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賦集釋

前言

陸機《文賦》是我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篇系統(tǒng)地論述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的重要著作。為了全面地理解《文賦》的內容，有必要對陸機的生平思想作一個簡要的介紹。

陸機（261年—303年），字士衡，吳郡人。出身于三國東吳一個顯貴的家庭。他的祖父陸遜是丞相，父親陸抗是大司馬，均為東吳名將，有大功于國。陸遜的從伯父陸績則是漢末著名的經學大師。故《晉書·陸機傳論》說他家是“文武奕葉，將相連華”。陸機自幼聰明好學，《晉書》本傳說他“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但他的遭遇很不幸，剛滿二十歲，晉滅吳，他的幾個哥哥也被殺害。陸機只好和弟弟陸云“退居舊里，閉門勤學”。晉武帝太康末年，陸機和陸云離家奔赴洛陽尋求功名。他們拜謁了地位顯赫的張華。張華喜愛文才，“性好人物，誘進不倦”，曾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苯榻B他們結識名流、權貴。故自元康元年（291年）起，陸機先后做過太子洗馬、著作郎、尚書中兵郎、殿中郎等。永康元年（300年），趙王倫輔政，以陸機為相國參軍，賜爵關中侯，又以為中書郎。后趙王倫圖謀篡位未遂被殺，陸機亦受到牽連，被收押下獄。幸賴成都王穎和吳王晏的救助，得以免死，在將要被充軍時遇赦。當八王之亂、天下動蕩之際，陸機的朋友、同鄉(xiāng)都勸他引退返吳，可是陸機“負其才望，志匡世難”，不肯聽從。他以為成都王穎“必能康隆晉室”，遂投奔他。成都王穎也很重用他，讓他參大將軍軍事，后又為平原內史。太安二年（303年）成都王穎起兵討伐長沙王乂，以陸機為后將軍、河北大都督。陸機與長沙王乂軍戰(zhàn)于鹿苑，大敗，宦人孟玖等誣機有謀反意，遂被殺，其弟陸云及二子均同時遇害，時機年僅四十三歲。

陸機在政治上以儒家思想為指導。他出身將門之后，很想承繼父祖之業(yè)，有所作為。所以在閉門讀書十年之后，就出去尋找出路。他在赴洛途中寫的詩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彪m然懷念家鄉(xiāng)，但更看重建功立業(yè)，希圖有機會一展自己的抱負。他的政治理想在《遂志賦》中有很清楚的表述。他在歷數(shù)堯舜文武的功業(yè)后，接著就說：“仰前蹤之綿邈，豈孤人之能胄。匪世祿之敢懷，傷茲堂之不構?！比缓髷⑹隽藗髡f、伊尹蕭何等先困頓而后遇明主故事，說：“彼殊涂而并致，此同川而偏溺。”他自己的態(tài)度是：“要信心而委命，援前修以自程。擬遺跡于成軌，詠新曲于故聲。任窮達以逝止，亦進仕而退耕。庶斯言之不渝，抱耿介以成名?！彼沫h(huán)境和遭遇，使他只好等待命運的安排。我們從他詩賦中所表現(xiàn)的憂傷悲涼心情來看，他對前途也確實并不樂觀。陸機的思想雖以儒家為主，但亦有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一面。他在某些詩賦中亦表現(xiàn)了對道家為人處世態(tài)度的一定興趣。比如在《列仙賦》中對仙人“因自然以為基，仰造化而聞道。性沖虛以易足，年緬邈其難老”的贊美，《幽人賦》中對超“塵冥”、游“物外”、擺脫“世網”纏繞的羨慕，尤其是“文賦”中所表現(xiàn)的老莊思想的影響，都可以說明這一點。由于當時道家思想泛濫，而且儒道開始合流，陸機以儒為主而兼有道家思想，是和時代的思想特點一致的。

陸機是西晉代表作家，詩、賦、文章在當時負有盛名。他的著作很多，可惜多半已散失。所撰《晉紀》《吳書》等歷史著作，也都亡佚。從流傳下來的作品看，賦和文的成就比詩要更高。陸機的詩以擬古之作為最多。擬古是當時文人的一種風氣，它大半也是屬于練筆或對古人詩文愛好而作，并非為了欺世盜名。陸機的賦以抒情小賦為主，有比較真實的思想感情，藝術上也比較成功。他的幾篇著名的文章都是有為而作。如因“孫氏在吳，而祖父世為將相，有大勛于江表，深慨孫皓舉而棄之，乃論權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yè)，遂作《辨亡論》二篇”。他看到齊王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讓”，就“作《豪士賦》以刺焉”?！坝忠允ネ踅泧?，義在封建，因采其遠指，著《五等論》”。但是，陸機在文學方面最大的貢獻還在于《文賦》。

