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奈的結局:司徒雷登與中國(第三版)
- 郝平
- 5986字
- 2025-03-17 19:33:47
第一章
決定來華傳教(1876—1908)
一、傳教士的家世背景及與中國的淵源
司徒雷登在中國生活了50年。
這50年,恰恰是中國歷史發生深刻變革的時期。
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覆滅、袁世凱復辟帝制、軍閥混戰、國共兩黨合作、蔣介石叛變革命、抗日戰爭、三年解放戰爭、國民黨政權垮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等一系列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重大事件中,幾乎都有司徒雷登的影子。而他本人也在一個又一個看似偶然的機遇中,逐漸深深地卷入了當時的中國政治,從一名普通的傳教士和神學院教師、大學校長,成為美國派駐中華民國南京政府的大使。
大量的史料證明,司徒雷登無論是在華當傳教士,還是創辦燕京大學,直至出任駐華大使,都深受其家世的影響。
司徒家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2世紀。那時,他的祖先是蘇格蘭的征服者威廉姆(William)的忠實追隨者。不久,蘇格蘭大衛一世國王(1124—1153)賜予老司徒蘇格蘭貴族的世襲地位。
1371年是司徒家族歷史上最顯榮耀的一年。這一年,羅伯特·司徒(Robert Stuart)成為蘇格蘭的羅伯特二世國王[1]。在詹姆斯(James)一世統治時期,身為蘇格蘭伯爵的安德魯·司徒(Andrew Stuart)因遭受宗教迫害,于1619年把家搬到北愛爾蘭。他的后代則因參與一起反對宗教迫害的起義受到通緝,在1725年至1745年間,被迫先后逃亡到美洲大陸,在賓夕法尼亞州和弗吉尼亞州定居下來。[2]
司徒家族與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亞伯拉罕·林肯有姻親關系。司徒雷登的曾祖母漢娜·托德(Hannah Todd)是林肯總統的夫人瑪麗·托德的姨母。司徒雷登的祖父戴維·托德·司徒(David Todd Stuart)是林肯夫人的表兄。而他的叔祖父約翰·托德·司徒(John Todd Stuart)則在林肯當律師時與其共事過。
司徒家族曾受過宗教迫害,這個經歷使他們在美國革命中充當了非常積極的角色。他們不但對英國的殖民統治持堅決反對的態度,而且在致力于教育和傳教方面的表現也十分突出。
在司徒雷登創辦燕京大學并出任燕京大學校長之前,他的家族就已先后獨自或參與創辦過五所學校,并出了五位大學校長、學院院長和女子學校校長。
最早移民到美洲大陸的那位司徒家族的伯爵有四個兒子。其中一個后來成為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的校長。他名叫塞繆爾·戴維斯·司徒(Samuel Davies Stuart),若按家族關系來說,他是司徒雷登的一位曾叔祖父。在任大學校長之前,他曾是華盛頓學院[即現在的華盛頓與李大學(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的籌款人。
司徒雷登的曾祖父羅伯特·司徒(Robert Stuart,1772—1856)曾在肯塔基州的萊克星頓(Lexington)城參與創建過一所名為法蘭斯斐尼亞的學院,并曾出任過該學院的院長。
司徒雷登的祖父戴維·托德·司徒是肯塔基州謝爾比維爾城(Shelbyville)一所以司徒家族的姓氏命名的女子學院的創始人,并出任該女子學院的第一任院長。
司徒雷登的外祖父古斯塔夫斯·霍頓(Gustavus Horton)是一名法官,曾出任美國莫比爾市(Mobile)的市長,也是該市教育制度的倡導人。司徒雷登的母親瑪麗·露易斯·霍頓(Mary Louise Horton)在其父的影響下,曾在亞拉巴馬州創辦過一所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女子學校。這所學校在瑪麗·霍頓隨司徒雷登的父親遷居中國后,還繼續存在了二十多年。
司徒雷登的父親在中國傳教時曾辦過一所男子學校。他的母親則創辦了一所女子學校,并擔任了多年的校長職務。
也可以說,司徒雷登是出身于一個教育世家。由此,人們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司徒雷登之所以會把自己的大半生精力投入教育事業中是有其深厚的家族背景的。
