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二冬紀念文集(增訂版)
- 北京大學黨委宣傳部編
- 3451字
- 2025-03-28 18:51:00
原版序二
論二冬教授有關唐省試詩的研究
吳宗國
二冬教授有關唐代省試詩的《唐代進士試年表》《論唐代應試詩的命題傾向之一——以李善注本〈文選〉為重心》《論唐代應試詩的命題傾向之二——以詠物、寫景和宮廷、頌德為重心》和《南唐登科考——附考:吳、蜀、南漢、吳越、北漢、契丹》等論著,凝結了他生命最后歲月的全部心血,體現了他博大的學術胸懷、寬廣的學術視野和高瞻遠矚的學術眼光,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這樣既從大處著眼,又嚴格地從基礎工作做起,不急功近利,不惜下大功夫的治學風格,實在難能可貴。他的這些工作,為開展唐代省試詩研究奠定了扎實基礎,對于了解唐代詩歌、教育、文化、科舉和銓選的發展,對于了解唐代文化和政治經濟發展的關系,都具有重要意義。
《論唐代應試詩的命題傾向之一——以李善注本〈文選〉為重心》,從命題出發,就省試詩對唐朝詩歌和文化發展所起的作用做了深刻的闡述。
《論唐代應試詩的命題傾向之二——以詠物、寫景和宮廷、頌德為重心》在對唐代應試詩逐一分析的基礎上進行了分類研究,指出:“唐代應試詩題中,大量的是詠物、寫景之作;其次是以宮廷為中心,圍繞著帝王及朝臣的言行與居處環境而進行命題;而所有這些命題中,不少皆具有歌功頌德的性質,這也是唐代應試詩的一個非常突出的特征。”這些對于研究唐代應試詩的內容及其與時代的關系都是很有意義的。
這兩篇論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將所引詩歌逐年排列,不僅使我們看到每一個時期應試詩的命題傾向,而且為我們研究省試詩與每一個時期各種詩歌的關系提供了非常方便的條件。
《唐代進士試年表》實際上是一部“唐代應試詩的系年箋證”。年表詳細排列了唐代科舉中有關詩歌考試的詔令和舉措。他還花了大量精力,收集了現在能夠收集到的應試詩,并按照年代先后排列。更重要的是,他對每一首詩歌的文字做了細致的校勘,為了準確確定詩歌的作者和寫作年代,對作者和寫作年代不厭其煩地進行考證。還為所有應試詩題做了題解,旁征博引,深入挖掘,務求找出命題的真諦。
《南唐登科考——附考:吳、蜀、南漢、吳越、北漢、契丹》,實際上是他的《登科記考補正》的續編,對于全面了解五代十國時期科舉的發展,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工作。
唐代進士科考試詩賦,唐代應試詩到底從什么時期開始的,長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清人徐松在《登科記考》中提出:“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登科記考》卷二永隆二年條)由于這還只是一種推測,不少學者在論著中仍然是含糊其辭,沒有一個確切的結論。《唐代進士試年表》通過有關考試雜文和詩歌的詔敕,通過現代可以收集到的所有的應試詩,非常清楚地總結出在唐代的科舉和銓選中詩歌考試的發展軌跡,為研究唐代科舉和銓選中詩歌考試的發展,特別是進士科詩歌考試的發展,提供了系統的權威的材料,為我們準確地了解應試詩和唐代詩歌發展的關系打下了科學的基礎。
科舉和唐代詩歌發展的關系問題,長期為人們所關注。應試詩也早已為一些學者所注意,北宋編撰《文苑英華》時,把省試詩專門歸為一類,《宋史》卷二百零九《藝文八》還著錄有“《唐省試詩集》三卷”。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云:“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于見題則易于牽合,中聯縛于法律則易于駢對,非若游戲于煙云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他在引用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等人的省題詩句后說:“此等句與兒童無異,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家也。”他對省題詩雖然持批判態度,但還是把握分寸的。而明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所云“人謂唐以詩取士,故詩獨工,非也,凡省試詩類鮮佳者”,就完全持否定態度了。此后這種看法就一直沿襲下來。程千帆先生認為,“唐人雖因以詩取士而工詩,但其工是由于行卷,而不由于省試”,并對行卷進行了系統的研究,撰寫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一書,在唐代詩歌發展與科舉關系的研究上前進了一大步。但是在省試詩與唐詩發展的關系上,他仍然沒有擺脫傳統看法的影響,仍然認為省試詩帶來的影響是壞的,是起著促退作用的。這種看法是具有普遍性的。前人的論點無疑是我們研究的起點,我們必須認真地加以研究,吸收其中的科學結論和積極成果。但是我們深深地感覺到,前人的一些看法,特別是宋明學者的一些看法,并不是完全正確的,對隋唐史研究具有嚴重的影響和束縛。我們在隋唐史研究上的許多新的成果,往往都是擺脫宋明學者和前人成說的結果。只有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一切從實際出發,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我們在學術研究上才可能有所前進,有所創造。