《文賦》的寫作年代，迄無定論。杜甫《醉歌行》說：“陸機二十作《文賦》?！笕藢Υ祟H多懷疑。清人何焯以為這是杜甫誤看李善所引臧榮緒《晉書》所致。然而也有人認為杜甫所說有道理，如清人徐攀鳳即持此見。近人逯欽立根據(jù)陸云《與兄平原書》第八書提到《文賦》，又考出此書寫于陸機四十一歲時，乃定《文賦》之作在公元301年。陸侃如又補充訂正，認為當作于公元300年。然而他們所說根據(jù)并不很充分。姜亮夫先生于《陸平原年譜》中則認為陸云給陸機的第八書中“文賦”兩字非指《文賦》，乃指文與賦。姜說也有一定道理。他同意杜甫之說，然而也沒有提出新的有力證據(jù)。最近《武漢大學學報》載毛慶《〈文賦〉創(chuàng)作年代考辨》，根據(jù)陸機詩文中用語和《文賦》用語的比較而認為《文賦》系入洛后所作，亦可備一說。但是總的說，目前尚無材料可以確切地說明《文賦》的創(chuàng)作年代，不能輕下結論。好在這個問題對理解《文賦》的內容并沒有什么影響，盡可留待進一步的研究。

關于《文賦》的基本內容，《集釋》中已有詳細分析，不再贅述。但是有兩個問題需要在這里作簡略的說明。

第一，關于《文賦》思想的歷史淵源問題?！段馁x》的要旨是講創(chuàng)作過程。陸機的創(chuàng)作思想，從《文賦》來看，主要是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在陸機以前，還沒有人具體地系統(tǒng)地論述過創(chuàng)作問題。儒家歷來是重在論述文藝與政治、文藝與現(xiàn)實、文藝的社會功用等，而對創(chuàng)作構思、創(chuàng)作過程等卻沒有什么論述。但是，道家，特別是莊子在論述技藝神化問題時，則涉及了很多與創(chuàng)作有密切關系的重要問題。道家思想在陸機那個時代很流行，陸機要論述創(chuàng)作問題，很自然地會從老莊學說吸取思想資料。他的《文賦》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很明顯，這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看出。

首先，是言意的關系。陸機是主張“言不盡意”的，此點郭紹虞先生在《關于〈文賦〉的評價》一文中早已指出。陸機在《文賦》中雖然也力圖解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問題，但感到非常困難，所以只能說：“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q舞者赴節(jié)以投袂，歌者應弦而遣聲。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北憩F(xiàn)出道家觀點。何焯評此段云：“作文之妙處不可言，但去其病處而妙已全矣。賦中歷剖病處，正要人從此下手，究竟赴節(jié)應聲之妙，原不可言。文也幾于道矣?！边@個評論是深得陸機本意的。其次，是在構思過程中強調“虛靜”。陸機認為創(chuàng)作構思的成敗，關鍵是在能否做到內心“虛靜”?！段馁x》開篇就提出要“佇中區(qū)以玄覽”，“玄覽”即是“虛靜”之意。故許文雨說：“此道家深觀物化之說?！边M入構思過程時，《文賦》又說：“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崩钌普f：“收視反聽，言不視聽也。耽思傍訊，靜思而求之也?！边@種不視不聽的境界，也就是莊子所說的“虛靜”境界。（參見35頁“釋義”部分）《莊子·天地》篇說：“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碧撿o而后能智照日月，洞察精微?！段馁x》又指出，當創(chuàng)作中碰到“岨峿不安”的蹇塞狀況時，則應當“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為言”。這也是指的虛靜境界。再次，陸機論創(chuàng)作十分重視靈感的作用，他把靈感的產生歸于“天機”。李善注云：“《莊子》：‘蚿曰：今予動吾天機?！彼抉R彪曰：“天機，自然也?！庇帧洞笞趲煛吩唬骸捌潢扔钫?，其天機淺也?！眲⒄显唬骸把蕴鞕C者，言萬物轉動，各有天性，任之自然，不知所由然也?！边@里說明了陸機把“應感之會”歸于“天機”，即是強調創(chuàng)作成敗決定于自然天資，而非人力之所能強求。這正是老莊思想影響的反映。

