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經濟千年統計(精校本)
- (英)安格斯·麥迪森
- 10550字
- 2025-03-28 12:35:01
從地緣政治到政治算術1——《世界經濟千年統計》中文精校本導言
可以想象,這樣一部關于經濟數據的著述很難讓一般讀者感到興奮。然而,對于閱讀過麥迪森先生《世界經濟千年史》 (中文精校本,2022)的讀者,這部作為其姊妹篇的《世界經濟千年統計》 (中文精校本,2024)實在不容失之交臂。在這部著作中,麥迪森以堅實的數據理論、廣泛的數據搜集、系統的數據梳理以及透明的數據過程,支撐了他對人類長期經濟增長的計量探索和挑戰性的結論。這是一部試圖在麥迪森標準下,整理全球迄今所有的國民賬戶數據和相關估計方法,從而建立麥迪森全球增長測算體系的史無前例的著作。她不僅把我們帶進了人類的千年歷史,也激起了我們關于人類因何要計算所有個體經濟活動的宏觀效果的好奇心。
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
從數據的角度,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問題是:“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答案是緣于地緣政治的“政治算術”,這就是我想在本導言中所討論的主題。不要說本書讀者,就是國際政治和經濟領域的資深學者,很多也未必知道“政治算術”的概念和由來,以及它與現代宏觀經濟學的關系,更不知道它如何與今日因國際關系風云突變而變得炙手可熱的地緣政治話題相關聯。然而,在以回顧人類宏觀經濟測算發展史為主題的《世界經濟千年統計》的導論中,麥迪森先生開篇討論的就是英國學者威廉·配第( William Petty)以當時的地緣政治關系為背景的兩部政治算術著作——《獻給英明人士》 ( 1665)和《政治算術學》 ( 1676) 。2因此,在《世界經濟千年統計》中文精校本問世之際,我認為很有必要探討一下歷史上地緣政治危機與以“政治算術”為目的的宏觀經濟測算的起源和發展之間的關系及其現實意義。
我曾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中文精校本(2022)的譯者導言中探討了人類歷史上地緣政治關系變化,特別是地緣政治危機如何推動了以自由市場經濟為核心的制度建設,突出了被麥迪森先生融合在其長期增長案例中的重要的市場主題,也就是影響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發展的制度主題。經濟增長與政治制度的關系并不是一個新問題。道格拉斯·諾斯( Douglass North)開創的新制度經濟學派關注的就是國家制度變遷對經濟增長的影響(見諾斯《西方世界的興起》, 1973) 。相比之下,盡管沒有忽略制度的重要性,特別是主要經濟體政治制度的經濟影響3,麥迪森更關注的是有利于國際市場競爭的制度建設,也就是基于規則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改善對長期經濟增長的影響。
談到制度建設,多數人很容易想到那些旨在改善現有制度結構的各種改革方案、政策、法規等等,而不會立即聯想到宏觀經濟測算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更難設想這樣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首先必須來自國家之間基于公眾納稅能力的經濟實力比較所產生的壓力。其實,正是這樣的國際經濟實力比較推動了至少兩個與人類文明密切相關的重要進步:一是啟發了國家內部從知識階層到統治或施政的官僚精英集團對國家致富能力或經濟動力的深入思考,進而形成了開發和提高這種能力的制度保障;二是啟發了國家之間在思考和處理地緣政治關系時的成本意識,從而使經濟理性成為確立國際秩序時的重要因素。麥迪森認為這始于17世紀中葉由配第所開創的政治算術學。配第和其他政治算術學的先驅者們勇敢地接受了17世紀科學革命對人類認識自己的經濟和政治問題的邏輯能力的挑戰。隨后,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政治算術學不僅推動了以宏觀經濟管理政策為目標的現代宏觀經濟學的發展,更重要的是,它也成為基于規則的國際經濟制度,以及國際秩序建設所不可或缺的計量工具。