盡管司徒家族的祖先曾是蘇格蘭的名門望族,先輩中也不乏身份顯赫的社會要人和教育家,但其家族的后裔在選擇職業時,似乎對傳教士一職更為情有獨鐘。因為在當時,教育和傳教是密不可分的。
司徒家族的第一個傳教士是司徒雷登的曾祖父羅伯特·司徒。1789年,17歲的羅伯特·司徒就離開家,從弗吉尼亞州來到肯塔基州的萊克星頓當傳教士,后來在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大學教拉丁文和希臘文。
司徒雷登的曾叔祖父塞繆爾·戴維斯·司徒在出任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的校長之前也曾當過傳教士,并在1861年擔任過佐治亞州南長老會的理事。
司徒雷登的祖父戴維·托德·司徒剛成年時也是先在肯塔基州的謝爾比(Shelby)當傳教士。
司徒雷登的父親是美國基督教南長老會派到中國的第一批傳教士。司徒雷登的母親剛度完蜜月,就同丈夫一道到中國傳教。
司徒雷登28歲在美國結婚,也是蜜月剛過完就步父母的后塵,攜新婚妻子到中國加入了西方傳教士的行列。
司徒雷登的大弟戴維·托德(David Todd)和二弟沃倫·霍頓(Warren Horton)在美國讀完大學后,都先后來中國當了傳教士。
在家庭的影響下,司徒雷登在中國出生和長大的獨生子約翰·司徒(John Stuart)大學畢業以后也進了神學院。盡管他沒有像父親和叔輩們那樣回中國,但也把一生獻給了宗教事業,先是在弗吉尼亞州,后來又去美國南部的密西西比州當牧師。
就連司徒雷登的三個妻妹(他妻子的二妹、三妹和四妹)也都先后當了傳教士,兩個到了中國,一個去了非洲。
仔細算一下,從羅伯特·司徒開始,司徒家族的五代人及親屬中,共有13位長老會的傳教士,其中不乏南長老會的重要成員。這樣的傳教士家庭就是在傳教活動一度十分盛行的美國也是不多見的。
那么,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使司徒雷登一家舍棄了美國舒適的生活,而要千里迢迢地奔赴異國他鄉去自找苦吃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從西方傳教士來華的歷史說起。
19世紀最早來到中國的傳教士是一位名叫羅伯特·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的英國人。馬禮遜1807年來華時,清朝政府實行的是嚴禁傳教的政策,基督教被視為異端邪說,所以他最初只能躲在商館里,從事翻譯《圣經》的工作。1809年,馬禮遜因與東印度公司的一位高級職員的女兒結婚而被該公司聘為翻譯,才取得了公開活動的合法身份。后來,隨著另一些外國傳教士陸續來華,馬禮遜開始同別人一起編纂英華詞典,并在來華11年后的1818年,創辦了中國的第一所教會學校——英華書院(The Anglo-Chinese College)。但那時的教會學校里并沒有中國學生,全部是來華的西方傳教士。他們在那里接受最初的漢語培訓。
美國教會向中國派遣傳教士的時間比英國要晚二十多年。1830年2月,在馬禮遜的一再呼吁和頻頻召喚下,第一個美國圣公會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抵達中國。1832年5月,裨治文在廣州新創刊的英文報紙《中國叢報》(The Chinese Repository)兼任編輯。《中國叢報》的讀者都是當時在廣東一帶活動的西方商人和傳教士。他們通過閱讀此報,了解中國的商貿行情及有關中國歷史、宗教、農業、儒家思想等方面的知識。
傳教歷來是教會的重要職責。然而在清朝政府嚴禁傳教政策的限制下,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收效甚微。隨著對中國國情的了解日益加深,傳教士們越來越認識到在中國興辦教育的重要性。1836年9月,英國傳教士馬禮遜去世。廣州的西方僑民為了紀念他,也為了在中國推行西方教育,成立了一個以馬禮遜的名字命名的教育會,為英國和美國政府有關部門向中國派遣教師提供經費支持,但響應者卻寥寥無幾。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和語言障礙,令大多數西方傳教士把到中國傳教視為畏途。19世紀中期在廣州從事教育的一名傳教士曾深感苦惱地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與中國人天天見面,但是互相之間缺少或者沒有彼此同情的表現。我們的交往就像兩個愚昧無知的啞巴一樣,相遇又分手,絲毫不了解對方的精神世界。”[3]這位傳教士的話形象地反映了西方傳教士在華傳教的艱難之處。