第二，關于《文賦》的理論是不是形式主義理論的問題。這也是正確評價《文賦》的重要問題。我個人認為《文賦》不是形式主義的文學理論，理由是：一、《文賦》重點論述文藝創(chuàng)作形式方面的問題，并不等于就是形式主義理論。是不是形式主義理論，主要看它是不是離開內容講形式，片面地追求形式美。而在這一點上，陸機是在內容為主、形式為內容服務的前提下講形式的，顯然沒有這種偏向?！袄矸鲑|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彼欠磳Α斑z理以存異”“尋虛而逐微”的傾向的。他主張情貌統(tǒng)一，體物相合，著重在說明形式如何充分為表達內容服務，這怎么能叫形式主義理論呢？二、陸機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創(chuàng)作理論雖有關系，但也不能等同起來。有的研究者認為陸機的創(chuàng)作是形式主義的，因此他的理論也是形式主義的。這種推論似乎并不妥當。陸機的創(chuàng)作從思想內容上看，還是很有價值的。他的詩賦多數(shù)還是真實地抒發(fā)了自己思想感情的。他的文大部分也是有為而作。不能以他的擬古詩是學習和模仿的產物，就說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都存在這樣的傾向。同時，即使陸機創(chuàng)作中確有形式主義傾向，也不能因此就說他的理論也一定是形式主義的。理論和實踐有矛盾在很多作家身上都存在著。這兩者并無必然聯(lián)系。三、陸機《文賦》中的理論和六朝文風的關系問題。有的研究認為《文賦》講“詩緣情而綺靡”，主張“艷”，又提出會意尚巧、遣言貴妍、音聲迭代等，開創(chuàng)了六朝綺靡華艷的形式主義文風。這種說法也值得商榷。六朝重視藝術形式，這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如果我們聯(lián)系文藝發(fā)展狀況來看，儒家是忽視藝術本身特殊規(guī)律的，六朝注意探討這方面的問題，是對藝術發(fā)展的促進，不能把重視藝術本身規(guī)律說成是唯美主義和形式主義。其實，陸機《文賦》中這些主張，在《文心雕龍》中都被肯定，而且有所發(fā)展。六朝文學確有形式主義和唯美主義傾向，但那是由于一些統(tǒng)治階級文人的片面提倡，違背了陸機提出的為內容服務前提下重視形式的基本原則。這顯然不能歸罪于陸機。相反，我們倒是應當充分肯定陸機這些主張對六朝文藝形式發(fā)展上所起的積極作用。

第三，我想談談《文賦》在歷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它是我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獨一無二的一篇關于創(chuàng)作問題的專論，雖然不能與博大精深的《文心雕龍》相比，但從具體地全面地分析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又為《文心雕龍》所不及。六朝是我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最輝煌的時期，這個時期各家各派的文學理論批評可以說都受到《文賦》的啟發(fā)。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就是進一步發(fā)揮了陸機論文體部分而產生的。劉勰的《文心雕龍》則更是全面地繼承和發(fā)展了《文賦》的內容。章學誠《文史通義·文德》篇說：“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倡論文心?！薄段馁x》的每一個論點，在《文心雕龍》中都可以看到它的影響。此點我在《談談關于〈文賦〉的研究》（收入拙作《古典文藝美學論稿》）一文中已作了詳細對比，此不贅述。齊梁之際的聲律派的基本美學思想也導源于陸機。沈約等人強調四聲八病，目的就是要使詩歌語言平仄相間，造成抑揚頓挫的音樂美。這個基本原則，和陸機提出的“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是一致的。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對文的概念的認識，也脫胎于陸機。陸機在論述各種文體時，沒有涉及經、史、子，蕭統(tǒng)編《文選》，也不收經、史、子，把政治、哲學、歷史著作和文學區(qū)分開來，這對探討文學的特征頗有好處。蕭統(tǒng)對“文”的范圍的理解和《文賦》相一致，而與《文心雕龍》不同。此外，《文賦》重視創(chuàng)作過程中外物對人的感情的影響，這對劉勰、鐘嶸也有很大啟發(fā)。鐘嶸在理解“物之感人”時比陸機更廣泛，不僅是自然事物，還包括了社會人事。陸機重視感情在文學中的作用，強調詩歌是“緣情”的，這對整個六朝文學理論批評都有深刻的影響。陸機指出創(chuàng)作中要“因宜適變”，順于自然，包括對語言音節(jié)美也要求自然流暢，這對鐘嶸等提倡自然清新之美也有直接啟示。至于《文賦》所提出的一系列理論問題，如構思問題、靈感問題、繼承和創(chuàng)新問題、風格問題、結構問題等等，對后來整個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都有十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因此，對《文賦》的歷史價值應該給予充分的估計。

張少康　1981年12月

2000年1月作個別文字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