地緣政治危機與政治算術學的出現
所謂地緣政治,如我在《世界經濟千年史》精校本導言中所闡述的,是指地理上相鄰或相關國家之間基本上由經濟利益所左右的政治關系。由于無法克服的地理障礙,當其中某個重要因素的變化打破了既有均衡,使相對經濟成本發生重大變化,而有關各方無法接受因此而可能導致的經濟利益進而政治權力必須被重新分配時,就可能會釀成不訴諸武力就無法解決的危機。在重商主義時代,解決地緣政治危機主要依靠的就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無論哪個國家或勢力集團在危機中勝出,對峙的各方都要付出巨大的生命與財產代價。從這個意義上說,地緣政治危機從來都是對參與國的公共資源動員能力或稅收能力的嚴格考驗。這樣,如何最大限度地動員公共資源的問題就自然將各國政府引向了對本國的稅源,即財富創造能力的關心。同樣重要的是,如何在地緣政治危機中勝出也促使各國政府必須關心其對立國的財富創造能力。正是這樣的動機刺激了本國生產情況測算、國際收入比較以及歷史人口統計學的出現。借用配第對自己的研究工作的界定,麥迪森認為這些通過數字及其所建立的經濟邏輯關系去評價和論證政府事務的藝術可以被統稱為政治算術學( political arithmetic),它就是現代宏觀經濟學用以觀察整體經濟活動的宏觀經濟測算的前身。
開政治算術學先河的威廉·配第,是以《賦稅論》 ( 1662)為題,從比較英格蘭和愛爾蘭的稅收問題開始他的國民收入研究的。 1665年,在《獻給英明人士》中,他進一步改進了方法,更系統地從人口、收入、支出、土地存量、其他實物和人力資本的存量等方面對英格蘭和威爾士進行了比較,其目的實際上是為正在進行中的第二次英荷戰爭( 1665—1667)提供一個基于資源動員有效性評估財政政策執行情況的定量分析框架。英荷戰爭,包括牽扯其中的法國、西班牙等對荷蘭的戰爭,本質上都是重商主義之戰。直接起因是英國在1651年頒布了旨在保護其本土航海貿易壟斷的《航海法案》。英國在由此引起的第一次英荷戰爭(1652—1654)中險勝荷蘭,然而卻在隨后因進一步強化其利益的《航海法案》修訂所引起的兩次英荷戰爭中都失敗了。饒有意味的是,配第的研究工作幾乎與英荷戰爭同步,而且在關注英國的同時,也轉向了對法國和荷蘭經濟的比較工作,從兩國的效率表現引申到制度問題。他的結論是法國的效率遠不如荷蘭。其后來得到亞當·斯密和道格拉斯·諾斯高度評價的《政治算術學》成稿于1676年,當時整個英國還處在第三次英荷戰爭( 1672—1674)失敗的沮喪氣氛之中。
政治算術學揭示的制度問題
作為17世紀科學革命的主要參與者、古典經濟學的奠基人,配第的工作并沒有停留在建立描述性的宏觀經濟變量指標上,而是深入到這些變量可能反映的政治邏輯關系,特別是相同變量在不同經濟體之間的比較所可能揭示的制度性差異或問題。正如麥迪森在《世界經濟千年統計》中總結性地引述的:
(雖然)法國人口是荷蘭的十倍,但是荷蘭商船隊的規模卻是法國的九倍,對外貿易額是法國的四倍,而利率水平只相當于法國的一半。荷蘭的海外資產非常龐大,而法國的海外資產卻微不足道。荷蘭經濟高度專業化,其大部分食物依靠進口。它在對外戰爭中雇用外國人,而將本國勞動力集中于高生產率部門。密集的城鎮居民、優良的港口和內部水道降低了運輸和基礎設施建設費用,降低了政府服務成本,同時也降低了對存貨的需求。此外,荷蘭的財產所有權非常明晰,其良好的登記注冊制度促進了財產的轉讓,有效的法律體系和健全的銀行體系為企業經營創造了良好的環境。雖然稅收很高,但是納稅的基礎是支出而非收入,從而鼓勵了儲蓄,促進了節約和勤奮工作。