直到1839年2月,才有美國耶魯大學和紐約神學院的畢業生塞繆爾·布朗(Samuel Robbins Brown)在幾位教授的竭力鼓動下,帶著新婚妻子來到澳門,籌辦學校。
經過大半年的籌備,1839年11月4日,一所由外國人開辦的、專門招收中國兒童入學的學校——馬禮遜學堂正式開學,塞繆爾·布朗任校長。當時全校只有6名學生,都是男生,年齡最大的15歲。學生全部住校,免收學雜費,并由校方提供食宿和衣物。
對中國學生來說,他們在馬禮遜學堂所學的知識,是在傳統的私塾里從未接觸過的。在這所學校里,學生們除了上中文課外,還要學英語、歷史、代數、幾何、物理、化學、地理、生理等課程。馬禮遜學堂通過開設這些課,全面而系統地向中國學生傳播和灌輸西學,使他們對不斷發展中的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有所了解。后來,塞繆爾·布朗還常利用回國的機會,把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帶到美國留學,開創了中國學生赴海外留學的先河。耶魯大學的第一個中國自費留學生容閎,就是隨著布朗夫婦到美國去的。作為耶魯的高才生,容閎后來成為積極倡導在中國推行新式教育的著名維新派人物。在他的建議下,清朝政府于1870年開始正式向美國選派留學生。中國近代第一位著名西醫黃寬也曾隨布朗夫婦赴美留學。
1840年爆發的鴉片戰爭使西方傳教士的在華活動發生了根本的轉變。鴉片戰爭失敗后,清政府與西方列強英美法等國簽訂了《南京條約》《望廈條約》和《黃埔條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這些條約中的一項重要條款就是為西方傳教士提供在中國居住、建教堂和傳教的自由。從此,教會活動完全合法化。為了輔助傳教工作的進行,西方傳教士,特別是美國傳教士們,在廣州、上海、福州、寧波這些通商口岸城市陸續創辦了一些出版物、西醫醫院和識字班。之后,一些識字班又逐步擴大為小學。
從根本上講,傳教并不僅僅是教義的傳播、民族精神和社會文明的外拓,而是始終和政治保持著密切的關系。
19世紀后半期,基督教作為西方文化的核心,不但在與歐洲有著深厚血緣關系的美國文化中得以保留,而且得到新的發展。美國獨特的地理位置、社會環境和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需求為基督教注入了重視個人力量,強調社會組織,個人通過日常生活中的德行獲得靈魂的拯救,上帝通過世俗社會表現其威力等新的內容。美國基督教以其強烈的現世性和社會使命感,使教會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宗教場所,而成為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和文化機構。同時,美國經濟的迅速發展也使傳教成為美國對外顯示其國力、宣傳其精神、表現其成就的手段。因而,從19世紀50年代開始,美國各基督教團體在中國開辦的教會學校越來越多。當時比較有影響的有美國公理會于1853年在福州開辦的格致書院、美國北長老會于1860年在上海開辦的清心書院、美國圣公會傳教士裨治文的夫人于1864年在北京開辦的貝滿女塾、美國長老會傳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于1864年創辦的山東蒙養學堂和美國長老會于1867年在杭州開辦的育英學校等。
教會學校的開辦為中國知識分子提供了一條了解和掌握西方科學和先進技術的渠道,從而得到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啟蒙思想家魏源的肯定和支持。魏源在他主持編撰的《海國圖志》一書中,提出了“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著名口號,為“西學東漸”、洋務運動和維新思潮奠定了理論基礎。
雖說宗教向異域的傳播歷來是伴隨著殖民主義的對外擴張而發展的,但西方傳教士的傳教活動客觀上也為長期接受封建傳統教育的中國人打開了一個借以瞭望世界的窗口,給中國帶來了近代新聞、出版、教育、醫院及圖書事業等種種文明;為古老的中國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帶來了動蕩與不安,同時也注入了新的因素和活力。當中國的廣大民眾在清政府閉關自守政策的限制下,沒有正常的渠道與世界交往的時候,傳教活動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為中西文化交流和在中國本土“西學東漸”的主要乃至唯一的通道,并與中國近代的改革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司徒雷登的父親就是在美國教會學校興辦初期的1868年來到中國的。
