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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章鋌《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稿本考

張億[33]

【內容提要】《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是清人謝章鋌關于《毛詩注疏》的校勘之作,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有兩種謝章鋌《毛詩考異》手稿本,一為初稿,一為謄清本。民國三十三年(1944),郭則沄得到《毛詩考異》初稿本,將其刻入《敬躋堂叢書》。由于未能參考謄清本,故叢書本存在大量文字錯脫衍倒的現象。利用謄清本,可以糾正叢書本的文字訛誤,并且補充不見于初稿本和叢書本的新內容。

【關鍵詞】謝章鋌《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手稿本 郭則沄

謝章鋌(1820—1903),字枚如,號江田生、癡邊人,晚號藥階退叟,福建福州人。光緒三年(1877)進士,晚清名臣陳寶琛之業師,著名詞人、學者,有《賭棋山莊所著書》行于世。《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簡稱“《毛詩考異》”)又名《毛詩注疏考異》,是謝氏關于《毛詩注疏》的校勘著作。在其生前,《毛詩考異》并未刊刻成書,至民國三十三年(1944)由郭則沄刻入《敬躋堂叢書》。1985年,中國書店又據叢書本重印。此書為阮元《毛詩注疏校勘記》之后,又一部《毛詩注疏》校勘力作,郭則沄在序中認為,此書“闡析精微,發前人所未發”,“不獨為研經之諍友,固經學之良師”。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有《毛詩考異》手稿本兩通,本文擬比勘此二通稿本及刊本,梳理稿本與刊本之關系,并探尋稿本的文獻價值。

一、《毛詩考異》的版本及內容

《毛詩考異》有著者手稿本兩種與刊本兩種存世,茲說明如下。

(一)《毛詩考異》稿本一(簡稱“初稿本”)

現藏臺北“國家圖書館”(索書號:103.200313),收入臺灣古籍影像檢索資料庫。共四冊,不分卷。封面題“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半頁十行,行二十二至二十四字,雙行小字字數同。天頭多有批注,字數不一。稿紙版心白口,雙魚尾,上方刻“賭棋山莊”。有“玉父”“遐庵經眼”“恭綽”“王氏二十八宿研齋秘笈之印”“國立‘中央圖書館’收藏”等印。此稿本以墨筆雙面抄寫,紙背滲墨嚴重,加之多有涂抹,識讀不易,當是謝氏之初稿。另,初稿本第一冊末附有謝氏《爾雅義疏跋》,亦多處涂改,當是跋文草稿,謝氏偶書于此。

(二)《毛詩考異》稿本二(簡稱“謄抄本”)

現藏臺北“國家圖書館”(索書號:103.200312),收入臺灣古籍影像檢索資料庫。共四冊,四卷,附《春秋左氏傳毛本阮本考異》一卷。封面題“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半頁十行,行二十四字,雙行小字同。天頭多有批注,字數不一。稿本版心白口,雙魚尾,上方刻“賭棋山莊”。有“賭棋山莊”“賭棋山莊著錄”“江田生”“國立‘中央圖書館’收藏”等印。此稿本行距疏朗,少有涂抹。初稿本與此本筆跡一致,因此二稿本當出自一人手筆。將二稿本筆跡與影印出版的《賭棋山莊稿本》比對,可知二稿本確是謝氏手稿。此外,初稿本中書于天頭的文字,在此本中皆收入正文,謄寫清楚。如“故于嗟乎嘆今公子”條校記,前后一百余字,初稿本以行楷小字書于天頭,又多有涂改。而在此本中,該校記則被規整地抄入正文,眉目清晰,全無改動痕跡。因此,此本當為謄清本(參見圖1、圖2)。

圖1 初稿本

圖2 謄清本

(三)《毛詩考異》朱印本(簡稱“朱印本”)

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典藏號:X/093.2/0408),1943年北平古學院朱印本。紙捻裝,一函三冊。此書為該書古學院刊本的校樣校改本,書內粘有大量朱印校改字樣的紙條,天頭地腳有墨筆校改內容。此書各冊書衣均有郭則沄等人題記及鈐章。據第一冊書衣郭則沄墨書“十月十九日雪中校訖”可知,是年冬,郭則沄已經完成了此書的校訂工作。北京古學院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郭則沄等人在北海團城組織的學術團體,其日常活動主要是搜購刊印古書[34]。此本正值修繕,筆者未親見。

