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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農業起源地

每一處地方,都有溝壑,但很少流水。原來有水的河谷,也在漸漸干涸。渭河就在不遠處,所有的溝谷都連著渭河,所有的溝谷滋養渭河的能力越來越弱,渭河也在逐漸逼近斷流。沒有水,也就缺了綠意。山巒多數裸呈赤黃,也有焦紅、暗黛色。人在旱海,難有舒展??刻斐燥?、靠地生存,每一天的農業生活都像戰斗,一年一個周期,有時候會贏,有時候輸得顆粒無收。

這是隴山以西的大部分地區,秦漢以來經常簡稱隴西或者隴右。近現代以來,隴西的輝煌逐漸消逝于金戈鐵馬的歷史煙塵,因為接近寸草不生的荒涼,這片區域響亮的稱謂是定西、西海固。

崖邊,就在這旱海里。

翻過隴山,陜北高原有類似的景致;跨過黃河,山西的地貌照舊支離破碎;越過太行山,晉冀魯豫雖然不再溝壑縱橫,但依然缺雨少水,一片赤黃。這大片黃土區域,包含了黃土高原和黃土平原。這里是中國農業起源地,孕育了中國文明。

地球上共有三大農業起源地——新月沃地馴化了小麥、大麥;中國黃河流域馴化了粟和黍,長江流域馴化了稻;北美南美接壤地帶馴化了玉米、甘薯和馬鈴薯。這三大區域都在北緯30度附近,其實都不是地球上環境最好的地方。顯然,是最惡劣的環境壓力,催生了農業的起源,點燃了文明之花。

崖邊位于中國新石器時代兩大重要考古遺址——大地灣和馬家窯——中間位置,東距秦安大地灣遺址98.4公里、西距臨洮馬家窯遺址96.8公里。崖邊,北緯35.12度;大地灣,北緯35.01度;馬家窯,北緯35.31度。三地緯度相差無幾。

大地灣遺址距今8000—4800年,遺址中采集到已碳化的禾本科黍和十字花科油菜籽,充分證明黍為中國原生物種,是中國最早馴化了它。

馬家窯遺址距今5200—4400年,遺址在最新發掘中,發現了大量動植物遺骸,被認為“在大麥、小麥等農作物,牛、羊等家畜,以及金屬冶煉技術由西方傳入中國的過程中,馬家窯文化及后續的齊家文化發揮了特殊的作用”。

以村莊為核心,半徑50公里的范圍內,分屬通渭、隴西兩縣的史前遺址眾多,大量彩陶的花紋表現了以農業為主的文化特色和生活印跡。

馬家窯到大地灣的廣大黃土高原,屬于渭河流域,這廣闊而干旱的黃土高原正是今天的定西和西海固。

農業誕生以來的一萬年,黃土區域一直是催生文明的地方,曾經的城池和江山雖已難覓蹤跡,但沿著石窟走廊,從洛陽到烏鞘嶺,足見那片黃土地上的歷史榮光何其繁盛。近現代乃至當代視角里,中國的黃土區域都是不發達地區。盡管華北平原今天依然是中國的糧倉,但黃土高原的確成了最落后之地,每一個或大或小的城池抽取著周邊的水源,呻吟著維系現代化。從當下切入黃土高原的歷史,人們會暢想,中古時期、遠古時期或許黃土高原水草豐茂、良田沃野遍布大地。實則非也。

早在20世紀60年代,何炳棣先生根據考古材料和古代文獻相互佐證,推斷出黃土區域從來都是干旱之地的結論。根據黃土的成因,黃土區域的特性就是干旱。

何炳棣推斷,中國最古的農業與黃河這條泛濫大河并無直接關系,也與灌溉無關。根據古文化遺址的地理和地形,仰韶文化的核心區是陜西的涇、渭盆地,山西西南部汾水盆地和河南西部,向西延伸是甘肅東半部,與很多稍晚的甘肅仰韶文化和其他古文化區重疊;向東延展到黃土平原,與很多較晚的龍山文化遺址重疊。[1]

