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歡第一次踏上伶仃洋大橋時，七級海風正撕扯著臨時護欄的彩旗。他死死攥住尚未安裝螺栓的鋼制欄桿，指關節泛出青白色，掌心的冷汗在防銹漆上洇出兩個模糊的手印。四十米高的橋面在漲潮中微微震顫，浪頭拍打鋼護筒的轟鳴聲從腳底直竄天靈蓋，讓他想起父親墜亡時村小危房坍塌的巨響。

何歡站在施工棧橋邊緣時，咸澀的海風突然變得粘稠起來。四十米高的橋面在臺風過后的晴空下微微震顫，生銹的螺栓孔里滲出褐黃色液體，沿著鋼護筒的波紋緩緩爬行，像極了昨夜暴雨時板房屋檐掛著的污濁水簾。他死死攥住冰涼的鋼護欄，指甲縫里卡著的鐵銹突然讓想起小時候在村口鐵匠鋪聞到的焦糊味——那時父親總說，鐵銹味就是窮人的血腥氣。

“把安全繩扣死！“劉明亨的金牙在陽光下閃了閃，缺了半截的小指勾著何歡的安全帶卡扣，他的聲音突然被海鷗的尖嘯撕裂，那只缺指的手掌重重拍在何歡后背，將他推向未安裝護欄的橋面邊緣。

何歡的帆布鞋底瞬間打滑，瞳孔里倒映出伶仃洋破碎的波光。他感覺胃部猛然收縮，昨夜食堂的饅頭在喉頭翻涌成酸水。遠處打樁機的轟鳴突然變得尖銳，像是父親臨終前監護儀發出的警報。冷汗順著脊椎流進工裝褲，把《安全規范手冊》的復印件浸出深色水痕。

“歡哥！“楊浩浩嚼著檳榔湊過來，“幫我拍個打卡照。“他半個身子探出橋面，手機鏡頭對準腳下翻涌的浪花。何歡接過手機的瞬間，余光瞥見二十米下方混凝土運輸船甲板上的工人，螞蟻大小的人影正在吊機陰影里搬運試塊。

劉明亨的吼聲從背后炸響：“都他媽動起來！項目經理在監控室數你們步數呢！“他缺指的手掌拍打著橋面鋼模板，震落幾片氧化鐵皮，“今天誰不到兩萬步，晚上請客海鮮城！“

正午的太陽把鋼模板曬得能煎蛋，四人躲在下層檢修通道的陰影里啃盒飯。劉明亨忽然掏出一瓶邵陽大曲，酒液在鋁飯盒里晃出油花：“小楊是湖南伢子吧？這酒得配你們衡陽的剁椒。“他缺指的右手捏著楊浩浩后頸，像拎起只濕漉漉的雛鳥。

“劉總好眼力！“楊浩浩變戲法似的摸出袋檳榔，包裝袋上印著“湘潭鋪子“。他利落地撕開兩片遞給何歡，深褐色的檳榔果泛著詭異的油光：“歡哥試試？我們湖南人靠這個續命。“

何歡咬下的瞬間，辛辣的汁液直沖天靈蓋，嗆得他趴在鋼梁上干嘔。何明默默遞來軍用水壺，枸杞茶里飄著幾粒被泡發的檳榔渣。“上月有個湖南勞務隊，“劉明亨瞇眼望著海面，“老周帶來的，全隊上下連女資料員都嚼這玩意。“

楊浩浩的瞳孔突然收縮：“劉總說的可是周德貴？他是我表舅。“沾著飯粒的筷子在鋼板上劃出個“湘“字，“去年我老家發大水，表舅帶著三十個湘潭兄弟來珠海討生活。“他的手機屏保適時亮起，是張合影——楊浩浩搭著個穿花襯衫的中年人肩膀，背景里堆滿標著“華誠路橋“字樣的波紋管。

“把安全帽扣緊！“劉明亨拍拍他后背。何歡整個人向前踉蹌半步，帆布鞋瞬間打滑，半只腳懸空在未鋪設面板的橋縫處。下方二十米處，混凝土運輸船的甲板工人正在吊裝鋼筋，螞蟻大小的人影在浪沫中時隱時現。

金色的晚霞映照著何歡年輕的面龐，嘔吐過后的執拗此刻卻徹底顯現出來。何歡此時卻更加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安全員。

又是一天新的開始，何歡的帆布鞋剛踏上鋼棧橋，鞋底就被未凝固的環氧樹脂粘住了。早八點的伶仃洋泛著鐵灰色，項目總監王振濤站在橋頭堡的監控攝像頭下，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浮腫的眼袋上：“小何啊，昨天你只走了19876步。“

楊浩浩嚼著檳榔從混凝土攪拌站晃過來，“王總，昨天我走了三萬四！“他炫耀似地晃了晃手腕上的計步器，鑲著水鉆的表帶在晨光里折射出廉價的光斑。何歡低頭盯著自己鞋尖——右腳的防滑紋里卡著半片魚鱗，那是昨晚食堂清蒸鱸魚留下的恥辱印記。

“都過來！“劉明亨的吼聲帶著宿醉的沙啞。他缺了半截小指的右手攥著三根安全繩，金牙縫里還殘留著昨夜的生蠔碎屑：“今天誰再拖后腿，就給我繞著E15管節蛙跳！“

何歡的恐高癥在攀爬檢修梯時達到頂峰。生銹的鋼格柵在腳下咯吱作響，每上升一米，父親墜亡那天的風聲就在耳畔清晰一分。當他終于癱坐在四十二米高的橋面平臺時，手機計步器顯示才累積了137步。楊浩浩正對著監控攝像頭做擴胸運動，安全帽上的反光條隨著動作閃爍，像某種詭異的摩爾斯電碼。