(四)《毛詩考異》叢書本(簡稱“叢書本”)

北京大學圖書館有藏(典藏號:Y/9100/4469/10-11),1944年北平古學院刻本。線裝,共二冊,四卷。封面題“毛詩注疏考異”,半頁十二行,行二十二字,雙行小字同。版心白口,單魚尾,上方刻“敬躋堂叢書”,版心刻書名及頁數。此本為郭則沄校訂之后最終印本,1985年中國書店據此本重印。

圖3 朱印本

圖4 叢書本

關于《毛詩考異》的撰寫緣由,謝章鋌自序云:

余治《毛詩》凡數次,始用汲古閣本,繼用文選樓本,而多從《校勘記》之說。雖時覺乖午,特私臆太傅博洽名海內,懼吾見之不逮也,而不敢議。其后參互考訂,決知其誤,蓋自甲子至今,又十年矣,乃始條件而錄之。太傅之于《詩》亦云勤矣,而其著《校勘記》有巨弊四:好立條例,強書就我,一也;袒護宋刻,游詞失真,二也;喜談不可見之本,而多為臆斷,三也;輕視元明以下之刻,而盡忘其佳處且誣之,四也。[35]

從自序可知,謝章鋌在研究汲古閣本(毛本)和文選樓本(阮本)《毛詩注疏》過程中,逐漸發現了阮元《毛詩注疏校勘記》存在不少問題,因此決意作《毛詩考異》以正阮校之失。《毛詩考異》以汲古閣本《毛詩注疏》與文選樓本(阮本)對校,比勘毛本、阮本異同。卷內又以毛本《毛詩注疏》分卷為基本單元,題“卷某之某”。校勘《毛詩注疏》的經文、傳箋、疏文和《釋文》,并在每單元末專門校勘阮元《校勘記》中誤字。每條校勘記先標出文在汲古閣本中的頁碼,再標出文具體位置(經、傳、箋、《釋文》、標起止、章句),再錄出文,最后以雙行小字撰寫校勘記。校勘記文字長短不一,從內容上看,主要包括四種類型。今以《敬躋堂叢書》本《毛詩考異》卷一之一部分為例略作說明。

(一)單純比勘毛本、阮本異文。如:“《釋文》毛義若隱略:阮本毛作其。”[36]此條校勘記中的“《釋文》”提示出文的具體位置,“阮本毛作其”則單純比勘毛本、阮本異文,并不涉及按斷。

(二)就毛本、阮本異文略作按斷。若謝章鋌認為毛本、阮本的異文正誤判然,則會在校勘記中作簡要按斷。《毛詩考異》的按斷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在比勘異文時徑言“某誤某”,如:“九自由作者有別:阮本者誤不。”[37]一種是比勘異文后,再作簡短按語,如:“十一且非世所須故也:阮本世作此,不誤。”[38]

(三)征引“魏校本”校勘意見,略作分析按斷。所謂“魏校本”,是謝章鋌同鄉先賢魏本唐對阮刻《毛詩注疏》作的校改本[39]。《關雎》疏“三十六:《蒹葭》傳又云”:“毛本、阮本又俱作文,魏校本改作又,當從之。”[40]宋十行本以下并作“文云”,而檢“《蒹葭》傳文云”上疏文有“《蒹葭》、《谷風》箋并云”,此處作“又云”,則是以“文”“又”形近,亦通。

(四)駁正阮元《毛詩注疏校勘記》。如“十四左傳衛侯饗苦成”:

阮本重成字。阮云:此蓋以苦成為邑,成為謚。前人亦多言郤犨謚成者,其《左氏傳》舊解歟?按:《左傳》只稱苦成,此成字自是誤重,阮特一宋本故為之辭,然其說尚可通也。[41]

此條校勘記為阮本“苦成”下重“成”字而發。阮校認為,“苦成成叔”不誤,“苦成”為邑名,下一“成”為郤犨之謚號。謝氏認為,《左傳》只作“苦成叔”,并不作“苦成成叔”,“成”字定是誤重。阮校以底本不誤,乃是認定底本是“宋十行本”而偏袒,即謝氏自序所謂“袒護宋本”。檢《毛詩要義》,此處亦不重成字,當以不重成字為確。謝氏此類校勘記是本書中最具學術價值的條目。