隴西黃土高原,鮮有原始森林,山丘盡數做成了梯田。大面積抵消低單產,是旱作農業盡可能提升產量的唯一辦法

綜合起來看,華北各省新石器時代遺址,除甘肅、山西沿著黃河上、中游有一部分外,其余大多在黃河支流或者支流的更小支流;遺址多在黃土臺地和小丘崗,高出河面十余尺至幾百尺。由此證明中國最早的農業不是灌溉農業,而是旱地農業。大量史前和殷商時代遺址,始終沒有發現灌溉的證據。[2]

農業發明以來的一萬年,黃土高原經歷了不同的氣候環境,有極寒階段,有相對溫潤的階段,但總體而言,干旱是黃土高原的真實面貌。“面朝黃土背朝天”,也是浸透著漫長時光的人文總結。

基于幾乎一成不變的干旱,我們可以推想,人類在狩獵采集階段,生存于黃土高原的人們,顯然處在貧瘠狀態。只有山地和隰地存在森林的黃土高原,缺少更多的野獸和野果。人們走出樹林,便是滿目草場?!案F則思變”,最聰明的人發明了對野生粟和黍的種植,便有了農業的開啟。這塊狩獵采集最沒有前途的土地,誕生了最有希望的農業。

金牧場變身“苦甲天下”

人類的歷史,無法用線性的截然不同的階段來劃分。人類的狩獵采集形態、農業種植形態、實現動物馴化以后的游牧形態,應該有互相疊加的時段。及至今天,地球上依然有狩獵民族存在。

村莊沒有考古遺址,無法判定新石器時期是否有人類聚居,但根據周邊考古證據判定,村莊所在大區域產生過最早的農業種植。村莊即使人居歷史較短,但深受農業文化浸染和影響,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先秦時期,隴西高原應該是游牧強于農耕的狀態。秦人在渭河沿岸臺地與戎人反復征伐、逐步壯大。到秦昭襄王時期,秦人已坐擁關中,盡享農業之利,具備了吞噬六國的氣概。秦昭襄王時,秦滅義渠,為絕戎人游牧襲擾后方根據地,下令在隴西郡、北地郡、上郡之間,修筑了戰國秦長城。其時的隴西高原,應該依然以游牧為主。崖邊就在距戰國秦長城十里開外的地方,所在區域應是戎人縱馬馳騁的牧場。

司馬遷在《史記》中也說,隴西“畜牧為天下饒”,可見秦漢時期,隴西高原是一塊金牧場,牧業能輸出優質戰馬,是國家的支柱產業。宋以降,尤其明清之際,隴西高原人口激增,墾殖擴大,逐步變成了完全的農耕區。由于降雨偏少,瘠薄的土地難以養活高密度的人口,遂成了“苦甲天下”之地。

隴右地區由牧區向農耕區的過渡階段,應該是村落人口大規模定居的階段。也正是這個時期,中國人口由2億翻番到4億,這些新增長的人口,一方面依靠了美洲新近傳播而來的馬鈴薯、玉米,一方面依靠的必然是粟、黍、稻、麥等已有作物單產的提升和種植面積的擴大。種植面積擴大的背后,就是草地變成耕地的生態退化過程。

村落的主山是東山。這是風水學里的方位概念。村莊的營建,也完全依據了堪輿學。村莊依靠的主山,實則四周都有村莊,只是我們的村莊處在山的西側。按風水學,別的村莊就相應靠上了南山、北山、西山,其實大家背靠的是同一座山。

山的頂峰,是一座古堡。古堡建于何時,無從考證?;蛟S是明朝,或許是清朝,總之,以坍塌陷落的程度,遠比民國時期早。站在古堡之上,手機定位系統顯示的海拔高度是2220米。

從堡子以下,村莊的區域像一個張開臂腋的巨人,主干部位的逐級臺地上,依次修建了土夯墻做成的院落屋舍。左側,是一道深溝,圍繞溝谷,形成一個臂彎,排列著因為逐年滑坡而破碎不堪的黃土梁峁地;右側,是伸展的手臂,指向遙遠的北方,布滿了水平梯田。左側深溝的溪流一直流于腳底,匯于臨縣的溪流趨向渭河,右側的梯田一臺臺也收攏于腳端。