麥迪森認為,正是配第這樣從政治算術角度對法國和荷蘭進行的比較研究,才啟發了斯密和諾斯等人后來對經濟增長的制度性思考。那么,我們應該怎么理解荷蘭最終還是敗于法荷戰爭(1672—1678)和第四次英荷戰爭(1780—1784)呢?正確的回答是:政治算術學本質上并不是關于如何戰而取勝的學問,而是如何提高效率以不斷創造財富,從而提高公共資源能力的學問。人類文明發展至今的主流并不是種族、階級和國家之間不斷血腥廝殺的結果,而是通過不斷學習以提高創造——而不是掠奪——財富能力的結果,這個學習過程包括如何建立并改善共同遵守的市場規則以消除或降低戰爭的風險。這樣看,不論是荷蘭主動退出戰爭,還是英國主動放棄恪守“叢林法則”的重商主義,都反映了這個推動人類文明進程的學習過程。
西歐的“政治算術旋風”
或許我們可以把配第之后直到18世紀末的西歐稱作“政治算術的旋風時代”。這樣說主要是因為它的興起不僅將對那些看似無關的社會、經濟乃至政治現象的觀察和研究活動迅速地卷入其中,而且吸引了各種背景的研究者,除了配第這樣的大學教授——甚至還是解剖學教授和哲學家,還有財政大臣、貴族、將軍、工程師、數學家、公務員,乃至記者、商人等等,不一而足,這的確是今天難以想象的。這場“政治算術旋風”說明,17世紀科學革命鼓勵了社會精英階層對政治和經濟問題的邏輯思考,鼓勵了對配第式的國民經濟核算工作進行基于經濟活動內在邏輯的、系統化的改進。像科學問題一樣,人們感到了反映客觀事實的數據中所包含的邏輯力量。憑借著宏觀經濟測算所獲得的數據,生產、收入和支出流量之間的關系,它們對存量的依賴,以及較長時間跨度上這些流量和存量的變動(特別是人口及其階層變動)所可能引起的經濟實力的變化等,逐漸進入了學者們的視野。
在麥迪森看來,除配第外,對政治算術學最重要的貢獻分別來自與配第同時代、出身布商的英國人口統計學家約翰·格蘭特( John Graunt),以及稍晚出身公務員的英國學者格里高利·金( Gregory King) 。在《對死亡率登記的觀察》(1662)一書中,格蘭特建立了最早的生命表,它奠定了現代社會從生命保險、國民稅收到政府公共債務的重要理論和方法的基礎。麥迪森認為,根據不同年齡組死亡概率重建人口統計的方法確定無疑地使格蘭特成為17世紀科學殿堂中的偉人之一。格蘭特之后,身兼天文學家和數學家的埃德蒙德·哈雷( Edmond Halley)進一步改進了格蘭特對于生命預期的分析,首次在人壽保險中引入了關于預期壽命的基本數學原則。
從宏觀經濟測算的角度,麥迪森對格里高利·金的貢獻評價更高,認為他的工作“已經預示了現代核算體系中的相互平衡關系”。金的題為《關于英國現狀的自然和政治的觀察與結論》(1696)的研究是因英國前稅務大臣一篇關于政府財政如何應對戰爭需要的論文而起。后者提出的一個關于政府實際和潛在收入及支出的清晰而完整的描述,特別是如何將財政信息融于宏觀經濟分析的方法,刺激了金去嘗試建立三個互相關聯且平衡的國民生產、收入和支出賬戶,附帶一個收入-財富賬戶和一個國際比較賬戶。盡管很不成熟,但金的賬戶體系要比后來西蒙·庫茲涅茨( Simon Kuznets)和理查德·斯通( Richard Stone)分別依據美國和英國的經濟情況所建立的,更接近以現代“國民收入”概念為核心的經濟核算體系——現行的聯合國國民賬戶體系( the System of National Ac-counts, SNA)的前身,早了將近一個半世紀。
政治算術學者的政治命運
在當時,像政治算術學這樣基于數據邏輯的研究是嶄新的領域,它對既有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制度極具挑戰性,因為它顛覆了人們的傳統知識,打開了人們認識社會、政治和經濟問題的新視野。它是開放性的、非壟斷性的。它刺激研究者們不斷地、競爭性地提出新的觀點和方法,否定舊的觀點和方法。無須諱言,不管是從國內通過稅收進行資源動員的角度,還是從稅收收入的國際比較角度,它的政治動機都是十分明顯的。在這個意義上,一個由憲政制度維護的議會政治是在當時保證數據科學性,防止其淪為政治附庸的重要條件。事實上,代表不同利益集團的政黨競爭在本質上必然會鼓勵這種學術上的競爭。在“光榮革命” (1688—1689)之后的英國,隨著1689年《權利法案》的誕生,議會政治成為政治算術學興起的極其重要的制度條件。
