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治:對自由、民主、市場的反思
- (美)尹伊文
- 3875字
- 2025-03-17 19:02:45
二、“人生而自由”觀念的由來
客觀事實不能證明“人生而自由”,那么,“人生而自由”是如何成為世紀性名言的呢?有三個重要文獻對傳播“人生而自由”貢獻巨大。
第一個重要文獻是1948年的《世界人權宣言》。由于該文獻是聯合國大會通過的,使其具有了一種普世的權威性。它的第一條是:“人人生而自由”,直接宣示了“人生而自由”的命題,不過,它沒有費筆墨去論證為什么人是生而自由的;在第三條中,它又從權利的角度再次敘述人的自由:“人人有權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但是,它仍然沒有提供理性的論證,說明為什么人人有權享有自由。如果它的敘述是“人人應該獲得自由”,那么它敘述的是一種“價值”,無須實證;而“人人生而自由”表述的是“事實”,就需要有證據。但是,它沒有提供證據,只是用一個“事實”的敘述來表達一種“價值”,營造了一個權威性的“內構現實”。
這種敘述給價值披上了事實的外衣,使它宣揚的價值具有了普世的事實性。這個文獻為“人生而自由”戴上了普世權威性和普世事實性的隱形桂冠。
第二個重要文獻是1776年的美國《獨立宣言》,也是從權利的角度來闡述“人生而自由”的命題,不過表述方法和《世界人權宣言》稍有不同,其表述為:“下述真理不證自明:人生而平等,秉造物主之賜,擁有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它不僅沒有費筆墨去論證為什么人是“生而平等”“擁有不可剝奪的權利”的,還開宗明義、直言不諱地宣稱,這根本不需要論證,因為這是不證自明的真理。
第三個重要文獻是啟蒙運動重要哲學家洛克[7]的著作。洛克是自由主義的鼻祖,他在1680年至1700年前后書寫了一系列政治哲學著作,闡述了有關自由和個人權利的理論。這些理論成為自由主義的經典,對后世的影響極為深遠,美國的憲法和《獨立宣言》就深受其影響。作為學者,洛克沒有采用“不證自明”的政治宣言方式來表述“人生而自由”,而是進行了論證。洛克的論述是從自然法、自然權利[8]的角度展開的,他的論證邏輯是:上帝創造了人類,上帝造出的人是自由的,這是自然狀態,因此自由是人的自然權利;這種自然權利是生而具有的,是不可剝奪的,因為人是上帝創造的,是上帝的財產,是奉上帝的命令來到世界上的,只有上帝才可以終止這種權利,任何人不能剝奪別人的自由權利,甚至任何人也不能放棄自己的自由權利。[9]
洛克的論證基礎是建立在“上帝造人”“上帝創造了自由的人”的信仰之上的,基督教信仰是西方文化的核心內容,洛克是基督徒,基督教信仰很自然地成為他的論證基礎。信仰是無須證明的,所以洛克沒有費筆墨去進一步論證“上帝造人”“上帝創造了自由的人”。以宗教信仰為基礎的論證方法,是洛克論證的致命缺陷,因為對于非基督徒而言,他的整個論證就失去了基礎。
洛克是啟蒙運動的重要哲學家,是自由主義的鼻祖,分析洛克對“人生而自由”的論述,可以看到自由主義在啟蒙運動時代的早期歷史淵源脈絡。洛克的論證中滲透著深厚的基督教淵源影響,《政府論》是他最重要的闡述個人自由權利的著作,在這篇巨著中,他首先用了大量的篇幅來討論上帝賜予亞當什么權力?亞當對其子孫擁有什么權力?亞當有沒有對于世界的統轄權?亞當的繼承人有沒有權利享有這種權力?誰是亞當的長房后嗣?……這些都是和基督教圣經緊密相關的神學問題。[10]
接著,論證“人生而自由”的時候,洛克使用了上帝創造了人、人是奉上帝的命令來到世界上的基督教觀念。洛克之所以如此論證,是和他所處的歷史環境休戚相關的,那是經歷了一千余年中世紀文化熏陶的歐洲,基督教精神滲透進入了社會的每一個細胞,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到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無處不流動著基督教精神的血脈,無處不滲透著基督教精神的靈魂。
基督教在1世紀從中東傳入歐洲,起初流行于下層社會,當時是羅馬帝國時代,上層多數信奉羅馬諸神,基督教徒還時時受到當局的迫害。但基督教的平等博愛、贖罪救世、末日審判、正義必勝、救世主終會降臨人世等信念有極大的吸引力,而且早期教會信徒之間相恤互濟、關系淳樸,教士更是篤實虔誠、以身作則,這使得基督教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信徒,漸漸壯大起來。3世紀,羅馬帝國經歷了空前的危機,外族入侵、皇帝被俘、內戰不斷、通貨膨脹、城市衰敗、農村凋敝、經濟瀕臨崩潰,史稱“第三世紀危機”,在危機中人們更是需要精神的依托與拯救。4世紀初,羅馬皇帝君士坦丁改變了排斥基督教的政策,他自己皈依了基督教,以后基督教逐漸成為國教。
進入中世紀之后,在漫長的一千多年間,基督教在歐洲的影響如日中天,教會不僅深深卷入政治事務,還滲透到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從出生時的嬰兒受洗,到死亡前的臨終涂油;從星期天的禮拜圣餐,到日日夜夜的懺悔告解,人的一生都被基督教的教誨指引著。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也在基督教的指引之下,中世紀教育資源貧乏,教會幾乎壟斷了教育,在這樣的教育制度下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其世界觀、人生觀都滲透著基督教的精神。宇宙是怎么構成的?世界是怎么創造的?人類是怎么產生的?星辰萬物是如何運動的?社會歷史將如何發展?人在此世應如何生活?人在死后將去哪里?……對于這一系列問題,都有符合基督教義的答案。