村莊土地中,左臂彎三分之二的地塊是坐北朝南的向陽地,剩余三分之一則跟著河溝繞成了相反的二陰地。右臂彎的土地,都是坐東朝西的向陽土地。村莊的耕地總體趨向晚陽山,有著較好的光照時長。歷史上,這里非常適宜糜谷的生長,它們年復一年地繁育,養活了村莊一代又一代的農民。

村莊的中央位置,海拔1980米,處在北緯35.6度,東經104.51度。村莊的耕地是逐步拓荒而來的,海拔基本處在1910—2130米之間。2130米以上的區域,是僅剩的一塊山頭,因為坡度超過了60度,所以才保留了下來。不過,1990年代初期,村莊迎來了新一輪墾荒熱潮,2130米以上改革開放初期劃定的還林區也被開墾了,就連古堡內部的地塊也被鄰村人耕種了。其時,奶奶已是80歲高齡,她一邊看著村里的后生開荒,一邊感嘆說:“挖上梁畔,荒了門洞,你們這些壞蛋都是瞎折騰,總有一天家門口的地都會種不過來?!?/p>

1998年,長江發生洪澇災害,退耕還林成為國策,2050米以上的區域,全部實施了退耕還林。從此,村民耕種的土地主要集中在1910—2050米之間,比之前降低了80米。

又過了20年,果不其然,村里大量人口外出謀生,土地撂荒,有的人進城后鎖了門,門洞蒿草連天。

從“雜五谷”到單一化

村莊所屬的區域,在地理學上,叫溫帶半濕潤向半干旱過渡區,年平均氣溫7.7℃,降水量300—600mm,無霜期120—170天。

降雨量、無霜期、光照、海拔,是作物生長的先決條件。村莊土地普遍高海拔,加上降雨稀少,并不是適宜作物生長的區域。

梳理過往種植史,作為寒旱高原地區的村莊,成功種植過的作物種類還是比較豐富。按照收獲季節,農人把高原上適種的作物分為夏糧和秋田。其中,夏糧包括冬小麥、春小麥、黑麥、扁豆、豌豆、蠶豆、黃豆、箭舌豆、三棱豆;秋田包括胡麻、莜麥、燕麥、洋芋、糜子、谷子、蕎麥、玉米、麻子、高粱。村莊也有蔬菜種植,白菜、包菜、菜瓜、蘿卜、甜菜、胡蘿卜、蔥、韭、蒜都能很好地成活。地膜誕生以后,農人又成功種植了黃瓜、茄子、辣椒、西瓜、西紅柿。這些蔬菜水果通過采購菜苗移栽,有地膜保墑,成活率極高。

“種谷必雜五谷,以備災害?!?/p>

早在戰國時期,中國農民就懂得了用作物多樣性克服各種自然災害造成的減產絕收,以保障糧有盈余。村莊的種植結構,也是盡量多地引種糧食品種,在不同的季節播種,錯峰應對隨時可能降臨的災害。凡是高原上難以適應的作物,種植一兩次就被淘汰了;凡是能在高原上繁育的作物,都被保留了下來。

村落遠景。
古堡、林帶、梯田、房舍、墳塋……顯示村莊生死輪替、生生不息的運行歷史

“養牛為耕田、養豬為過年、養雞下蛋換油鹽?!?/p>

農民的種植周而復始,一年都不敢耽誤。

在漫長的耕作光陰里,一切在緩慢地起著變化。中國古人心中的五谷,有稻、黍、稷、麥、菽;或麻、黍、稷、麥、菽。北麻南稻。經過演變,除南方的稻米依然是主糧外,其余原生作物在小麥、土豆、玉米的擠兌下,逐漸由雜糧弱化到了退出歷史舞臺。地球上的農作物,在全球性的融合與交流中,最終稻米、小麥、玉米、土豆四大家族勝出。玉米、土豆來到中國的直接結果,讓中國多出了2億人口。

中國從1950年代開始,以史無前例的高度組織化,推動工業文明和現代化。到1970年代時,良種、化肥、農藥陸續輸入鄉野,作物的產量有了質的飛躍。祖祖輩輩為吃飽而較勁的農業勞動,逐漸有了盈余。這一次科技改良,讓中國的人口由4億提高到了14億。

