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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煙火

煙火氣這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李安《飲食男女》里,歸亞蕾扮的梁伯母,在美國女婿家住不慣,回家了一口湖南腔跟人抱怨:“吃飯咧,除了洋蔥就是漢堡,我炒個蛋炒飯,他的警報器都會響咧!我在那里真是生不如死!”

的確,吃慣漢堡、家里又有煙霧報警器的人,很難理解蛋炒飯的流程與意義。提防著煙霧報警器,開足了排氣,放小了火,暗火無煙,雞蛋不熟,冷飯不裂,變成了暖油燜飯,臨了蛋稀飯黏,拖泥帶水,誰吃得下。

非得熱鍋冷油,隔夜飯,炒得乒乒乓乓。有明火最好,蛋蓬松,飯耐嚼,身骨干爽,一大鏟拍在碗里,才是好蛋炒飯。

如此這般,冷鍋涼灶,瞎糊弄事做出來的,尤其是冬天,很容易讓人垂頭喪氣,甚至了無生趣。廚灶間煙火飛舞,哪怕一碗蛋炒飯,都讓人生機蓬勃。

2010年,上海遵義路天山路那一帶,夜間會停住一輛大三輪車,放下爐灶、煤氣罐、鍋鏟和各類小菜。推車的大叔把火一生;大媽把車上的折疊桌椅拆開放好。

你去吃,叫一瓶啤酒,問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紀(jì)已長,頭發(fā)黑里帶白,如墨里藏針,但鋼筋鐵骨,中氣充沛,就在鍋鏟飛動聲里,吼一聲:“宮保雞丁!蛋炒飯!炒河粉!韭黃雞蛋!椒鹽排條!”“那來個宮保雞丁!”“好!”

他家手藝不算多樣,而且挺固執(zhí)。如果有人提過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黃炒雞丁!”老板就皺起眉來,滿臉不耐煩,粗聲大嗓地說:“那樣炒沒法吃!”

但這幾樣菜,千錘百煉。油重分量足,炒得又地道;能吃辣的,喝一聲“老板,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轟轟烈烈。冬天,坐得離大叔近些,邊吃邊看他巨鍋大勺地炒,人能吃出汗。穿著外套出來的,吃完了都能脫了外套,內(nèi)衣已經(jīng)濕一層,有鼻塞的能吃到吸溜鼻子,順耳垂滴汗。在陣陣煙火與辣椒味中,邊打噴嚏邊抹鼻子:“這辣!”

這就是煙火氣。撲面而來到看不清楚,但讓人確定無疑地感受到快樂。

比如,冬天早起,摸黑去早點攤包子鋪,籠屜高高疊起,大家排隊遞錢。“兩個素包子。”“一個素包子,一個梅干菜肉包子,一個肉包子。”“豆?jié){有沒有不甜的?”

賣包子的摘塑料手套收錢,戴塑料手套,開籠屜蓋,轟一聲白氣撲面,對面不見人。

摸到燙手的包子,滑進小塑料袋里,扎好,遞過去。買包子的捧著燙包子,左手交右手,右手交左手。“謝謝啦!”一面往回走,一面有忍不住的——比如我——就手掏一個包子出來。包子還冒熱氣呢,咬一口去了一小半:破了頂皮,見了餡兒,餡兒管你是肉的、素的、肉素都有的,都是一股白氣,要戴眼鏡出門的,這時眼鏡片已經(jīng)迷了。瞟一眼半看清半看不清的餡兒,囫圇吞下肚,打嗝!舌頭有點燙著了,額頭一片汗涔涔。

身旁瞥一眼:生煎正在起鍋,嘩啦一片白氣撞人,排隊的、賣生煎的都迷了,看不見,睜著眼睛往里瞅;賣生煎的拿鍋鏟,刺啦刺啦,摸索著鏟那脆底的生煎。白氣模糊面目,只聽他問:“你要幾個?”買的人比劃著手指報數(shù)——那片嘈雜混亂,看不清、聽不清凈劃拉的感覺,就是煙火氣。

這個包子開餡兒、生煎開鍋的白氣氤氳,別有一趟利用:比如叫花雞上桌,撬開荷葉泥封,嘩啦一縷白氣出。東坡肉上桌,掀起蓋子,爐香乍熱,法界蒙熏,諸佛現(xiàn)金身,罪過罪過。這時趁熱吃,就覺得豐厚潤澤,鑼鼓齊鳴,歡騰喜樂;擱涼了吃,油凝皮干,殘垣斷壁,唉。

我有位長輩每次吃東坡肉、罐燜梅菜燉肉(他嫌扣肉太淡),總會念叨幾句:唉,這輩子成不了佛了,罷了罷了,也好也好,來吃口好肉……

往回幾年,重慶夏天,南濱路附近,還吃得到柴禾雞與火盆燒烤。大夏天,圍爐坐,煙火喧騰。雞是烤熟了,人也被煙熏火燎,汗如雨下。冒煙突火地吃雞,大家都開玩笑:也不曉得烤的是雞還是人!蘇軾有所謂“燎毛燔肉不暇割,飲啖直欲追羲媧”,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那時對燒烤不太懂,只聽同吃的人嘖嘖感嘆:“好柴,熏得香”,還莫知所以。后來去了貴州的幾個小城,吃了夜市燒烤,明白了:不同的炭,不同的柴,烤出的味道兩回事。當(dāng)然,貴州燒烤蘸水好,干碟好,但我記得最牢的,還是夜市里熏騰的煙霧。