配第的兩部著作在1690年和1691年公開出版后也在法國掀起了政治算術的“旋風” 。參與者中影響最大的是作為職業軍人的布瓦斯吉爾伯( Pierre de Boisguilbert)和軍事工程師出身的沃班( Sebastien le Prestre de Vauban) 。他們都對法國的經濟狀況作了非常悲觀的評價,基于自己的測算結果挑戰了當時的政治制度。他們認為財政結構需要更加有效和公平,必須減少國家對經濟的干預。不難想象,政治算術學在王權統治下的法國比在議會制度下的英國要冒更大的政治風險。布瓦斯吉爾伯的兩部著作都是匿名出版的。曾激進地建議廢除所有現存財產稅、收入稅和國內過境稅的沃班,則不斷受到官方的封禁,他的書在他去世前的一個月被全部銷毀了。極權制度對數據和測算的干預早已存在,這反而說明了數據邏輯的力量。
作為公共產品的政府經濟統計
“政治算術”在17世紀中期至18世紀末期的“旋風”時代雖然發展很快,但是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學術體系,因此還不能通過系統的教學和研究工作推動自身的發展。其實,創立了古典經濟學的亞當·斯密的《對國民財富本質和原因的探究》4也是在18世紀70年代中期問世的。此后,特別是自19世紀中期英國主動放棄重商主義、推行自由貿易以來,促進宏觀經濟測算進一步發展的,不僅是探究微觀經濟行為的經濟學原理逐漸進入對整體經濟現象的觀察,從而推動了統計指標之間經濟行為邏輯關系的建立,更重要的是對宏觀經濟統計指標的需求開始進入公共產品領域。
專職統計普查和調查的政府統計機構的建立肯定了國家統計和測算工作的公共管理性質,這同時也意味著宏觀經濟指標作為公共產品的出現。不難理解,這首先發生在已經建立了議會政治的英國和英聯邦國家,因為它要求一個更為高效、透明和公平的財政體系。 19世紀初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政府統計部門主要出現在歐洲、北美、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服務于公共利益而不是個別集團私利的統計數據,使宏觀經濟測算開始有了更加可靠的統計計量基礎。相比配第的時代,這是一個重大的進步。配第實際上是站在地主的立場上挑戰重農主義的,認為真正的財富并非僅僅來自土地,還來自勞動。所以,為了增加政府的收入,應該提高對工資收入而不是對地租的課稅。但是,對所有國民經濟活動結果的測算與公布,作為一種公共產品,在原則上是利益中性的。
各種普查和調查數據不但刺激了新的測算,也促使研究者們重新梳理歷史上的測算結果及其所使用的方法,建立起更加可靠、系統和可比的時間和空間序列。此外,數據的增加也刺激了統計分析技術的進步,比如指數編制技術的開發使分析復雜的宏觀經濟總量指標的變化成為可能。現代“國民收入”概念的初建及其官方估算首先出現在“大蕭條”時期(1929—1933)的美國,是由庫茲涅茨在國會的邀請下用了兩年的時間于1934年做出的。對于開始緩慢走出“大蕭條”陰影的美國經濟來說,庫茲涅茨的國民收入賬戶指標被當時的胡佛政府認為是觀察經濟表現,從而改進公共政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工具。庫茲涅茨本人也因其在這個領域的奠基性貢獻而獲得了 1971 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服務于國際經濟和政治關系的政治算術
國家在地緣政治關系中的地位從一開始就是政治算術學需要回答的核心問題。國家間自由貿易原則的推行產生了一系列基于規則的制度建設的要求,這就需要參與貿易的各國的宏觀經濟統計數據。據大致估計,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已經有200多個旨在維持自由貿易及其他政治、科學、文化和社會交往的國際組織在運作。在19世紀的最后三十年,全球舉行了近300次國際會議,而在20世紀初短短的十幾年間,全球就舉辦了近1500次國際會議。這些會議的主要目的就是制定各種平衡各方利益的國際合約。根據各國承諾遵守的共同原則,這些合約要求各參與國提供可比、可查、公正且透明的統計數據。這不僅使一國的統計數據成為服務于國際經濟和政治關系的公共產品,而且也促進了參與國提高各自統計數據的質量。