科技催生的糧食增產變化,同時改變了糧食的種植結構,糧有盈余的農民,不再擔憂饑餓,而是挖空心思獲取現金收入,以應對外部世界的資本化。工業化、城市化不斷吸食鄉村的有生力量,最終,村莊被風卷殘云般銷蝕了下去。

在中國農業起源地,由關中平原沿著渭河一路向西,萬千村落的種植結構從1990年代開始,一調再調。林果占用了大量耕地,獼猴桃、蘋果、梨、櫻桃、葡萄、藥材……什么賺錢種什么,成了農民的首選。糧食種植越來越變得不甚重要。

根據何炳棣的研究,中國農業起源于黃土高原,旱作農業是中國農業的本來面貌。但南方稻作發達之后,北方灌溉農業興起以來,隴西黃土高原依然廣種薄收、靠天吃飯的模式,成了種植條件最艱苦的農業區域。就是這種植條件最差的地方,也響應了時代的號召,糧食種植面積一壓再壓,經濟作物不斷擴容。

村莊曾經壓倒一切的冬小麥種植,不再是農業生產的重中之重。農民開始奉行夠吃就行的原則。只有胡麻一直在種,為了保障食用油自由。剩下的土地,大都用來種玉米、種洋芋。新世紀研發的地膜種玉米畝產普遍都在1200斤以上,穩產保產,成了打不倒的鐵桿莊稼,每斤1.3元左右的售價,可為農民保障收入。洋芋也是耐寒耐旱,畝產更是超過2000斤,同樣能保障經濟收入。這看似順應市場的種植調節,實則是工業化自身矛盾被轉嫁的后果。[3]

農業創造的一切正在改造農業。

在中國農民的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件,莫過于“皇糧國稅”停收,種糧發放補貼。這個大轉機,直觀的促動因素是政策的變化,而推動政策轉向的核心原因,源自工業革命對農業社會的改造。農業中國大踏步邁向現代化,到21世紀初徹底免除“皇糧國稅”,剛好運行了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中國提取農業剩余價值用于工業原始資本積累,最終順利完成了工業化改造,才讓工業反哺農業,城市反哺鄉村成為可能。

從土地革命到免除“皇糧國稅”,近半個世紀,正是中國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過渡的交匯期,這是一個復雜的新舊社會形態的轉型。生長于這半個世紀的中國農民,經歷了復雜的世事。

年老的農民,對于新世紀的生活,用滄桑的表情感嘆:現在是天堂,是福窩。

而外出打過工,見過世面,沒有經歷過太多苦難的年輕農民,則一邊比對城市生活,一邊抱怨農村太蕭條。

農業用一萬年完成社會改造后,蟬蛹一樣窩趴在地球最不起眼的褶皺里,接受著被改造。

農業還重要嗎?

農業村莊的過去,資源循環利用、耕作方式具有可持續性,形成了一套體系完備的生產模式。與工業化結合的農業,以工業化方式生產農產品的農業,和過去那個傳統的農業已有了本質的區別。今天的中國,只有在偏遠的鄉村,還能尋覓到一絲古舊的農耕氣息。變化還在繼續,即使偏遠的鄉村,僅有的農耕圖景也正在快速地消失。作物種植的精簡,直接導致了作物多樣性的弱化。曾經的雜糧退出種植,有些作物的種質瀕臨滅絕。這將會讓生態鏈發生改變。農業農村部聯合多部門曾發布《全國農作物種質資源保護與利用中長期發展規劃(2015—2030年)》,各地在過去也收集了一些瀕危種質。不過,藏種于農戶、藏種于田野,和藏種于倉庫、藏種于科研院所,是兩個概念,兩種結局。

追求種植效益,農家肥、有機肥不再成為必需,施用化肥、農藥成為必配。土壤肥力的恢復,必須經由有機肥還田形成循環。長久使用化肥、農藥,會導致土壤結構遭到嚴重破壞。這是一種耗竭農業。還有地膜的使用,很難降解,會造成面源污染。

