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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一個人吃飯,也要好好地吃啊

家,沒回去時,想;回家頭兩天,吃飽喝足,高興;過兩天,生出舒服又嘈雜的沉溺感:像冬日吃了紅豆沙年糕,滿口黏甜,吃完犯困,只想睡;等再離家,回到了他鄉(xiāng),進(jìn)了自己獨(dú)立之后的住處,立刻又開始想家。

記憶中的家,最后會凝縮成一桌吃的。我猜許多在異鄉(xiāng)的人,都有類似的感覺吧?

想家,想家里吃的。他鄉(xiāng)也不是吃不到,但再好吃的東西,吃下去,總不如家鄉(xiāng)的吃食來得香,來得踏實。

但故鄉(xiāng)的東西吃不到怎么辦?只好想想、說說。多少人聊起故鄉(xiāng)美食就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其實一大部分,是說給自己聽的,過一把干癮。

我少年時剛離家,在上海念大學(xué)時,很喜歡讀各類寫吃的篇章。自己寫東西,愛翻來覆去,念叨小時候的吃的。

我外婆是常州人。她們那代人喜吃鱔魚:切段兒紅燒,勾芡,配蒜頭,鱔肉燉入味了就細(xì)嫩滑軟、肥潤鮮甜。整鍋熬得濃了,可以拿來澆米飯,也能澆面。

鱔魚也能炸脆了,就是涼菜,宴席間先上,下酒用,嚼起來咔嚓有聲。揉碎了撒面上,有味道。

我故鄉(xiāng)無錫人吃早飯,泡飯為主,佐以下飯菜。炒雞蛋,豬肉松,蘿卜干,拌干絲(豆腐干切絲,熱水燙過,醬油、麻油、醋的三合油一拌;揚(yáng)州有煮干絲,還有拌干絲里放蝦米的),夏天吃咸鴨蛋。

油條配豆?jié){。油條擰出來時,亮白油滑一條;下了鍋,轉(zhuǎn)黃變脆,撈起來咬,刺啦一聲。油條兩頭圓,最脆而韌,蘸醬油吃妙得很。豆?jié){,無錫大多喝甜漿。咸漿也有,少。

吃膩油條了,買蘿卜絲餅吃,買油馓子吃,買梅花糕吃,買玉蘭餅吃。蘿卜絲餅是蘿卜絲外和面漿下鍋炸,外脆里嫩;油馓子純粹是吃個脆生,愛吃的孩子可以吃一下午;梅花糕是形若蛋筒、頂上封面皮、內(nèi)里裹肉餡或豆沙餡的一種面食。

晚飯了,米飯為主,配下飯菜。蔬菜無非青菜、蓬蒿菜、菠菜、金花菜、綠豆芽、黃豆芽,炒了吃,黃豆芽常用來炒百葉結(jié),似乎有好口彩:金黃發(fā)財。葷菜,則紅燒肉、糖醋排骨、排骨燉百葉結(jié),周末一鍋雞湯。夏天排骨燉冬瓜,清爽;冬天排骨燉蘿卜,溫潤。春天可以吃排骨燉筍,加上咸肉就是腌篤鮮,格調(diào)頗高:那幾天整個菜都清暖飄逸,兩腋有清風(fēng)生了。

周末了,去外婆家,外婆就攤面餅:面和得了,略煎,兩面白里泛黃,黃里泛黑,有焦香,蘸白糖吃;吃膩了,借外公的茶杯,咕咚咚喝,打嗝。

外婆年紀(jì)大了,喜歡熟爛之物。青菜、毛豆、百葉煮面,面煮得綿軟,鮮,入味,但不筋道,青菜葉子都軟塌塌的:我們這里叫爛糊面。如果有南瓜,和寬面一起燉,燉到南瓜爛了,寬面也快融化了,就著一起吃,唏哩呼嚕。

無錫人都愛吃餛飩和小籠湯包。進(jìn)店先叫一籠湯包,餛飩后到。湯包個兒不小,肉餡,有鹵汁;面皮蒸得半透明,郁郁菲菲,一口咬破,吸鹵汁,連吃肉餡吞包子。

包子吃到分際,上餛飩了。餛飩按例需有蝦仁和豬肉糜為餡,湯里需有豆腐干絲,再不濟(jì)也得加紫菜。拌餛飩則是紅湯,也甜,另配一碗湯過口。

季節(jié)對的時候,有店會賣蟹黃湯包;交情好的店送姜醋蘸食。姜醋在我們這里除了吃蝦吃蟹,還有個用途:蘸鎮(zhèn)江肴肉吃。肴肉壓得緊,咸香鮮涼,蘸酸味下酒,妙不可言。