在這一背景下,更多具有國際宏觀測算視野的學者出現了。他們努力探索,試圖在“政治算術”的原則下建立一個可以容納多國經濟數據的可比分析框架。根據麥迪森的評價,當時在經濟總量水平的國際比較方面做出首要貢獻的是具有記者背景的愛爾蘭人邁克爾·穆爾哈爾( Michael Mulhall) 。他在1896年第一次建立了一個可比的框架,使用各國國民收入統計數據,對1894—1895年間約占世界產出60%的22個國家給出了前后一致的國民產出和財富的比較。他也首次使用了假設的分行業總產出增加值率,以消除各國總產值中不同的重復計算因素,提高國家之間數據的可比性。
在穆爾哈爾之后幾乎半個世紀,建立世界性國民賬戶的工作才由牛津大學出身的經濟學家科林·克拉克( Colin Clark)向前推進了一大步。顯然,庫茲涅茨建立的美國國民收入賬戶和其他英聯邦國家的政府統計,成為克拉克研究工作重要的數據基礎。在其1940年所著的《經濟發展的條件》一書中,克拉克通過一種以購買力平價計算的“國際單位”,將其對50個國家的國民收入估計納入一個統一的框架之中。根據這個框架,他不僅首次得出了1925—1934年世界收入結構的大致估計值,同時也對其中主要經濟體建立了始自19世紀中期自由貿易時代、跨越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 1914—1918) 、最后經歷“大蕭條”時期的國際增長比較。至此,人類才第一次有了對變化中的全球地緣政治關系的量化認識。
戰爭與和平催生的現代宏觀經濟測算
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是人類迄今所經歷的最大也是最殘酷的地緣政治危機。它不僅要求最大限度同時最有效地動員本國資源,也要求最清楚準確地了解敵友各方的潛在經濟能力。戰爭爆發時,曾經面對“大蕭條”對經濟增長的挑戰,從有效總需求不足角度系統地提出政府宏觀經濟政策管理問題的梅納德·凱恩斯( Maynard Keynes),說服了財政部長在其戰爭預算中引入了一套克拉克式的國民收入賬戶。麥迪森認為這些官方賬戶成了英國政府制定策略并最終贏得戰爭的重要統計分析工具。在戰后總結經驗時,著名的劍橋增長經濟學家尼古拉斯·卡爾多( Nicholas Kaldor)認為,這種完整統一的國民經濟統計視野使得英國在戰時資源動員方面遠比德國更有效率。
國民收入賬戶的標準化是國際比較的重要基礎。戰時對英國國民收入賬戶標準化的嘗試是由劍橋經濟學家斯通爵士所設計的。在此基礎上,斯通與另一位劍橋經濟學家詹姆斯·米德( James Meade)合作,于1941年對英國的國民收入進行了首次官方估算。 1944年,盡管戰爭仍然在進行中,英國、加拿大和美國的專家們就展開了深入協商,急切希望將他們各自使用的國民收入統計概念和方法標準化,為戰后的經濟重建做準備。戰后,美國旨在迅速重建自由資本主義市場體系的“經濟恢復計劃”(又稱“馬歇爾計劃”),成為推動這種標準化努力的新的契機,因為它涉及北約各成員國的分攤機制問題。麥迪森認為這使編制國際可比的、標準的國民收入賬戶在政治上顯得尤為必要。
“馬歇爾計劃”的實施是與一系列國際組織的恢復與建立同步的,后者是“冷戰”威脅下人類為了避免新的地緣政治災難而進行的制度性努力。以經合組織( OECD)及其前身歐洲經合組織( OEEC)為對象,斯通在數量和價格指數、投入產出和國民收入賬戶,以及人口模型的構建和標準化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支持了這樣的制度性建設。今天的聯合國國民賬戶體系( SNA),就始于斯通自1947年開始的標準化努力。是他推動了1953年版國民收入賬戶在OEEC各國的實施,此后又推動了SNA在聯合國范圍內的普及及其1968年和1993年版本的修訂。如今,就是那些曾經否定服務業對國民收入的貢獻,但是在“冷戰”結束后轉向市場經濟的前社會主義國家,也已經接受了SNA方法。被譽為“ GDP教父”的斯通于1984年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