二、《毛詩考異》初稿本、謄清本與謝章鋌著書過程

臺北“國家圖書館”所藏兩通《毛詩考異》稿本,作為謝氏手稿,頗有助于還原《毛詩考異》的著述過程,現擇要討論如下:

(一)《毛詩考異》初稿本有助于厘清《毛詩考異》成書時間。對于《毛詩考異》的成書時間,謝氏自序謂:“蓋自甲子至今,又十年矣,乃始條件而錄之。”此序文寫于光緒三年(1877)人日,十余年前之甲子為同治三年(1864),據序文,則謝氏立意《毛詩考異》當始于十三年前的同治三年,而正式動筆似乎在光緒三年。實際上,《毛詩考異》初稿本第一冊末附有謝氏《爾雅義疏跋》,筆跡潦草,多處涂改,當是謝氏為郝懿行《爾雅義疏》作跋的草稿,偶記于此。作跋時間為“乙亥六月”(光緒元年,1875),則謝氏正式動筆當早于光緒元年。

(二)初稿本、謄清本的文字狀態有助于還原謝氏作《毛詩考異》時面對具體問題的思路。初稿本、謄清本在正文之外,天頭皆有批注,內容是謝氏對正文的訂補,或是補充新的校勘記條目,或是對原有條目加以修改,增加新證據。謄清本將初稿本天頭批注整理入正文,而在天頭又添新批注。這種層層增添的批注,反映了謝氏思考具體問題的深入過程。如卷五之二《盧令》疏“孟子謂梁惠王曰”條,初稿本校語作:

阮云“謂”字當衍。按:此下所引皆孟子告王之語,若無謂字,則“孟子”“梁惠王曰”皆不連屬矣。又如“欣欣然有喜色”,阮本“欣欣”作“忺忺”,阮云毛本改作“欣欣”非也,當是本作“忺忺”,不與今《孟子》同。此皆袒護宋本,以不誤為誤,無可質證,其可從乎?[42]

謄清本在天頭另有補充:

按:阮以“謂”為衍,意謂“梁惠王”是篇名,此語是告齊宣王,非告梁惠王。然此疑《正義》之誤記,“謂”字各本皆有,不能遽去。《正義》他處引《孟子》,無舉其篇名者,《孟子》在唐列于諸子,注解之盛不及老莊,非如今之家弦戶誦者,《正義》誤記,良不足怪。[43]

此處主要討論《盧令》疏“孟子謂梁惠王曰”之“謂”字有無的問題,阮校以“謂”為衍字,謝氏初稿本以“若無謂字,則‘孟子’‘梁惠王曰’皆不連屬矣”為由,認為“謂”非衍字。雖有觀點,但是論證過于簡單。謄清本則在初稿本的基礎上,分析阮校以“謂”為衍字之由(此語是告齊宣王,非告梁惠王,“梁惠王”當為篇名),進而論證,既然“謂”字各本皆有,則不可徑以為衍,不能排除《正義》誤記的可能,畢竟唐時《孟子》并非顯學。與初稿本相較,謄清本所補內容既分析了阮校以為誤之由,又分別從版本、《正義》文例、唐代《孟子》流傳三個角度說明不當以“謂”為衍字。

又如卷六之一《山有樞》疏“既取名于億萬”條,初稿本正文作:

阮本萬作萬,按:萬萬亦古今字,而阮本《正義》皆作萬。

初稿本天頭書:

禮禮亦古今字,阮本《正義》禮亦多作禮,且有上句作禮,下句作禮者。如《綢繆》章“猶室家待禮而成也,室家既須以禮”類,其字體多不如是。[44]

此處初稿本對毛本、阮本《山有樞》疏文“既取名于億萬”作比勘,進而討論萬、萬古今字的問題。萬最早見于甲骨文,象蝎之形,《說文》云“蟲也”,假借作數詞(十千)。萬亦見于甲骨文,本義不明,春秋戰國以來亦表示數詞(十千)。兩字通行既久,因此唐人《干祿字書》云:“萬萬并正。”謝氏以萬萬為古今字,則是認為萬字經典相承沿用,而萬字則于經典中不多見,以萬為古字,而萬為今字。謝氏天頭進而討論“禮禮亦古今字”的問題,雖然與本處校勘無關,卻是“萬萬亦古今字”思路的延伸,反映了謝氏對阮校“易字之例”思考的深入。[45]

