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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銀針的手指微微發顫，貴妃貼身宮女的尸首就躺在太醫院青石板上。四月荼蘼花順著窗欞爬進來，雪白花瓣落在死者烏紫的唇邊。

“陸醫女，可瞧出什么了？“張院判的嗓音像浸了冰水的綢緞，滑膩冷冽。

針尖在燭火上轉過三圈，我故意讓銀針在尸身膻中穴游移不定。其實當那縷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鉆入鼻腔時，我便知道這是牽機藥。但此刻說出來，明日漂在太液池的怕就是我的尸首。

“奴婢愚鈍，許是心悸之癥......“

“放肆！“描金護甲猛地扣住我腕骨，貴妃云鬢上的九鸞銜珠釵簌簌作響，“這小蹄子前日還服侍本宮用燕窩，哪來的心悸舊疾？“

殷紅血珠順著護甲邊緣沁出，滴在宮女月白色宮絳上。我垂首盯著那朵漸漸暈開的紅梅，忽然瞥見尸身指甲縫里閃著晶亮碎屑——是西域琉璃盞的殘片，整個后宮唯有長樂宮用這等器皿。

“娘娘恕罪。“我重重叩首，額頭抵住冷硬的青磚，“奴婢聽聞西域有種奇花，其汁液與枇杷露同食會令人心脈驟停。不知秋檀姐姐近日可曾碰過枇杷膏？“

殿內忽然靜得能聽見銅漏滴水聲。貴妃松開手的瞬間，我迅速將那片琉璃碎屑卷入袖中。窗外荼蘼花被夜風吹得紛亂如雪，有一瓣沾在貴妃蹙金裙裾上，轉眼被碾作塵泥。

三更梆子響時，我在廡房角落就著月光展開染血的碎琉璃。棱角分明的斷口處，隱約可見半枚雀鳥紋——正是三年前父親接到的最后一道密令上印著的朱砂徽記。

卯時的梆子剛敲過三聲，檐角銅鈴在料峭春風里叮咚作響。我蜷在廡房最里側的窄榻上，指尖摩挲著琉璃殘片凹凸的紋路。雀鳥的羽翼被藥汁染成琥珀色，與記憶中那卷浸透血漬的《藥經》扉頁印記漸漸重合——父親臨終前將書冊塞進我懷里的模樣，比西域商人販賣的走馬燈還要清晰。

“陸姑娘，該梳洗了。“

菱花紋銅鏡里映出陳尚宮刻板的面容，她身后兩個小宮女捧著鎏金托盤，云錦宮裝在晨光中泛著幽藍的光澤。我注意到左側宮女耳垂有顆朱砂痣，正是昨日在太醫院廊下灑掃的粗使婢子。

“奴婢惶恐。“我佯裝慌亂地打翻妝奩，琉璃碎片順勢滑進青磚縫隙。陳尚宮繡鞋上的珍珠流蘇晃了晃，終究沒有彎腰，“到底是市井出來的，連個首飾匣子都端不穩。“

銅尺挑起我鬢發時，窗欞外忽然掠過一抹玄色身影。那人腰間玉帶扣與青磚相擊，發出冷硬的脆響。我盯著地磚上逐漸放大的陰影，恍惚間又聞到三年前那場夜雨里的血腥氣——繡著獬豸紋的烏皮靴踏碎藥廬門板時，也是這樣不急不緩的足音。

“掌印大人安。“滿屋宮人齊刷刷跪倒。

錯金螭紋劍璏掃過我的后頸，寒芒刺得肌膚生疼。我伏地時瞥見他玄色袍角內襯的銀線海浪紋，那是內廷二十四衙門首座才配用的織錦。傳聞中執掌司禮監的裴徊，竟生著雙含情目，眼尾朱砂痣艷如鴿血。

“抬頭。“

他的嗓音像浸過雪水的琴弦，清泠泠挑破滿室凝滯的空氣。我仰首的瞬間，他指間白玉扳指正巧抵住我下顎，涼意順著喉管蔓向四肢百骸。

“倒是生了雙妙目。“他忽然輕笑，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我顫抖的眼睫，“可惜瞳孔渙散，肝氣郁結——陸醫女昨夜沒睡好？“