也吃魚,也吃蝦。魚則紅燒或湯燉皆有,蝦大多清水煮,加以姜和蔥。蝦肉鮮甜,本不需調(diào)味,麗質(zhì)天成。

我媽除了紅燒肉,還擅做大盆蔥花蛋炒飯。我爸則擅長魚頭湯與荷包蛋。此外,他拌得一手好豆腐:只用鹽和蔥,就能把一方豆腐調(diào)得好吃,再加一點(diǎn)麻油,可以下泡飯了。

我在上海那些年,慣例大年二十九或三十回家:好在上海離無錫近,車票怎么都買得到。

如果年二十九回家,就來得及好好吃一頓。我爸開車接上我,先問我:“要不要吃餛飩和湯包?”“要!”一籠湯包,一碗餛飩白湯加辣,吃得嘴都黏住了,回家了。

我媽預(yù)先備好了吃的,等我回家,“快先來碗雞湯!”我推辭,“吃過餛飩了”,我媽就有些不樂意:“到家總先去吃餛飩——哦喲,我做的菜還不如餛飩好吃!”

到家第一天,慣例要噓寒問暖。帶回來的衣服都換下了,洗;家里自有我以前的衣服,換上。這么一來,我媽才滿意:仿佛這才是過年了。

如果來得及,年二十九和三十,就得陪著去菜市場:買白切牛肉(紅曲煮好的)、買羊糕肉(凝凍的冷羊肉)、買酒釀(即醪糟,用來做酒釀圓子)、買黃豆芽(用來配百葉結(jié),祭祖時尤其要吃)、買蝦、買榨菜、買黑木耳、買胡蘿卜、買青椒、買芹菜、買豆腐干、買百葉。順便跟那些菜販們一一道別:“還不回去過年呀?”“今天做完,這就回去了!”“那么新年見!”“好好,新年見!”

買許多鹵菜熟食。過年了,店主也豪邁,買豬頭肉,白送倆豬耳朵,買紅鹵腸,白送雞肝。

“早點(diǎn)賣完我就收了!”“忙啊?回老家啊?”“不忙!就是去打麻將!”

年三十那天,我常看著長輩們從早上便開始忙。最早是外婆在廚房指揮,后來外婆年紀(jì)大了,就都是我爸媽做了。

年夜飯不講貴,但要敦厚、肥碩、濃油赤醬、甜。

大青魚的魚頭湯在鍋里熬著;紅燒蹄髈得燉到酥爛;鹵牛肉、燒雞要切片切段兒;要預(yù)備酒釀圓子煮年糕。

所謂大青魚是:過年時,我爸單位會分一條大青魚。我爸把青魚或鰱魚頭切開,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沙啦一聲大響,水油并作,香味被燙出來;煎著,看好火候,等魚焦黃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黃酒,加蔥段與生姜片,悶住鍋,慢慢熬,起鍋前不久才放鹽,不然湯不白……

上了桌,年夜飯大概是:鹵牛肉、松花蛋、炒蝦仁、黃豆芽炒百葉、糖醋排骨、藕絲毛豆、紅燒蹄髈、八寶飯、雞湯……現(xiàn)在想起來,一半是黃綠色,一半是紅色:濃油赤醬的紅。

后來條件好了,年夜飯餐桌上就多了炒花生,海蜇、熏魚、脆鱔、白切羊糕肉蘸點(diǎn)辣子,百葉包、蛋餃、炸春卷、紅燜蝦,用我爸的話說,就是“實在”的菜。

年夜飯通常五點(diǎn)多上桌,拖拖拉拉地吃。我爸要喝酒,吃得慢,用我媽話說就是“前三灶吃到后三灶”。到七點(diǎn)多,湯涼了,我媽再回爐熱一熱。之后,大家邊喝雞湯泡飯或面,邊舉家看電視。

