含鉀豐富,對洋芋增產明顯。
培訓歸來,父親大膽嘗試了化肥種田。他花費大把銀子買來氮磷鉀肥,施于土地。發小甚為不解:“弄兩個錢不容易,你給地里埋錢干啥?”
眾人眼中,父親成了一個不務正業、違反常規的人,遭到了諸多譏諷。
一年下來,父親的麥穗果真比別人的長。他的發小們心底里暗自羨慕,但明面上依然不服氣。背地里,也偷偷用起了化肥。慢慢地,鄉民開始大面積嘗試化肥種田,明顯的增產效果也促使大家逐漸接受了化肥。發展到后來,農民個個都是無化肥不種田。
2023年1月,新加坡《聯合早報》刊登文章稱:歐洲科學家有重大發現,宣稱人類糞便可以用來當化肥種蔬菜,并且安全性高。據說,這項發明還在歐洲引起了不小的反響。但這消息把中國人逗笑了。即使不種菜的城里人,也會反問,難道這不是常識嗎?
中國是一個古老的農業大國,施用糞肥的技巧,中國先民很早就已掌握了。《說苑·建本》載:“孟子曰:人知糞其田,莫知糞其心。糞田莫過利苗得谷,糞心易行而得其所欲。”孟子用糞肥田作比喻講道理,至少證明其時農民已經熟練掌握這項技能。
化肥用久了,糞肥已經變得可有可無。
春節假期結束,離開村莊時,村里的一位養殖戶正在用農用三輪車向地里送糞。他拉到地里的是原生態牛糞,沒有做任何漚制。倒在地里也懶得用土掩埋,不怕風吹日曬雨淋,不怕肥力流失。他家里養了20頭牛,隔三岔五就要清理一次牛糞。于他,再無惜糞的必要。
這是發生在2023年的良性循環鏈——有充裕的牛群,土地不缺糞肥;土地能種出豐收的玉米,牛不缺飼料。這樣一個可持續的良性循環,早前從無建立,而是一直運行在相反的惡性循環里。
化肥與糞肥到底誰更安全,說法不一而足。人對一件事物的適應,必得經歷漫長的馴化過程。歐洲人發現糞肥比化肥安全性更高,其實大可不必笑話,或許人家只是工業化過于徹底,忘記了傳統。畢竟,農業中國的嬗變,也有這個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