一個都勻出身、后來住在雅安的前輩,跟我說過一個故事:他以前不富裕時,周末攢了幾個錢,跟倆哥們?nèi)ヒ故谐詿荆瞬⑴牛鞜熿F,大嚼大飲;喝多了內(nèi)急,起身去了又回,邊吃邊和周圍的哥們海吹瞎嘮。到中夜時分,燒烤攤家里來換人了,撐后半夜的攤子,煙霧稍散,一看左右:倆哥們?nèi)四兀吭趺词莻z陌生人?

站起來一看,敢情煙太嗆、酒太沖,吃得太快活,哥幾個去趟廁所,回來就串隔壁攤?cè)チ耍≡僖幌胨懔耍膊坏K的,坐下來,新朋舊友,接著邊吃邊嘮!

當(dāng)然,燒烤這玩意,尤其是大火大肉,還得專業(yè)人士執(zhí)掌。希臘遍地的旋轉(zhuǎn)烤肉,都是大師傅負(fù)責(zé)削烤;我在布拉格街頭看到老式鐵匠、老式大烤爐,半扇大小的肉直接轉(zhuǎn)著烤。看的都一邊拍照一邊站定距離,靠近了到底有些危險。

真讓人投身其間、恨不得頭埋進去的,大概是吃東北的開江魚。

先是聽人說過,吃開江魚講個興高采烈、熱熱鬧鬧。敲冰撈魚,燉一大鍋,咕嘟咕嘟。去時,熱熱鬧鬧,吆喝著,開心著。我自己去吉林時,真見到了,氛圍驚人:大塊肥魚、五花肉片、老豆腐、粉條在鍋里慢熬著。吃著吃著,冷的指尖、臉龐都慢慢融化了,連酸帶疼到舒服。出汗。到要吃粉條時,已經(jīng)進入魯智深“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里肯住”的階段。

我跟一個陜西朋友聊,他說他們老家,吃臊子面,講究碗得大過腦袋,“不能是城里的鋪子,那里碗不對”。冬天,臊子酸湯面,一大碗,捧著,扶著,老人家摘了眼鏡疊好,臉湊著碗口吃,吃到腦袋幾乎要融進碗里。那時站旁邊看,只見人都融在白氣里,腦袋伸出來時,要說:“撩咋咧!”

都知道羊肉是烤的好吃——明火燎燒,焦脆香軟,就啤酒,美。也可以涮著吃——片薄如云,筷夾入鍋一涮,蘸芝麻醬、韭菜花,入口即化。

內(nèi)蒙古的吃法,手把肉,略一煮到不見血便吃,蘸鹽,甚至可以生吃。我的內(nèi)蒙古朋友說,其實煮羊肉以往才是主流,畢竟烤肉太奢侈了,“十斤肉煮出一大鍋湯,大家都可以吃;一烤,分量就打折了”。

還有嗎?

相聲《報菜名》第一道菜:蒸羊羔。重慶白象街的食味軒,就賣羊肉。每次去都人山人海,角落里擠到一角桌,孃孃遞給我們紙巾:“自己擦擦吧!——要啥?”

要了羊肉籠籠、燉羊排和羊雜湯,白氣蒸熏。看著豆花,遲疑了下,孃孃豪邁地說:“到我們屋頭,沒吃豆花都算白來嘍!”

打了碗飯,想就著這些菜吃掉吧,豆花拌起,一入口,稀里嘩啦,生死一線,忽然一碗飯就空了。籠籠、羊排、羊湯還沒動呢。

再打一碗飯,看蒸籠白氣也淡去一些了,開始吃。籠籠松融,羊肉怎么能蒸得如此香滑味濃的?羊雜香嫩,羊排湯里都要撈骨頭來嗦,最后嚼巴嚼巴都吃干凈了,吃得汗流浹背。

精致細(xì)密、小心分拆的吃法,清清楚楚,就覺得稀里嘩啦地吃不夠香,屬于思維沒打開。

吃得香,不一定是一口一嘆賞,也可以是埋頭吃得無暇他顧,昏天黑地,沉迷在美味的眩暈中,一抬頭,恍若隔世:“有點陌生啊,我在哪兒來著?”

大概吃東西有兩種狀態(tài)。一是冷靜的、克制的、細(xì)致的、條理分明的。再便是狂熱的、囫圇的、按捺不住的、熱情澎湃的、甩腮幫解衣裳一頭埋進煙熏火燎里的。

前者回想起來清晰明白,后者則剩下一片單純的快樂:是讓人覺得稀里糊涂也沒關(guān)系,看不清楚也沒關(guān)系,一份忘我又安泰的,想起來可以原諒一切小瑕疵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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