外婆以前喜歡邊嗑瓜子和剝花生邊看,后來牙口差了些,改吃水果軟糖。

我媽總是讓我們把年夜飯幾道湯喝掉,大菜和涼菜倒無妨,可以在年初一、初二那幾天用來做雜燴菜,下粥下飯。

大年夜,厚實肥甘的年夜飯,頻響的電話和短信,眼花繚亂、大鬧大跳的春節(jié)晚會,漫天煙花,總是熱鬧得厚實肥甘。

到年初一,大家都還睡著,只有早起的小孩子在外面玩甩炮,吃稀飯年糕湯圓,就覺得清白潔凈爽快。然后就是一整天心無掛礙,沒心沒肺,高高興興,見人就喊“過年好”。

年夜飯歲歲年年相似,所以過年的時候,總是能多少回到小時候的感覺,回到什么都不必細(xì)考慮的時節(jié)去。

大年初一,早飯是酒釀圓子年糕、稀飯年糕,配上自家腌的蘿卜干,求的是步步登高、團(tuán)團(tuán)圓圓,多幸福,少是非。

大年初一,照例沒有親戚來,到黃昏,大家就把年夜飯剩下的菜,做成了咸泡飯:冷飯和冷湯,倒一鍋里;切點(diǎn)青菜,就開始熬。

燉咸泡飯時,隔夜飯好些:蓋隔夜飯比剛出鍋白飯少點(diǎn)水分,更彈更韌,而且耐得久,飯卻沒爛,甚至還挺入味。拿些蝦仁干——當(dāng)?shù)卦捊虚_洋——下一點(diǎn)兒在泡飯里,很提味。一碗咸泡飯在手,熱氣騰騰,都不用就菜就湯,呼嚕呼嚕,捧著就吃。

初二初三,就得下鄉(xiāng)拜親戚了。

鄉(xiāng)下開宴席,慣例請師傅來,在院子里支起鍋?zhàn)幼霾耍v熱辣,乒乒乓乓。父親跟叔叔們聊天,母親和阿姨們拉家常,嗑瓜子、花生和糖果。鄉(xiāng)間土菜,都不甚精細(xì),但肥厚重味,氣勢龐大。菜式與城里差不多,就是分量大。到吃時,大師傅們被請到桌旁,上酒上湯,吃自己做的飯食。別人敬煙,夸他菜做得好,他便將煙別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來,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兩兩地散了,男人們喝得有些醉,紅著臉拿著酒去隔壁串門。隔壁家還沒吃完的,聽見人敲門趕緊開,各自拍肩歡笑,說起又一年不見的想念。各家門前掛了燈,怕喝醉了的漢子們摔著。女人們在房間里收拾了桌子,便開始打牌。孩子們這時有些已累了,蹲在媽媽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發(fā)上睡著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從后門跑去河旁,就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一片鵝叫聲。

近了午夜,主人家把宵夜擺上桌來。宴席沒用上的菜,簡單整治一下出來,淡一些的茶,用雞湯下的粥,以及一些甜點(diǎn)面食。小孩子們不知饑飽,看見甜點(diǎn)就撲了過去。男人女人們則相當(dāng)矜持斯文地喝起了湯和粥,并且各自慨嘆著。“酒量是不行啦,這個年紀(jì)多喝點(diǎn)湯身體才能好。”“你看我這不,胖成豬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這頓,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間去睡了。

想起來,真好。

我到巴黎之后的第一個冬天,難免思鄉(xiāng)。說來也奇怪,那時想念故鄉(xiāng),竟有些模糊。不知道是該想念八歲之前那個家呢,十八歲之前那個家呢,還是上海那個自己筑的家。

想到家,想的也不是無錫的那些風(fēng)景名勝,或是上海的高樓大廈,而總是些最熟悉不過的:無錫兩個家附近的菜場與小吃攤,上海那個家周遭的便利店與野貓出沒的院落。

2014年,我在巴黎住著,一度季節(jié)性情緒失調(diào)。于是我每天看老照片,想以前的吃的,見到朋友就跟他們說我故鄉(xiāng)吃的是什么樣子。我跟我媽念叨吃的,我媽拍了照片給我看。我看了,心安了。果然,在故鄉(xiāng)和大家一起吃東西,是最安穩(wěn)平順的時候。

許多人似乎都如此:回故鄉(xiāng)時,覺得熟悉又陌生;初時快樂,待一段,便又想走了。大概許多人思念的所謂故鄉(xiāng),不是故鄉(xiāng)本身,而是自己小時候,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里的那個故鄉(xiāng),是還沒有老去的父母,是家鄉(xiāng)的哪棵樹,家鄉(xiāng)的哪個鄰居,家鄉(xiāng)的貓狗,在家鄉(xiāng)自己跑過的某條路、跌過跤的公園。