可以說,兩次世界大戰和之間發生的“大蕭條”所引出的宏觀經濟管理問題,以及二戰后重建自由貿易國際秩序的迫切需要,催生了以庫茲涅茨—斯通的國民賬戶為代表的宏觀經濟測算體系。加上隨后的標準化努力,宏觀經濟學的實證條件成熟了,這不僅促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現代宏觀經濟學理論的發展,也推動了與其密切相關的增長經濟學的發展。我們知道,麥迪森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中對庫茲涅茨發展階段的挑戰離不開人均國民收入的測算問題,而且經濟增長理論中著名的“兩個劍橋學派的資本爭論”亦離不開資本測算問題。這樣,宏觀經濟測算就從主要服務于本國政治和政府經濟管理所需要的統計指標構建工作,逐漸發展為嚴謹的、由宏觀經濟學理論與方法所指導的,通過系統地構建GDP生產、收入和使用賬戶、投入-產出表、金融賬戶、資產負債表和國際收支賬戶,既可以觀察短期經濟波動,又可以分析長期經濟增長的重要經濟學科。
“政治算術”與“生命算術”
“政治算術”于人類文明進步的深刻意義應該始于“生命算術”。不難推理,原始的算術來自與人類生存需要進而根本利益直接相關的對食物的“計數”需要。它的產生是生命驅動的自然演化的結果,因為對有限且供給極不確定的食物的分配和管理從來都是生命攸關的。逐漸地,一些簡單的,或許可以被稱為“生命算術”的計算規則產生了。完全可以理解,對一個原始的利益共同體來說,這種“生命算術”必須是利益中性的,否則就會導致整個共同體的崩潰。這種利益中性條件和我們前面討論的對作為公共產品的政府統計數據以及為公共利益服務的“政治算術”的要求,在本質上是完全一致的。它源于生命內在動力的對剩余的不懈追求,不斷促進知識積累和技術進步——這也與由原始的“生命算術”發展起來的數理邏輯密不可分。生產率的提高增加了剩余,其結果是既刺激了市場交易的擴大,也鼓勵了通過權力對剩余的爭奪和各種方式的不平等占有。最終,還是“生命算術”式的理性,迫使重商主義“叢林法則”下的各方勢力在自由貿易的原則下妥協了。
在重讀麥迪森《世界經濟千年史》的基礎上,我曾試圖提煉出這樣的命題,即地緣政治危機促進了制度改進,進而推動了作為人類文明進步基礎的收入與財富的增長(見《世界經濟千年史》精校本導言)。在這篇隨筆中,通過梳理先生關于宏觀經濟測算史發展脈絡的討論,我進一步延伸了上述假說,使其成為一個更加完整的命題,那就是,基于數量邏輯的“政治算術”,在解析生產、收入和支出的經濟邏輯以服務于本國政治需要的同時,也支持了人類旨在克服地緣政治危機的、有利于收入與財富增長的國際經濟和政治秩序建設。這樣就可以把“政治算術”嵌入一個“地緣政治—制度建設—長期增長”的邏輯框架中,既作為其不可或缺的計量基礎,又符合其源自生命的自然演化邏輯。
地緣政治與“政治算術”的未來
今天的人類生活在一個史無前例的,技術進步不斷加速,同時地理障礙日趨消失,但地緣政治關系卻日趨復雜的世界。科學和技術創新幾乎每天都在各個領域推進著技術前沿,挑戰著昨日的不可能性。這迫使投資者不斷地改變對未來收益的預期,從而,不論是從深度和廣度上,還是從方向上,都會導致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性。這不僅會強化國際市場的競爭,也必然會通過對全球價值鏈的影響,加劇地緣政治博弈——君不見,政治可能“誘惑”或利用技術,技術亦可能“綁架”政治?從這個角度看,以麥迪森量化觀察的人類千年經濟增長的歷史,特別是19世紀以來得益于“自由貿易”的工業化-現代化的歷史為鑒,一個旨在改善地緣政治關系,維護和促進自由與公平交易及交流的國際經濟、政治和社會秩序,就顯得愈發重要了。
“政治算術”的重要性不會消失。然而,作為公共產品的各國政府統計數據是否可以保證利益中性,取決于以制約權力為核心的政治制度改革是否可以推進,這也是越來越受到學術界關注的“政府GDP 數據政治問題”的癥結所在。5數據的吊詭之處在于它既可以反映真相,也可以編造謊言。民間所謂“官出數據,數據出官”的說法恰恰道出了權力可能對數據的扭曲。歷史上的獨裁者們崇拜強權政治,蔑視法律規則。所以身邊的官員們就會夸大實力、掩蓋缺點,甚至編造數據,以投其所好。歷史上任何專制社會的經濟數據從來都是吹噓“形勢大好”的,因為提供數據的官員們知道,那個權傾天下、喜歡日日新裝的皇帝,相信自己的衣服永遠是越來越漂亮的。