(三)謄清本的文本狀態有助于理解《毛詩考異》在謝氏生前未能付梓的原因。在謝氏生前,《毛詩考異》一直以稿本形式流傳,至民國三十二年才由郭則沄刊刻。郭則沄《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序》云:“閩士恥為名,往往篤學畢生,而不敢有所著述。有之,亦秘諸篋衍,不敢遽以行世。”[46]郭氏認為,《毛詩考異》在謝氏生前未能刊刻,乃是由于閩人謙虛謹慎的學風所致。光緒十年,陳寶琛為業師謝章鋌刻《賭棋山莊所著書》,此時距《毛詩考異》謄清本寫成已歷八年,而《毛詩考異》仍不在其中,以此確實可見謝氏于學術著述之謹慎。但是,從目前的謄清本文字狀態可知,謄清本雖然將初稿本天頭部分吸收進正文,但是又在天頭補充了新批注。而在若干條目下,謄清本又附有“俟考”二字。可見,即使謝氏已經為《毛詩考異》作序,《毛詩考異》對謝氏而言,仍然需要修訂。因此,在謝氏生前,《毛詩考異》未能付梓,固然有謝氏于學術著作謹慎的一面,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在謝氏看來,《毛詩考異》仍然不夠完善。

三、《毛詩考異》初稿本與朱印本、叢書本之關系

通過考察《毛詩考異》序跋、稿本藏印、文本內容,可以認定,朱印本和叢書本皆是據初稿本校訂。理由如下。

(一)初稿本的文本形態與郭則沄所得稿本情況相合。叢書本《毛詩考異》卷首有郭則沄序,交代了郭則沄得到此書稿本并進行刊刻的過程:

比佐古學院訪求前賢名著之未行者,得《毛詩注疏考異》四冊,為先生手稿,于是始得窺先生之經學……余方從事搜逸,是書流傳坊間,乃不期而落吾手……校勘竟,同年生方策六員外檢先生遺集,適得其自序,錄以示,余亦諗先生致力之所在,爰列諸簡端,而附識顛末于后。[47]

據郭則沄序,郭氏所得《毛詩考異》通為四冊,為謝氏手稿。此外,郭氏所得稿本卷首并無謝氏自序,而叢書本所附自序乃是郭氏好友方策六(兆鰲)從《賭棋山莊所著書》中檢得,郭氏刻書時置于卷首。臺北“國家圖書館”兩通稿本,皆為四冊,謄清本在《毛詩考異》四卷之外,另附《春秋左氏傳毛本阮本考異》一卷,且謄清本卷首即附謝氏《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自序》;初稿本亦有四卷,不附《春秋左氏傳考異》,且卷首無謝氏自序。郭氏所得稿本定非附自序的謄清本,而不附自序的初稿本與郭氏所得稿本相當接近。此外,初稿本天頭附“校勘記誤字”,而謄清本無“校勘記誤字”。叢書本卷末附“校勘記誤字”,與初稿本相同。

(二)初稿本或是由郭則沄流傳至王欣夫、葉恭綽之手。初稿本有“恭綽”“王氏二十八宿研齋秘笈之印”等藏印,二十八宿研齋為浙江秀水(今嘉興)王祖詢之齋名,王祖詢為清代著名藏書家,王蔭嘉、王欣夫之父。據此可知,此書曾為葉恭綽和秀水王氏收藏。郭則沄、葉恭綽、王大隆(欣夫)三人間皆有來往。郭與葉年紀相仿(葉較郭大一歲),家世相近(二人祖輩皆是清政府要員),檢《葉恭綽全集》中有葉致郭討論編清詞選集及組織詞社的三封信[48],蓋以二人同是民國詞社漚社的成員,是民國詞壇“主持風雅”的重要人物。而郭與王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就北京古學院刊桂文燦《經學博采錄》一事曾有書信往來[49],《經學博采錄》亦于是年刊入《敬躋堂叢書》。至于葉、王二人則同為民國時著名藏書家,在書籍收藏上多有往來。以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的《清代稿本百種匯刊》所影印稿本為例,其中就有《爾雅義疏校補》《續封泥考略》《嘉顯堂圖書會要》等11種稿本同時印有“恭綽”“王氏二十八宿研齋秘笈之印”藏書印。