所謂我們想回去的故鄉(xiāng),更多的是“還保留著少年時光影蹤的故鄉(xiāng)”。回去了,多少悵然若失。只有吃到家鄉(xiāng)菜,才覺得,“對,是這個”。但人又沒辦法一直待在一處。在家待夠了,還是會想走。

比鄰聚族而居有其美好所在,但終究是過去的時代了。越是大城市,越適合獨(dú)居:因為大城市提供了足夠多的“不用跟人打交道也能好好活”的基礎(chǔ)設(shè)施。

許多獨(dú)居的人,往往并非性格多內(nèi)向,多怕和人打交道,只是很怕麻煩——怕給自己找麻煩,怕給朋友找麻煩。

世界的趨勢是彼此住得更獨(dú)立:更普及的公共設(shè)施、更多元的商業(yè)發(fā)展,都是為了讓人更自然而然地生活,不用比鄰而居。

不是大家多孤僻或內(nèi)向,只是單純地貪圖簡單清晰的關(guān)系,喜歡敞亮的關(guān)系,喜歡更簡單的生活。但人的精神,又總會留在家鄉(xiāng)那一桌飯菜旁,怎么排遣呢?就盡量,自己吃好喝好吧。

我一個朋友,住在巴黎圣丹尼;家里陽臺上,看得見塞納河與埃菲爾鐵塔,言談間卻會流露上海腔。他生在石庫門里,說到上海,便回憶起五加皮、德興館、大光明電影院和大白兔奶糖,以及姚慕雙、周柏春二位先生。還有20世紀(jì)80年代,外灘某商廈門口擺著真人大的米老鼠。

“很久沒回去了。”“上次回去是何時呢?”“世博會那幾年吧?”他也承認(rèn),“現(xiàn)在回去看,上海都不認(rèn)識了……也不一樣了。”

想上海時怎么辦呢?去巴黎十三區(qū),找一家上海館子,吃一點(diǎn)酒香草頭、腌篤鮮湯百葉結(jié)。好了,緩過來了。

巴黎十三區(qū)陳氏超市斜對面的燒臘店,剁鴨子的師傅說他出生在廣州,只會廣東話、法語,以及一口廣式普通話。他上次回廣州,是2004年了。家里還有親戚,拉他去看天河體育中心。“好大呀!”他繪聲繪色地擺手,眉飛色舞,然后搖搖頭,“但是其他地方,我就不認(rèn)識了!”回到巴黎,也還好,左鄰右舍是越南菜和潮汕茶館,對門的酒吧,一群老廣東在看賽馬下注,聽許冠杰和梅艷芳。他覺得自在。再吃碗艇仔粥,開心了。

2015年春天,我在巴黎一個法餐廳跟朋友試吃。吃了芝麻油腌生牛肉切丁配松子芥末果子凍堆盤、帝王蟹沙拉、松露橄欖油蘸汁澆烤龍蝦、牛肉卷配烤布雷斯雞,換了四種酒,外加瑪?shù)律彽案狻?/p>

量并不差,味道也好。但吃完了,回家之前,還是覺得不爽。就跑去我家斜對面,一家遼寧小伙子和北京姑娘開的館子,找補(bǔ)了一碗炸醬面。

黃瓜絲、肉末,蔥姜黃醬甜面醬肉末味兒,稀里嘩啦拌好了,吃下去,這才覺得踏實停當(dāng)。

那年秋天,我回國,有朋友非請我吃海鮮,我推辭不過,吃了,還好;到蘇州,一位老友拉我到一個店里,點(diǎn)了餛飩、湯包、糯米糖藕、干絲、肝肺湯,我笑逐顏開。

我思念的,我喜歡的,也許不是所謂故鄉(xiāng)的飲食,而是我小時候吃慣的飲食。我想要回去的故鄉(xiāng),是我小時候習(xí)慣的故鄉(xiāng)。

所以大概,說到故鄉(xiāng)時,我們需要的是時光機(jī),但時光機(jī)不可得,所以就好好地吃吧:吃,以及回憶吃,就是對時間最好的對抗。人總有那么一段時光,也許是和自己心愛的人吃的,也許當(dāng)時剛從貧寒里感到生活的一點(diǎn)幸福,也許當(dāng)時無憂無慮。之后的一切描述與回去重吃,都是對當(dāng)時幸福時刻的重溫。

所以在這個不斷離別的時代,一個人也要吃好喝好。能夠呼吸的,就不能帶在身旁。最后能帶來些慰藉的,也就是好好地吃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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