16世紀的宗教改革挑戰了教會的神權,但并沒有否定基督教信仰。宗教改革者們認為中世紀后期的天主教會腐敗墮落,背叛了基督精神,所以要進行改革,以弘揚真正的基督教信仰。宗教改革運動后的歐洲知識分子仍然信仰基督教,譬如17世紀科學革命的領軍人物牛頓、啟蒙運動的大師洛克,他們都是虔誠的基督徒。
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之下,洛克以基督教信仰為基礎論證人的自由,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關于“自然權利”的論證,洛克也是在基督教神學的基礎上展開的。自然權利是自由主義的重要概念,人權觀念就是由此衍生出來的,個人自由是人權的關鍵內容。
在《政府論》的第二章“論自然狀態”中,洛克討論了自然權利的觀念。他的論證從“什么是人的自然狀態”推展開來,他寫道:“為了正確地了解政治權力,并追溯它的起源,我們必須考究人類原來自然地處在什么狀態。那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他們在自然法的范圍內,按照他們認為合適的辦法,決定他們的行動和處理他們的財產和人身,而毋需得到任何人的許可或聽命于任何人的意志。”[11]在這種自然狀態中,人人遵從自然法,擁有自由地處理自己的財產和人身的自然權利,同時不能侵犯其他人的自然權利。為什么人擁有這樣的自然權利呢?
洛克接著寫道:“因為既然人們都是全能和無限智慧的創世主的創造物,既然都是唯一的最高主宰的仆人,奉他的命令來到這個世界,從事于他的事務,他們就是他的財產,是他的創造物,他要他們存在多久就存在多久,而不由他們彼此之間作主;我們既賦有同樣的能力,在同一自然社會內共享一切,就不能設想我們之間有任何從屬關系,可使我們有權彼此毀滅,好像我們生來是為彼此利用的,如同低等動物生來是供我們利用一樣。”[12]
從這段自由主義的經典論述中可以看到,洛克提出了兩個與“人生而自由”密切相關的問題。第一,人生而自由的自然權利是上帝賦予的,是任何人絕對不能剝奪的。第二,人在自然狀態中具有完備無缺的自由,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從屬關系。由于第一個問題是“自然權利神授”,是神學的問題,不屬于本書研究的范疇,因此這里不作進一步的討論。第二個問題則可以從非神學的角度來探討。
什么是人的“自然狀態”呢?在自然狀態中,人具有完備無缺的自由嗎?人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從屬關系的嗎?對于這些問題,應該進行現實測試。所謂自然狀態,應該是在現實的自然中存在的,而不是人為地假想出來的“內構現實”。
關于“人類原來自然地處在什么狀態”,至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考慮在自然中真正存在過的人的狀態。第一個角度是從個人的角度,人的“原來自然地處在”的狀態應該是剛剛出生的嬰兒狀態,因為那是最原初的、最自然的,還沒有受到人為影響的狀態。觀察嬰兒的狀態,可以顯而易見地看到,嬰兒是不自由的,完全沒有行動和飲食的自由,完全需要從屬于他人,完全不是洛克所言的“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
第二個角度是從人類的角度,人類的最原來的自然狀態應該是剛剛從猿類進化為人類之時的狀態[13],因為那也是最原初的、最自然的,還沒有受到后來發展出來的人類社會的影響。但是,那時人類中的自由和從屬狀態很難考證,解決這個難題的一種方法是觀察與其接近的狀態,以做間接的參考。譬如,從進化長河的上游和下游來尋找間接參考的狀態,黑猩猩可以作為上游的參考,氏族部落社會可以作為下游的參考。黑猩猩有94%左右的基因和人類相同[14],它和產生人類祖先的靈長類動物應該是相當接近的。根據動物行為學家的觀察,自然界中的黑猩猩群體里存在著一個雄性的主導者,其他黑猩猩要從屬于它,黑猩猩在自然狀態中不具有“完備無缺的自由”和“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從屬關系”。再看氏族部落社會,絕大多數的氏族中都有各種形式的主導者,其成員也不具有“完備無缺的自由”和“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從屬關系”。
顯然,觀察自然現實可以看到,“人類原來自然地處在”的狀態,既不是具有“完備無缺的自由”,也不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從屬關系”。這種所謂的“具有完備無缺的自由和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從屬關系”的狀態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不自然”的,因為自然中沒有發生過、存在過這樣的狀態。這種狀態來自假設,而這種假設是基于一種理想。假設者持有這種理想,希望能夠得到支持這種理想的結論。于是,在前提中埋下結論,再推論一番,導出早已埋下的結論。這個推論過程表面給人客觀、理性的印象,但仔細分析,則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循環論證。前提是“人在自然狀態中是自由的”,結論是“人有自由的自然權利”,論證的前提就是論證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