郭則沄為《敬躋堂叢書》所收書籍作序,都會交代所據底本之來源。如《經學博采錄序》稱“比與先生孫公穆共事古學院,承其出先著《東塾雜俎》手稿”,“適吾友黃君君緯藏有桂氏遺著多種,皆未刊之稿,《經學博采錄》在焉”[50]。而對《毛詩考異》,郭序僅云“是書流傳坊間,乃不期而落吾手”,并未言及葉、王二人,因可推知初稿本最先在坊間流傳,為郭則沄所得。之后乃由郭則沄流傳至葉恭綽、王欣夫二人手中,再由二人捐贈給當時的國立中央圖書館,最終流入臺北“國家圖書館”。

(三)叢書本與初稿本文本內容基本一致,而叢書本文字訛誤亦與初稿本的文字狀態密切相關。通校叢書本與初稿本、謄清本卷一可知,叢書本雖然在內容上與二稿本皆有不同,但是與初稿本更為接近。

如,在對毛本頁碼的標注上,叢書本與初稿本基本一致,而與謄清本則出入較多。卷一之二“又司尊彝云皆有罍諸臣之所酢”條上,叢書本與初稿本皆標注“十二”,意即此條在毛本卷一之二第十二頁。實際上,在此條前,有“后妃言我升彼崔嵬山巔之上者”一條,已經標注“十二”。根據本書體例,無煩再標注毛本頁碼。初稿本此條書于稿本天頭,為了提示本條具體位置,因此再標注“十二”。叢書本不解初稿本標注“十二”之用意,也隨之標注“十二”。

此外,初稿本的文字狀態,也對叢書本有直接影響。如卷四之一《兔爰》疏“以傳言尚無成人者為”,此條叢書本校語作:

阮本“言”作“云”。按:《思齊》“小子有造”傳“造為也”,不與此傳重出復見乎?然此蓋不應為而為,望其無為也;彼則應為而為,喜其有為也。訓雖同而意則異。毛傳至簡,一字之中而其義所包甚廣,故當繹上下文而后知之。重出而不得謂之重出也。又按:《緇衣》箋、《思齊》傳《正義》皆申之曰“造,為,《釋言》文”,此傳尚在其前,《正義》獨置而不言,則此傳所據者不可為更審矣。[51]

據校語“阮本‘言’作‘云’”可知,此條校語當為比勘毛本、阮本疏文異文而發。細讀按語,則發現按語又與疏文作“言”“云”無關。下條校勘記為“傳造偽也”,此處按語亦是討論“為”“偽”的問題,則此條按語應當本屬下條。檢初稿本,“以傳言尚無成人者為”書于正文一頁之末,而“傳造偽也”書于下頁之首,而此處按語書于兩頁中縫。由于本條按語位置錯亂,因此叢書本誤植。檢謄清本,“以傳言尚無成人者為”下,僅有“阮本‘言’作‘云’”一句比勘之語,再無其他按語,而“按《思齊》”之“更審矣”一段,則位于下條校勘記“傳造偽也”天頭,“更審矣”之后,另有“又按……”三百余字(見下)。

又如卷四之二《鄭譜》疏“又云為幽王大司徒”條,叢書本作:

……又山井鼎考□□永懷堂板,“又云”二字作“桓公”。阮謂此俗書,本不足論。譜以上說□□□,以下說河南新鄭……[52]

據謄清本可知,此處作“山井鼎《考文》載……譜以上說京兆鄭縣,以下說河南新鄭”,而叢書本□處皆為空字。檢初稿本,“山井鼎《考文》載”六字處涂抹嚴重,識讀不易;“說京兆鄭縣”五字處,“京”字遭剝蝕,“縣”字為草寫,亦難以識讀。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毛詩考異》朱印本,是郭則沄在《毛詩考異》校樣基礎上的校改本。朱印本內有大量簽條,天頭地腳亦有墨筆校改,說明郭則沄在朱印本之后,又對此書作了不少校改工作。朱印本正值修繕,筆者未曾目驗。但是比勘初稿本與叢書本,亦可以略窺郭氏校訂《毛詩考異》的細節。總體上看,郭則沄在識讀文本及整飭體例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一)識讀文本。初稿本書寫較為隨意,又有多處涂改。由稿本到朱印本,再到叢書本,頗見郭氏在文本識讀上的用心。如上文卷一之三“故于嗟乎嘆今公子”條(見圖1),初稿本以行書雙行小字書于天頭,“云何吁矣”下又多有涂改,文字狀態極差。而叢書本此條作:

阮云:“于”當作“吁”,于、吁古今字,注作于,《正義》作吁,易字之例如此。不知者乃改之,《擊鼓》《權輿·正義》亦誤,《氓·正義》不誤。按:《正義》固有易字之例,然亦不一定。況于、吁無異解,且經文俱見,如“云何吁矣”,安見吁必今而于必古乎?則《正義》用經字亦何不可?如以為誤,則不應各本皆誤,此亦偏執之說也。又如“于嗟乎騶虞”,經作于,箋作于,《正義》亦作于,又何不易于為吁乎?[53]

與謄清本相較,叢書本文字全同[54]

(二)整飭體例。初稿本在天頭有若干批注,涉及對正文的補充,或者是校勘記新條目以及“校勘記誤字”。叢書本則將原本見于天頭的批注,一律插入正文,而“校勘記誤字”,則統一附在“卷某之某”節之后。如卷一之五“十二先使媒人道成之”,初稿本正文作:“阮本道作導。按:道、導古今字,傳作道,《正義》作導,則阮所謂易字說之之例也。”天頭批注:“故阮以作道為誤,然阮云《釋文》誘下云‘導也’,則是改用今字,非《釋文》本毛傳作‘導也’。然注疏附《釋文》誘下并無‘導也’二字,俟考。”[55]叢書本將天頭批注附于正文后。以《毛詩考異》卷一(《毛詩正義》卷一至卷八部分)為例,初稿本天頭有84處批注,其中34處是“校勘記誤字”,40處是普通校勘記,10處是對正文校勘記的補充。其中有不少校勘記涂改嚴重,難以識讀,郭氏從書本識讀出這84處批注,并將它們全部插入正文。

當然,初稿本識讀不易,上文也論及郭則沄以初稿本為底本校訂《毛詩考異》,造成了叢書本在文字上的錯脫衍倒問題。而郭則沄將叢書本命名為“毛詩注疏考異”,則是未能尊重作者著述之意。此書的書名,初稿本、謄清本以及謄清本自序,皆題為“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賭棋山莊所著書》所收序文,亦作“毛詩注疏毛本阮本考異自序”,叢書本題為“毛詩注疏考異”出自郭則沄擅改。對于書名之“毛本阮本”,謝氏自序謂:

且夫校勘記之所以作者,為今本,非為古本也,近日通行之本,其中有誤,恐其以誤沿誤,因為校勘記以告之。若夫十行本、小字本、相臺本者,則已銷磨矣,即存者不能千百之一,豈家有其書乎?太傅重古薄今,若殿本、監本不涉一筆,然猶曰此官書,不敢妄為是非,至汲古閣本,則最為流行,校及者不過五六,是太傅特侈收藏古物之富耳。然所言非世所習,其益于學者不亦淺乎?[56]

謝氏認為,校勘記是為今本而非為古本而作,校勘記需要指出今時通行本的訛誤。南昌府學本(阮本)《毛詩注疏》刻成后,便被目為最善、最便讀之本[57]。但是在謝章鋌的時代,南昌府學本并未完全取代汲古閣本(毛本),毛本仍然是當時的通行本之一。因此,謝氏在阮元《毛詩注疏校勘記》的基礎上,對毛本、阮本的異文作全面比勘。“毛本阮本”二字,既交代了謝氏此書比勘的文本范圍,又反映了謝氏作校勘記的立意。郭則沄刪去“毛本阮本”四字,書名看似簡約不少,卻無法涵蓋謝氏之立意。

四、《毛詩考異》謄清本的學術價值

上文論及,郭則沄刊刻《毛詩考異》是以初稿本為底本,并未參考謄清本。比勘初稿本、謄清本、叢書本,可以發現謄清本具有初稿本、叢書本不具備的文獻價值。

(一)謄清本可以糾正叢書本的訛誤。初稿本為謝氏初稿,內容上并不完整,加之多處涂改,識讀不易,叢書本據初稿本而來,即使由郭則沄詳加校訂,其文本價值也大打折扣。利用謄清本,可以訂正叢書本的文字訛誤。如卷三之二《碩人》“經碩人其頎”,此條叢書本校語作:

阮云:“《經義雜記》云:‘《玉篇·頁部》引作“碩人頎頎”,據鄭箋知《詩》頎字本重文,六朝時猶未誤。’其說非也。考經文一字,傳箋疊字者多矣,如‘明星有爛’箋云‘明星尚爛爛然’等是也。《玉篇》乃依箋疊字耳,非六朝時經有作‘碩人頎頎’之本也。《釋文》云‘其頎,其機反’,《正義》云‘有大德之人其貌頎頎然長美’,皆經文作其字之證。”按:下章“碩人敖敖”箋云“敖敖猶頎頎也”,若經不作“頎頎”,箋自疊為“頎頎”不得,臧氏之說未必盡非。且此篇復出如是。毛意蓋謂兩“頎頎”字訓為長,一“頎”字亦訓為長,故于《倚嗟》傳特申之。漢初傳經近古,故其訓詁簡中有密,盡多不言之意,蓋其家法如此,然則“其頎”本作“頎頎”。《君子陽陽》篇箋云“陶陶猶陽陽也”,句法與此類,“陶陶”“陽陽”皆本于經也[58]

由“阮云”至“其字之證”,皆為阮校原文。“按”下為謝氏按語。細讀此段按語,“箋自疊為‘頎頎’不得,臧氏之說未必盡非。且此篇復出如是”文句錯亂,令人不知所云。又“《君子陽陽》篇箋云‘陶陶猶陽陽也’,句法與此類,‘陶陶’‘陽陽’皆本于經也”一句,本為例證,卻在結尾作結語,亦不倫類。檢初稿本,此段校語以行書小字書于天頭,“箋自疊為‘頎頎’不得,臧氏之說未必盡非”處又有涂改,而“《君子陽陽》篇”一句,附在段落之后,是謝氏后來補入。檢謄清本,此段在阮校之后作:

按:本章“碩人敖敖”箋云“敖敖猶頎頎也”,若經不作“頎頎”,箋自疊為‘頎頎’,不得以自疊當經文曰“猶頎頎也”。《君子陽陽》篇箋云“陶陶猶陽陽也”,句法與此類,“陶陶”“陽陽”皆本于經也。且此篇傳曰“頎,長貌”,《猗嗟》篇傳亦曰“頎,長貌”,毛傳簡質,不應復出如是。毛意蓋謂兩“頎頎”字訓為長,一“頎”字亦訓為長,故于《倚嗟》傳特申之。漢初傳經近古,故其訓詁簡中有密,盡多不言之意,蓋其家法如此。然則“其頎”作“頎頎”,臧氏之說未必盡非[59]

謄清本將“《君子陽陽》篇”一句插入“且此篇傳曰‘頎,長貌’”,文從字順,眉目清晰,文本優于叢書本太多。

以《毛詩考異》第一卷為例,叢書本文本識讀初稿本有誤或將初稿本天頭批注插入正文不當,可據謄清本糾正的條目,共有21條。

(二)謄清本具有不見于初稿本及叢書本的內容。仍以卷四之一“造偽也”條為例,上文論及,“按《思齊》”至“更審矣”一段,位于初稿本頁面中縫,叢書本因此系于“以傳言尚無成人者為”條下。叢書本“造偽也”條作:

毛本、阮本同。阮云:小字本偽作為,是也。按:為古多作偽。蓋出于人者,古皆謂之偽,故《荀子》云“人性惡,其善者偽也”,亦謂善由人為,非謂其善之詐也。毛公為荀子弟子,說偽為為,正其師法。此一字,蓋古義之僅存者,又得于《詩傳》,可寶之甚。阮乃以宋本而棄此僅存古字,何可哉!且鄭箋,箋毛傳者,《緇衣》“敝予又改造兮”,箋曰:“造為也。”鄭蓋恐人不解俗字,故以“為”申之,若曰:“此篇之訓為,即彼篇之訓偽,無二義也。”不然《兔爰》與《緇衣》相隔不過五篇,鄭不應于師說都不省記,而又重疊加注歟?或曰:然則鄭何不于《兔爰》發之曰“毛已有傳”?鄭當篇即出,有似易傳。且偽為本一字,鄭又何從加辭乎?惟于《緇衣》申之,使人參考而得其解。則毛義益明,此鄭于詩所從獨稱為箋【叢書本“從”作“以”,“獨稱為箋”處脫,茲據謄清本改】也。予初校本亦從阮說改作為,今知其非,而考之如此。[60]