我后頸陡然沁出冷汗。昨夜為掩蓋琉璃殘片，我特意用決明子煮水熏眼，此刻瞳仁該是清亮才對。這位權傾朝野的掌印太監，分明在試探什么。

“奴婢...奴婢初入宮闈...“

“怕做噩夢？“他截斷我的話，廣袖翻飛間降真香混著川烏的苦味撲面而來，“寧壽宮東南角的柏子香最能安神，陸醫女不妨試試。“

陳尚宮的金尺突然“當啷“墜地。滿室死寂中，我聽見自己咽下驚呼的聲響——柏子香是太后齋戒時才用的秘制香料，上月因浣衣局宮女私藏香灰，整個西六宮被血洗了三遍。

“雪團兒近來挑嘴得緊。“裴徊轉身時，織金曳撒在青磚上拖出蜿蜒的痕，宛如一條蘇醒的巨蟒，“陸醫女既通藥理，今日便去調弄貂食罷。“

次日

寧壽宮的鎏金鈴鐺在暮色中啞了喉嚨，我跪在貂籠前研磨胡麻籽，藥杵與玉臼相擊的脆響震得太陽穴發脹。雪團兒突然用金爪拍翻食碗，琉璃碎片飛濺時，我瞥見籠底卡著半片暗紫的曼陀羅花瓣——那本該生長在苗疆的毒花，此刻葉脈間竟滲著人血般的朱砂色。

“這畜生越發刁鉆了。“

太后染著丹蔻的手指從蟠螭帳后伸出，鎏金香爐應聲騰起青煙。我捧起新調的貂食趨前跪奉，忽見爐身鏤空處閃過碧色幽光。兩條蠱蟲正銜尾游過螭紋，甲殼上的金環與父親《南疆毒經》手稿里的碧蠶蠱圖示分毫不差，而母蠱腹部的暗紋，竟與太后護甲上的螭龍眼珠一模一樣。

“奴婢愚鈍，這胡麻籽...“我話音戛然而止，裴徊的玉佩冷不防垂到眼前。羊脂玉上三趾螭龍正張口咬向自己的尾巴，赭石鑲嵌的龍睛在燭火中映出血色光斑——這分明是陸家祖傳《靈樞玉版圖》第九頁被撕去的“螭吻針法“插圖！

玉璧突然被翻轉，光斑在地磚上拼出半幅雀鳥密紋。我袖中的琉璃殘片隱隱發燙，三年前父親咽氣前塞進我手里的，正是這密紋的另一半。

“陸醫女的手抖得厲害。“裴徊的烏皮靴碾過那片曼陀羅，獬豸紋在血漬里活過來般猙獰，“可是想起令尊配藥時，總要用童女指骨磨粉做引？“

驚雷劈開窗欞，我這方才看清所謂“花瓣“邊緣的毛孔——這分明是張人皮密箋！雪團兒喉間發出愉悅的呼嚕聲，它嘴角粘著的哪是孔雀羽，分明是塊帶著朱砂痣的皮膚。

太后寢殿的燭火突然同時搖曳，碧蠶蠱群在香爐里發出蠶食桑葉般的沙沙聲。我盯著地磚上逐漸黯淡的血色雀鳥紋，耳畔傳來裴徊玉扳指叩擊金籠的輕響——三短一長，恰是陸家藥鋪夜間打烊的暗號。

“雪團兒該進補了。“太后染血的護甲劃過我手背，一道殷紅滲入貂食碗中。胡麻籽突然在血珠里翻騰起來，凝成《南疆毒經》里記載的“血蠱飼貂“之局。二十年前那些被剝皮的宮女，恐怕都是喂養蠱貂的活皿。

裴徊的玉佩突然貼上我后頸，寒意激得脊骨發顫。玉中螭紋在皮膚上烙出淡金印記，竟與父親藥廬暗格里那方歙硯的紋路嚴絲合縫。我猛然醒悟，三趾螭龍根本不是裝飾，而是陸家祖傳金針的收納圖譜！

“娘娘萬福。“我倏然起身打翻燭臺，火苗竄上織金帷幔。在眾人驚呼中撲向香爐，袖中金針精準刺入母蠱腹部的暗紋——那處正是螭龍逆鱗的位置。琉璃罩應聲炸裂，碧色蠱蟲如煙花四濺。

太后發出非人的尖嘯，十二龍九鳳冠崩落滿地珠玉。裴徊的烏皮靴碾碎一顆東珠，獬豸紋浸在珍珠粉里泛起青光：“陸醫女可知，這些蠱蟲最愛鉆入人耳產卵？“

我反手將沾血的玉佩按在香爐殘骸上，缺失的雀鳥紋終于完整顯現——那竟是太醫院地下密道的輿圖！雪團兒突然咬斷金鎖躍上房梁，叼著的半片人皮箋在火光中顯出血字：丙申年臘月十七，陸明淵奉詔入宮驗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