作物結構單一化之后,農民的飲食結構也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作物單產較低的年代,農人經歷了悲痛的饑餓,從吃飽到吃好,基本在過去四十年迅速解決。精面精油成為農人日常飲食,這種飲食結構與過去雜糧搭配的日子相比,其實營養輸入變差了。從人體健康的角度,這是一個新的隱憂,這是吃飽以后的新問題。

今天的城市人群,大都不太關心農業。在很多市民心目中,糧食等于糧油店,蔬菜等于超市。糧食的消費者不再關心糧食的生產,這與其說是社會分工細化造成的進步,還不如說是人類的忘本行為。

農業已經有了一萬年的歷史,一萬年的農業歷史,既是農業的歷史,也是人類的歷史;既是人類追求進步的歷史,也是人類保全自身的歷史。漫長的農業歷史,中國人一直強調“民以食為天”。農業文明,循法天地,遵循自然,獲得生命價值。這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是農業文明奠基了中華文明。漫長的農業文明所形成的循環理念、可持續發展模式,對人類而言至關重要。與農業文明的可持續發展相悖逆,最近兩百年,人類正忘乎所以地行進在竭澤而漁的“人類世”。[4]

一萬年太久,一萬年匆匆,世事總無常,艱弱也有爆發力,盛大難免落幕時。一萬年后,工業文明拼資源要效益,起源過農業的黃土地又陷入了新的落寞。

村莊種田的農民中,50后、60后、70后是中堅力量,80后寥寥無幾,90后無一人。過去10多年,回鄉與種糧農民的交流,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論怎么發展,人總是要吃糧食的!

搶救性記錄

《呂氏春秋》說:“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

這是古人對農業最好的定義。

是天地人化育了農業。

農業誕生的一萬年,地質年代處在全新世。僅全新世,冰期和暖期就互相交替,形成過一系列對農業而言具有毀滅性的氣候變遷,但災難過后,人類和農業又重新聚攏了生機。

可以斷言,所有的土地都經歷過離亂。

來到村莊土地上耕作的人,與其說為了生活,不如說為了生存。可以想見,很多村落的很多人,都是只身進村,設法積累,換得土地,安身立命。興旺發達者,長成家族樹。也有一些人,經受疾病、天災、禍端,難以立足,從村莊出走或者消失。

一邊是希望的生長,一邊是落敗的惆悵。

2022年,這本書的寫作正式開啟。以二十四節氣及農事活動互為經緯,我力圖用鄉村生活圖景記錄下農業中國變遷的縮影,為那些已經消失的還有即將消失的莊稼和耕作方式,留下田野筆記。

我曾在鄉間生活到十七八歲才離開,按理,我是熟知農事的人。但是,當我提筆真正寫一部關于種田的作品時,卻陷入了尷尬。比如農具的使用、物候的把握、作物的特性,我其實并不精通。我幼時漫長的鄉村生活,更多只是一個勞動的配角。重回村莊,我要找到老莊農人,他們每個人本身就是一部關于農事勞動的史書。

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一整年的每個節氣都在村莊度過。但這是比寫作本身更難的事,因為工作原因,我無法抽身在所有的節氣都去村里。今天見到的老人,能侃侃而談莊稼的故事,過兩個月再去,他已經離開了人世。

這是一次搶救性的記錄。

過去,村落缺乏識文斷字之人,村落大都沒有文獻,只有活態傳承的記憶?;顟B傳承,久遠的歷史無從考證,可靠而具體的歷史脈絡,多停留在百年之內。人的記憶,在另一個百年到來時,就會被無情地覆沒。

這本書關注的時間跨度,集中在1920—2020年的100年內。這100年時間,工業文明對農業社會的改造、商業經濟對熟人社會的塑形,達到極致。其間的三代人,分別經歷了變局的開端部、延續部、高潮部。變局在三代人身上發生碰撞,有文化的沖突,有文明的沖突。變動的劇烈,微觀到具體,更顯得天翻地覆。

書中的農民言行、農事勞動、生活觀念、理想信念、憂慮擔心,既浸透著農耕文明史,又雜糅著應對變局的局促和調適。三代人一百年的農耕糾葛,集合在生的希望、活的艱辛、死的悲涼,一如黃土般沉靜凄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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