而謄清本“造偽也”正文與叢書本同,而“按《思齊》”至“更審矣”一段亦位于天頭。此段之后,另有如下按語:

又按:《頌》“遭家不造”傳亦曰“造,為”,古人治國曰造邦,治家曰造家,此為字屬家說,不屬身說,其意又異。“不造”即無告,告、造聲轉。成王幼孤免喪朝廟,蓋自視為窮,民無可告語,即無人作為也。毛傳重出,訓同而意異也。鄭箋訓造為成,此申毛,非易毛。為者,成之始;成者,為之終。成家即造家。《正義》以毛、鄭為異,未是。或曰:“王之造”,“造,為也”,毛傳重出,復何說乎?曰:此造字屬王說,其意又異于前。造若今所謂造詣,為若今所謂修為,蓋謂生平功業欲造于王而成為王耳,故曰“王之造”,序所謂“告成大武也”。毛傳貫穿大義,望文為訓。故有字同而訓異,亦有字同而訓同者。其所不訓,則可以由前準后。既訓之,則各有意義,當申明耳。不然,毛傳簡質,或一篇止下數語,何忽于習見一字重疊若此?所貴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61]

此段文字討論《周頌·閔予小子》與《酌》中毛傳訓造作為的情況,進而得出結論:經文一字,毛傳前后訓同,各有意義,并非簡單重出。此條校勘記本為討論《兔爰》毛傳“造偽也”作“為”還是作“偽”的問題而發,從謝氏稿本可知,謝氏在初稿本正文中給出校勘意見后,又在稿本天頭補充新證據,進而又在初稿本中縫補充《思齊》毛傳“造為也”重出之意。至謄清時,又補充《周頌·閔予小子》與《酌》中毛傳為何重出。通篇八百余字,頗見謝氏考據學功力。

仍以《毛詩考異》卷一為例,謄清本有8條校勘記不見于叢書本,13條校勘記較叢書本有增補,又有13條校語在天頭以補充稿本正文。

五、結論

通考臺北“國家圖書館”所藏兩通《毛詩考異》手稿本,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一)臺北“國家圖書館”《毛詩考異》兩通稿本是初稿本與謄清本的關系,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朱印本、叢書本乃是郭則沄據初稿本整理而來,而未參考謄清本。

(二)初稿本與謄清本有助于還原謝章鋌《毛詩考異》的著述過程,而比照初稿本與叢書本,則可以管見郭則沄校訂《毛詩考異》在識讀文本、整飭體例上下的功夫,以及郭則沄在書名、內容處理上存在的問題。

(三)叢書本據初稿本而來,未能參考謄清本,在文本上的錯脫衍倒不在少數,利用謄清本則能糾正叢書本的文字訛誤。此外,謝氏在初稿寫成后,又在謄清本天頭補充了新內容,新補內容展現了謝氏不俗的考據學功力。因此,謄清本具有初稿本所不具備的學術價值。

謝章鋌為晚清通儒,時人以為“于學無所不窺”[62],“于經籍、金石之學,均有本末,閩中學人,可以稱首”[63]。查考謝氏學術軌跡,由性理之學入于漢儒考據之學,再從事于辭章之學,而因國難當頭(鴉片戰爭),欲有事功,故留意經濟之學,所謂“性理、考據、辭章、經濟之學,未嘗不留其端倪”[64]。如今學界對謝章鋌的關注,主要集中在謝氏的“辭章之學”,而鮮及其他[65]。《毛詩考異》作為謝章鋌為數不多的經學著作,對探尋其“考據之學”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此外,阮元《毛詩注疏校勘記》由清代校勘大家顧廣圻、段玉裁負責,學術水準極高,而《毛詩考異》立意作阮校之“諍友”,系統地指出了阮校“好立條例,強書就我”,“袒護宋刻,游詞失真”,“喜談不可見之本,而多為臆斷”,“輕視元明以下之刻,而盡忘其佳處且誣之”四弊,對今人合理吸收阮校,重新整理《毛詩注疏》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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