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礪刀石
西北邊塞的玉門關,在夜幕深沉時,宛如一位沉默而堅毅的衛士,矗立在廣袤的沙海邊緣。那灑下的月光,冷冽而清寒,恰似剛剛淬過火的鋒利刀鋒,泛著絲絲寒意。李逸身著一件破舊卻帶著歲月痕跡的羊裘,獨自佇立在箭跺旁。他的身姿挺拔而孤寂,眼神深邃而凝重,仿佛在凝視著這片廣袤而又充滿未知的塞外大地。
風,裹挾著沙礫,如同一頭咆哮的野獸,在城頭上肆虐。那些沙礫被夜風無情地卷上城頭,“簌簌”地落入夯土墻的裂縫中,發出細微而又讓人心生不安的聲響。三個月前,他帶著使命與榮耀離開京城,武曌賜予的紫金冠,那象征著尊貴與權力的寶物,此刻正靜靜地躺在都護府那精致的檀木匣中,仿佛被歲月遺忘。而如今,他發髻上所佩戴的,不過是戍卒張五郎親手編織的草環。這位老卒,在今晨的巡防中,不幸被流矢射中,草環上沾染的那發黑的血跡,如同一個沉重的印記,訴說著戍邊生活的殘酷與無常。
當黎明的曙光悄然爬上地平線,沙州城被一層淡淡的晨霧所籠罩。這晨霧,并不像江南水鄉的霧氣那般輕柔、溫潤,而是夾雜著馬糞的刺鼻氣味與茴香那獨特的氣息,兩種味道相互交織,形成了一種渾濁而又充滿塞外風情的濁氣。李逸靜靜地蹲在灶臺前,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與他身份不符的專注。火頭軍王瘸子,身形矮小,走路時一瘸一拐,但動作卻十分嫻熟。他正將色澤金黃的黍米與翠綠的沙蔥,依次倒入那口泛著歲月痕跡的鐵鍋中。鐵鍋的鍋沿,有一道明顯的豁口,這豁口讓李逸的思緒瞬間飄回到了京城那繁華而又莊重的太極殿。在那里,青銅鼎中煮著的是來自南海的珍貴紫參,與眼前這簡陋的灶臺、質樸的食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不禁感慨命運的無常與人生的起伏。
“將軍使不得!”王瘸子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愕與擔憂。他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前,一把奪過李逸手中的柴刀。他的眼神中滿是誠懇與敬畏,“您這雙手,是用來執掌虎符、指揮千軍萬馬的,怎能用來做這劈柴的粗活……”李逸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絲堅毅與決然。他再次拿回柴刀,用力地將柴薪劈開,火星四濺,仿佛是他心中的熱血在燃燒。“虎符雖能號令天下兵馬,卻無法劈開突厥人的鎖子甲。”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這小小的灶間回蕩,“但這柴刀,卻能劈開這塞北的無盡嚴寒。”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突然被柴堆中的一個異物所吸引。他用刀尖輕輕挑起,原來是半截嵌著綠松石的臂釧。那綠松石色澤溫潤,在晨光的映照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而這臂釧,與三日前截獲的粟特商隊貨物中的物品如出一轍,這一發現,讓他的心中涌起了無數的疑問與猜測。
就在此時,戍樓上傳來一陣急促而又尖銳的梆子聲。這聲音,如同驚雷一般,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裴十二,氣喘吁吁地撞開營門,他的甲胄上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色的霧氣,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稟都護,三隊戍卒在城南發生斗毆,據說……是為了一個胡姬。”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緊張與不安,仿佛預感到了這件事情的復雜性。
醉仙樓內,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異域風情。胡旋舞的節奏,雖然比長安的慢了半拍,但舞者們的熱情與活力卻絲毫不減。阿史那燕,這位美麗而神秘的女子,如同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赤足輕盈地踏在波斯毯上,每一步都仿佛帶著獨特的韻律,銀鈴在她的腳踝上歡快地作響,奏響了一曲激昂的《破陣樂》。李逸掀開簾子,緩緩走進樓內。就在他踏入的瞬間,阿史那燕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她輕盈地旋身,將手中的金樽拋向李逸,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如同夜空中的流星。
“將軍可知這酒叫什么?”她的指尖輕輕劃過李逸的護腕,眼神中帶著一絲嫵媚與神秘,“這酒名為‘胭脂淚’,乃是用天山雪蓮和處子之血釀制而成。”李逸輕輕晃動著酒盞,看著那血絲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緩緩沉浮,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厭惡與憤怒。“姑娘的粟特語說得極為流利,只是這所謂的‘處子血’……”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他突然伸出手,緊緊擒住她的手腕,“莫不是高昌城破之時,那些被掛在突厥馬鞍上的無辜少女的鮮血?”