從司徒雷登的父親開始,司徒家族的傳教足跡跨過太平洋,從美國來到中國,時間長達81年。在此期間,司徒雷登有四個親人的尸骨都埋在了中國。
司徒雷登的父親約翰·林頓·司徒(John Linton Stuart)是司徒家族在美洲大陸的第五代傳人。其家族執著于教育和傳教事業的傳統對司徒雷登的父親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約翰·林頓·司徒生于1840年,從28歲來中國傳教開始,直到1913年在杭州病故,他的大半生都是在中國度過的。約翰·林頓·司徒作為美國南長老會派駐中國的傳教士,總共在中國生活了45年。
約翰·林頓·司徒21歲畢業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肯塔基中央學院,先當了四年教師,后又進入普林斯頓神學院學習了三年。在神學院學習時,他就立志將來去國外傳教。1868年,他一畢業就接受美國南長老會海外執行委員會的派遣,與另外兩個同伴一起來到中國的杭州傳教。他們是美國南長老會派往中國的第一批傳教士。

司徒雷登之父約翰·林頓·司徒

司徒雷登父母在杭州傳教的天水堂教堂
1873年,約翰·林頓·司徒因病回美國休養期間,經美國南長老會海外部執行干事約翰·雷登·威爾遜(John Leighton Wilson)博士的介紹,結識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瑪麗·霍頓。當時瑪麗是一所私立女校的校長,這所在美國已頗具聲望的私立女子學校是瑪麗自己創辦的。瑪麗·霍頓以前的未婚夫是一位海軍軍官,不幸在戰斗中陣亡了。未婚夫的死訊使瑪麗·霍頓對平靜的生活感到厭倦。她渴望投身一種全新的冒險生涯。當認識了約翰·林頓·司徒之后,她被這位傳教士在中國的種種經歷深深地吸引住了,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反對和一再勸告,毅然決定嫁給約翰·林頓·司徒,并隨他一同遠赴中國,獻身于傳教事業。
1874年夏天,約翰·林頓·司徒與瑪麗·霍頓結婚。蜜月剛過完,司徒夫婦便一起來到中國的杭州。司徒夫婦與其他美國傳教士一道,住在杭州城北武林門內美國南長老會出資建造的一片住宅里。此地是杭州的貧民集居區,緊靠農村。牧師們以住地周圍的貧窮百姓和附近村里的農民為傳教對象,在這個地區蓋了一座教堂和一所學校。
在適應了新生活后不久,對辦學抱有濃厚興趣的司徒夫婦便先后開始籌建新的學校。約翰·林頓·司徒開辦了一所男子學校,他的夫人則憑著她在美國多年的辦學經驗,創辦了中國的第二所女子學校,并親自擔任校長的職務。后來,這所學校被并入杭州有名的基督教協和女校。

司徒雷登父母在杭州的故居
1876年6月24日對司徒夫婦來說是一個重要而值得慶賀的日子。因為在這一天,他們的第一個兒子降生了。為了感謝美國南長老會海外部執行干事約翰·雷登·威爾遜博士對他們的媒妁之恩,司徒夫婦為他們的長子起了同樣的名字——約翰·雷登(司徒雷登)。
后來,司徒夫婦在中國又陸續生了三個兒子:戴維·托德、沃倫·霍頓和羅伯特·柯克蘭。其中最小的兒子羅伯特·柯克蘭7歲時因病死在中國。除了偶爾回美國休假外,司徒夫婦后來一直默默無聞但卻意志堅定地獻身于傳教事業。
司徒先生(約翰·林頓·司徒)病故后,司徒夫人(瑪麗·霍頓)就搬去與司徒雷登同住,直到1924年83歲時在燕京大學司徒雷登的家中去世。司徒夫人在中國居住了50年。她去世后,司徒雷登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把母親的遺體送回杭州,安葬在父親和弟弟的墓旁。

司徒雷登在杭州為父母掃墓
司徒雷登的大弟戴維·托德從美國的一所醫學院畢業后也回中國做了傳教士,后來又以傳教士的身份在蘇州博習醫院當外科醫生,直到1909年在蘇州打獵時,因槍走火意外身亡。他的遺體被父母接回杭州安葬。
司徒雷登的二弟沃倫·霍頓在中國長到15歲才回美國讀書。他在耶魯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后,于1910年返回中國,先后在杭州大學和南京金陵神學院擔任教授,直到1927年才離開中國。他在中國生活了32年。

司徒雷登(左三)和他的父母及三位胞弟
司徒雷登的妻子艾琳·羅德·司徒隨司徒雷登在中國生活了22年,因體弱多病于1926年6月在北京病故。她去世那天正是燕京大學新校園建成搬家的日子。她的靈柩下葬在新落成的燕京大學校園旁的燕大公墓里。她是這個公墓里的第一個安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