“政治算術”的出現與發展是人類文明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的經濟理性力量所驅動的自然演化過程使然。這種理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讓不同族群、集團和國家不得不權衡成本與利益,放棄消耗生命與財富的廝殺,回到以規則和合約為基礎的、競爭性的經濟和政治交流上來,維護一個共同遵守、共同治理、共享和共贏的國際秩序。盡管史無前例的技術進步和更加復雜的地緣政治關系正在造成新的利益沖突,甚至可能極端至核武大國之間的直接對峙,也很難想象這種理性的力量會消失。誠然,變化總是會改變現有的利益分配格局。為了避免沖突,國家之間必須采取妥協的態度。妥協促進學習和交流,戰爭導致防備和封閉。而后者會進一步擴大那些引起利益變化的差距。
恰恰是退讓、妥協、合約,以及尊重原則基礎上的履約,而不是戰爭——不是利益問題上的動輒窮兵黷武,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程。這樣說,顯然是與長期以來頗有影響力的所謂“戰爭創造歷史”的主流觀點相反的。應該進一步強調的是,妥協的精神就是市場的精神,或者說是滿足各方利益的交換精神。妥協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和平。最終,是和平而不是戰爭,才使知識和財富得以積累,才使創新有了可預期的商業基礎。也正是因為妥協于各方利益的重要性,我們才需要嚴格的約束規則,才需要準確的計算。所以,“政治算術”,不管以什么形式,仍然還會存在。可以預測,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發展肯定會改善國民賬戶的算法,杜絕數據造假,但其政治性不會被削弱。
最后,借此機會,我由衷地表達對最終促成《世界經濟千年統計》中文精校本問世的所有參與者的謝意,特別是本書原來的責任編輯郝小楠女士和接替她負責后續工作的張燕女士,感謝她們精益求精、不放過任何疑點的精神。讓我感動的還有北大出版社經濟與管理圖書事業部的林君秀主任,不僅因為她參加了有關本書版式設計細節的幾乎所有討論,也因為她過去20多年來對我主持的麥迪森著作翻譯工作的支持。此外,我也要感謝2022年秋季擔任我在北大的“世界經濟千年史”課程助教的宋玉鵬同學,是他帶病從頭至尾初步校閱了本書的文字,特別是梳理了涉及全球主要國家和多種語言的、浩繁的文獻來源和統計表。我本人對所有可能遺留的問題和疏漏負全責。
伍曉鷹
2023年仲夏,初稿于法國布列塔尼,雷恩
2023年仲秋,完稿于北京大學燕東園寓所
1 本導言由中文版譯者撰寫,并非英文版原書內容的一部分。本導言所表達的觀點及相關論點完全代表譯者個人立場,不代表OECD或其成員國以及OECD發展中心成員國的立場。
2 1665年和1676年指兩部著作的完稿時間。根據多數出版物,《獻給英明人士》完稿可能是在1664年,由于不確定,此處沿用了麥迪森在《世界經濟千年統計》中使用的文獻年份。
3 毫無疑問,盡管有時是隱含地,麥迪森一直將不同國家的制度視作影響經濟增長的重要變量。舉例來說,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從《世界經濟千年史》第三章中的圖3. 1、圖3. 2和圖3. 3中得到非常有益的啟發。這些圖示很有說服力地展示了具有不同制度的國家集團之間截然不同的增長表現。正是基于此,我認為麥迪森對人類長期增長表現的量化有力地支持了諾斯的“長期增長制度假說”。
4 國內通常譯為《國富論》,盡管這一譯法并不準確,將對國民財富的研究誤為對國家財富的研究。
5 關于GDP政治性的學術討論,可參見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經濟學教授Diane Coyle 的著作:GDP:A Brief but Affectionate Histor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Revised edition, September 22,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