二冬教授提出:“從唐代省試詩的角度入手,一方面研究它自身的規律和特點,另一方面研究它與詩壇創作之間的相互關系,實不失為研究唐詩發展流變及其內在因素的一條有效途徑。”從1994年開始,他就在這方面進行不懈的努力。由于感到“現有資料尚不足以支撐此課題的完成”,他放下了省試詩本身的研究,決心從根本上做起,著手對《登科記考》做全面的整理、核實、訂正和補遺的工作。花費了六七個年頭,直到2002年才完成了這項工作。此后他又忙于教學和支邊,直到病倒之后,利用養病的時間,才重新回到省試詩的研究上來。他在《論唐代應試詩的命題傾向之一——以李善注本〈文選〉為重心》一文中指出,省試詩的命題對于文化的發展起著意義重大的導向作用。主司的命題傾向,不僅直接為應試之作規定了內容與風格的基調,而且在無形之中規定了應試者所必須具備的知識范圍與結構,對于眾多詩人的詩歌基本技能的訓練、功力的養成,乃至整個詩壇的發展方向,都有著異常深刻的影響。這些論點就為如何評價唐代省試詩在唐代詩歌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對于唐代教育的內容,對于唐代教育對人才素質的要求,對于當時的社會思潮,都從新的角度提出了新的研究課題。
唐代修進士業者的學習內容,長期以來都未成為學者研究的問題。唐初進士科“止試策”,試時務策五道,內容包括經、史和時務。經、史學習的內容和教材見于唐朝的法令,為此唐太宗特命孔穎達等人編撰了《五經正義》。調露二年,考功員外郎劉思立始奏請“進士試文兩篇,識文律者,然后試策”,但對學習內容沒有明確的規定。雖然對策、帖經和試雜文三場試的格局在神龍元年就最后確定下來,但是作為進士和明經考試最主要生員來源的國子監,教學內容上沒有任何的變動。而從武則天時期開始,許多人通過進士科進入高級官吏行列,大大刺激了民間學習風氣。開元天寶年間,“太平君子唯門調戶選,征文射策,以取祿位,此行己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弟,無所易業,大者登臺閣,小者任郡縣,資身奉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恥不言文墨焉”(《通典》卷十五《歷代制下·大唐》)。其中“父教其子,兄教其弟”的教學內容到底是什么,就沒有引起過我的注意,其他學者似乎也是一樣。
與此問題相聯系的,是唐人重視《文選》。文學史研究者對此早已有所注意。近來也有學者就唐朝文人熱衷《文選》進行論述,并指出唐人喜《文選》,直接的原因就是受科舉考試的影響,科舉考試的詩賦題目往往來源于《文選》。但是,這些論著多還停留在籠統的描述上,沒有經過嚴密的論證。二冬教授把他所收集到的三百四十八題(五百四十二首)應試詩逐一進行了考察,指出在今存唐代應試詩的詩題之中,“有將近一半的題目皆可在當時流行的李善注本《文選》中找到其原典出處或相關的知識內容”,這樣就為唐代應試詩題與《文選》的關系做出了定量的分析。他還指出:“那么由此可見,后人關于‘《文選》爛,秀才半’的說法,絕非虛語;同時,杜甫‘熟精《文選》理’之說,由此也可以得到一個新的啟示。”這就不僅填補了“修進士業者除了學習經、史,還需要學習什么”這個問題上的空白,而且對展開進一步研究《文選》學以及《文選》和唐代教育、科舉的關系問題,提出了富有啟發性的意見,把這方面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
最后,我還想到一個問題。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開以詩證史的風氣之先,此后人們多把注意力放在樂府詩上,而對于省試詩則完全沒有注意。省試詩的命題和內容是隨著時代而變化的,反映了不同時期的思想導向和藝術趣味,也離不開當時的政治經濟形勢。因此省試詩和樂府詩是有相通之處的。通過應試詩的題目和詩歌內容,了解詩歌所反映的當時形勢,是我們研究唐代歷史的一個新的角度。
作為唐詩研究來說,省試詩只是二冬教授的一個切入點。而作為省試詩研究來說,這幾篇論著也還只是一個開始。但是,萬事開頭難。有了這個開始,唐代省試詩和唐代詩歌研究必將會出現一個新的局面。這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2007年1月14日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原教授;
本文系作者為《孟二冬文存》所作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