“這不科學...“何歡的指甲深深掐進《施工日志》封皮，“安全員為什么要計步數？“劉明亨突然將半瓶冰鎮可樂砸在他腳邊，碳酸氣泡在鋼板上滋滋作響：“十年前我兄弟老張要是多走幾步，也不至于在監獄啃窩頭！“

臺風來臨前的悶熱中，故事隨著鋼模板的膨脹漸漸開裂。那是2008年的山西某煤礦，劉明亨作為安全員和老張搭檔。礦洞深處的監控還沒普及，領導們想出了用計步器考核巡檢的法子。“每天必須走夠三萬步，少一步扣五十塊工錢。“劉明亨用扳手敲打著生銹的應力監測儀，仿佛那是礦難中扭曲的支撐架，“結果老張那天下井時崴了腳...“

何歡的鋼筆尖在紙上洇出墨團。他看見年輕時的劉明亨在四百米深的礦井里狂奔，礦燈照見老張蜷縮在滲水的巷道拐角。計步器顯示29876步，離交班還有四小時。“你接著走！“老張把礦帽扣在他頭上，“我在這守著瓦斯探頭。“劉明亨的膠靴在煤渣上踩出帶血的足跡，三萬步達標時，透水事故的警報聲響徹礦道。

“救援隊說老張根本沒挪窩。“劉明亨的喉結滾動著隔夜酒氣，“監控錄像里他靠在煤壁上睡覺——就因為他沒走夠步數“。安全繩突然繃緊的聲響讓何歡打了個激靈，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退到了橋面邊緣，下方三十米處的混凝土運輸船正在浪涌中搖晃。

楊浩浩的檳榔渣落在何歡的安全帽上：“劉總，那后來怎么判的？“這個湖南小伙的眼里閃著獵奇的光，脖頸后的刺青隨著吞咽動作起伏。“重大責任事故罪，七年。“劉明亨的缺指手掌拍在鋼護欄上，震落一片氧化鐵皮，“透水前半小時，老張的計步器顯示他'巡查'過危險區域——其實他讓老鄉戴著計步器替自己繞礦區轉圈。“

何歡的胃部突然抽搐。他想起昨天替楊浩浩代刷步數時，兩人把計步器綁在混凝土振動棒上。此刻橋面下傳來有節奏的嗡鳴，那臺被征用的機器正在底模里瘋狂震顫，液晶屏上的數字以每分鐘三百步的速度飆升。

臺風預警打斷了他的懺悔。王振濤的怒吼從對講機里炸出：“所有人立即撤回！步數不足的留下加固模板！“何歡低頭看著自己18902步的數據，攥著防水布的手指關節發白。楊浩浩把自己的計步器拍在他掌心：“歡哥，把我這四萬步分你一半！“這個湖南人狡黠地眨著眼，指甲縫里還殘留著剁椒魚頭的紅油。

劉明亨的缺指手突然鉗住兩人手腕。安全繩在暴風中繃成直線，他的金牙咬碎檳榔核：“當年老張也這么幫人代刷步數...“話音被狂風撕碎，何歡看見五十米高的塔吊配重塊在烏云下搖晃，像極了監控錄像里礦井坍塌時墜落的煤車。

他們蜷縮在濕漉漉的養護棚里數步數。楊浩浩的手機突然彈出王振濤的微信運動點贊，何歡的計步器顯示19987步時，劉明亨開始講述那個改變命運的細節：“透水那天，老張的計步軌跡在礦難現場畫了個完整的圓——和他讓老鄉代刷時的路線一模一樣。“

何歡的瞳孔在閃電中收縮。他想起昨天自己代刷出的“E15管節巡查閉環路線“，此刻養護棚外傳來鋼模板的呻吟，與當年礦洞支撐架的哀嚎如出一轍。楊浩浩突然指著監控屏幕尖叫——浪潮中漂浮著某個反光物體，放大二十倍后清晰可見“華誠路橋“的LOGO，而王振濤的計步軌跡正在電子地圖上勾勒出相同的圓形。

“這才是項目經理要兩萬步的真正原因。“劉明亨往海里啐了口帶血的檳榔渣，“所有安全巡查必須形成閉環證據。“他的缺指手劃過平板電腦上的BIM模型，三維路線與微信運動軌跡完美重疊，“當年要是有這套系統，老張的替跑路線早就露餡了...“

何歡的恐高癥在暴雨中奇跡般消退。他跟著劉明亨沖進風暴加固模板時，計步器數字突破兩萬大關的瞬間，王振濤的點贊通知如約而至。楊浩浩的檳榔盒被狂風卷向大海，那些印著“湘潭鋪子“的包裝袋在空中散開，宛如當年礦井里紛飛的煤粉。

當他們在黎明時分癱坐在監控室里，何歡終于看清了真相。電子地圖上密密麻麻的運動軌跡，編織成一張覆蓋整個工地的數字蛛網。劉明亨用缺指手點開某個加密文件夾——十年前老張的計步數據正在生成同樣的環形，而王振濤的云端存儲里，躺著三十七個類似的“完美閉環“。

“從今天起，你們自己走。“劉明亨將代刷步數的振動棒扔進廢料堆，“當年我要是多走幾步真實巡查...“他的聲音突然被警報聲切斷，E15管節的應力監測儀上，某個熒光標記的數值正瘋狂跳動，與溫泉酒店坍塌前的數據曲線驚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