剎那間,銀鈴的聲音戛然而止,阿史那燕那湛藍的眼眸中瞬間閃過一絲殺意。與此同時,后廚傳來一陣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李逸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開暗門,眼前的景象讓他震驚不已。五個被鐵鏈緊緊鎖住的漢人女子,蜷縮在草堆中,她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而她們的手腕上,都戴著與之前發現的一模一樣的綠松石臂釧,這一發現,讓整個事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都護府的刑場,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李逸將浸過鹽水的皮鞭,狠狠地扔進火盆中。火盆中的火焰瞬間升騰而起,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仿佛是對罪惡的憤怒咆哮。被綁在木樁上的戍長趙四,他的背后已經是血肉模糊,皮開肉綻,但他卻依然梗著脖子,大聲嘶吼:“兄弟們在這邊疆之地戍守了三年,碰幾個胡娘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聲音中充滿了不甘與憤怒,仿佛在向命運抗爭。
“三隊戍卒,每人二十鞭。”李逸緩緩解開護腕,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威嚴與公正,“本都護治軍不嚴,自當領三十鞭。”鞭梢破空的聲音尖銳而刺耳,如同死神的呼嘯,驚飛了城頭的寒鴉。當第三鞭重重地撕開他的肩胛時,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他的衣衫。此刻,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離京前夜武曌對他說的那句話:“殿下的慈悲要藏在鐵甲里。”然而,此刻鐵甲已破,那原本深藏于心中的慈悲,如同破碎的水晶,化作一顆顆血珠,滾落于黃沙之中,讓他感到無比的悲涼與無奈。
“將軍!”裴十二突然沖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第四鞭。他的臉上滿是焦急與擔憂,“突厥人來了!”
烽火臺上,狼煙如同筆直的利劍,直沖云霄。東南方向,塵土飛揚,仿佛是一片黑色的風暴,迅速向這邊席卷而來。李逸毫不猶豫地扯下染血的戰袍,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果敢與決絕。“傳令!打開武庫,分發陌刀。”他的聲音堅定而有力,如同洪鐘般在空氣中回蕩。
鳴沙山,在烈日的照耀下,那起伏的曲線宛如女子曼妙的身姿,充滿了神秘而又迷人的魅力。骨力啜,手握彎刀,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兇狠與貪婪。他的彎刀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映照著唐軍那整齊而又森嚴的陌刀陣。骨力啜啐出口中的沙粒,突然吹響了鷹骨哨。剎那間,駝隊中涌出三百頭瘋牛,牛尾上燃燒著熊熊火焰,點燃了它們背上的陶罐。硫磺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在整個戰場,仿佛是死亡的氣息在蔓延。
“放箭!”李逸高舉令旗,大聲喊道。然而,令旗所指的方向,并非敵陣,而是天空。唐軍迅速舉起強弓,仰射而出。箭雨如流星般劃過天空,釘入沙丘后的紅柳林。瞬間,驚起的沙蜥蜴如同潮水般涌向火牛群。那些火牛,在恐懼的驅使下,本能地調頭奔逃。骨力啜原本囂張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的臉上露出了驚愕與恐懼的神情。他眼睜睜地看著唐軍推出五十架改良弩車,機括聲如同長安上元節的爆竹般清脆響亮。那些原本計劃在潼關炸死李逸的火藥,此刻裹在浸油的麻布里,如同一條條火龍,呼嘯著撲向他的駝隊。一時間,火光沖天,喊殺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起,整個戰場變成了一片人間煉獄。
殘陽如血,將都護府邸的窗欞染成了一片血紅。李逸坐在桌前,手中拿著匕首,緩緩挑開蠟封的密信。武曌的字跡,在邊關風沙的侵蝕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其中的一句話卻格外清晰:“盧懷慎暴卒,崔明擢兵部尚書。”信箋中,滑落出一片金箔,上面鏨刻著范陽盧氏的族徽,而金箔的邊緣,卻染著一抹鮮艷的丹蔻。這熟悉的顏色,讓他瞬間想起了離京時,在武曌妝奩中看到的情景,心中涌起了一股復雜的情感,仿佛有無數的思緒在腦海中交織。
裴十二捧著藥膏,輕輕地走進房間。此時,恰好聽到瓷盞碎裂的聲音。李逸肩頭的鞭傷再次滲出血來,殷紅的血跡在白色的衣衫上顯得格外醒目。然而,他掌心的金箔卻被攥得更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傳書長安,就說安西軍缺醫少藥,請兵部撥三千斤霜糖療傷。”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下達一道至關重要的命令。
窗外,沙暴肆虐,狂風呼嘯,那聲音如同鬼哭狼嚎一般,讓人毛骨悚然。李逸靜靜地站在窗前,腦海中突然想起那夜阿史那燕在他耳邊的低語:“將軍可知,盧刺史府中有口井,井底沉著三百具戴綠松石臂釧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