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此時就算是告不成,張沖也沒多著急,反而興致勃勃的看那群小廝們在那里哭訴。
“那一日小的陪我們家少爺一同上街,正好便撞到那人牙子賣個姑娘,我們家少爺動了心,縱是不過個娘們兒,那人牙子吹的天花亂墜,只說從小培養的,琴棋書畫,渾然個大家小姐也不如了!漫天的要價!”
“我家主人也是真動了心,不怕諸位笑話,實則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哎!其實是個好爺們兒的!這些年來只顧著和一桿子象姑同學們廝混,一直蹉跎光陰至今,竟急也急死了我家老爺夫人,我家少爺這才是悔悟了過來。”
“如今見了那丫頭,便是生出了這輩子也不改別人的心思了,只花了大價錢也非定下要她,只做此生也就伴著這一個過活了!倒是謝謝漫天諸佛佛祖菩薩保佑,竟是個浪子回頭!”
“誰料天有不測風云,我家主人正是眼瞅著要回到正道上了,卻未料到命運弄人,這人牙子竟是個拐子,這姑娘雖稱他為爹,卻是個被拐來的正經姑娘!如此也就罷了,那拐子原與我家主人說定了,三日之后是個好日子屆時便迎這姑娘進門,誰知他也收了銀子,竟轉頭又將這姑娘賣給了出價更高的本地薛家人手中了!”
“這薛家想必諸位老少爺們兒們應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這金陵城內誰人不知薛家的霸道蠻橫?”
張沖聞言眨巴了兩下眼睛,揉搓了頜下鋼針一樣的虬髯:“原來是薛家么……”
白玉堂見狀轉頭看向張沖:“兄長知道這薛家?”
張沖回過神來,看了白玉堂一眼笑著點點頭:“知道確實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薛家居然有這么大的膽子敢殺人。”
顯然張沖雖然看起來是對薛家有些諱莫如深但是實際上很明顯的并沒有多少尊重,想來也是,薛家現在的勢力自從薛家的家主也就是薛蟠他爹薛明死了以后,基本上就全都靠著四大家族的名頭拉虎皮了。
張沖正兒八經的金陵守備,手下也是幾千人的兵馬,跟薛家大概也就類似于忌憚,但是真要是碰一碰,薛家還真未必就是人家張沖的對手,因此張沖不怎么把薛家放在眼里也就正常了。
那邊那小廝接著大聲喊道:“他薛家雖然霸道,但是我們家少爺畢竟是先一頭出錢買下了,這自古以來豈有這樣做買賣的道理?我家少爺便覺得普天之下誰能高過王法?總歸是我家占理,故而帶著那拐子去找到薛家門上說理。”
“誰料那薛家的呆霸王薛蟠如此蠻橫不講道理,竟指使家奴將我家少爺一棍來打死!十多個人一起上整整打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啊!”
“諸位老少爺們兒們,你們評評理,就這樣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我家主人尸骨未寒,那兇身豪奴俱已逃竄,可憐我家少爺……”
說著便是一陣哭訴,這時候衙役們也是急匆匆的出來了,急忙的驅散了眾人,隨后對那小廝管家道:“誰人告狀?”
那管家急忙站出來:“回差爺的話,小人,是小人。”
衙役點點頭,一伸手:“狀紙帶了沒有?”
管家十分懂事的從懷中掏出了個狀紙,只是鼓鼓囊囊的,塞進了衙役的手中擠眉弄眼:“帶來了帶來了!”
衙役摸了一摸,態度好了不少:“在這兒等著吧,我這就進去回報老爺。”
管家連忙點頭哈腰:“謝過差爺了,最好今兒能最快的接我們這樁案子,人命關天啊。”
衙役點點頭:“行,我說說吧。”
“是是是!您費心,事兒辦結了,還有請您吃酒的份兒呢!”
張沖搓弄著鋼針一樣的虬髯:“今兒看來是不成了,這么個人命案子,估計得審個幾日。”
白玉堂聞言便是道:“兄長若是愿意,小弟可代為引進,或可先一步審理兄長的案子。”
張沖看白玉堂不像是胡吹大氣的樣子,心中便是微微有些訝異白玉堂竟還有這樣的手段,卻也只是笑著擺擺手:“不必不必,想來我那幾位鄰居此時也已經到我府上負荊請罪了,咱們事情不必做的這么絕,走吧。”
說著,卻是頓住腳步,又是看向白玉堂道:“說起來,不知道兄弟有沒有興趣看個熱鬧?”
白玉堂聞言一怔,隨后便是笑著搖搖頭:“這又有什么好看的,左右結果也不離了和解這一條路了去,兄長想要去看看嗎?”
張沖聞言便也是點頭,他大概的猜想也是差不多的,像是薛家這樣的人家,總不會真的讓薛蟠去賠命,據他的了解,薛家大房好像就剩下薛蟠這么一根獨苗苗了。
那這種情況來說,就算是出于官府的考慮都不可能讓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就這么斷了根兒,而這個馮家顯然也不是奔著讓薛蟠送命來的。
這個馮家到現在看起來也就不過是這么些個家人了,了不起也就是些離得比較遠的叔叔大伯,真要是有正經親戚在,哪兒會輪得到這幫子管家小廝們出頭?
別聽這幫小廝管家門說的好聽,什么為自家主人伸冤,一口一個王法一口一個冤枉,要是金陵知府真的判薛蟠給馮淵償命,他們反倒是最不愿意的那一個!
馮淵死都死了,誰在乎?他們真正追著這件事不放,不外乎馮家的家產被那幫子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給瓜分了,都吃飽了自然都散去了,誰管他們這些做下人的?
他們這些做奴仆的,連個遣散費安家費都沒有,這種情況讓他們就這么息事寧人?往后怎么過日子!
工作也沒了,錢也賺不到了,一家老少上街喝西北風么?
這才是這幫小廝和管家們寧可自己湊錢也要追著馮淵這個案子打官司的原因,不外乎就是要薛家多賠點兒錢,他們這幫子人各自散了,自然也就當沒了這檔子事兒了。
至于馮淵怎么死的,又死的甘心與否,從始至終,無人在意。
張沖心下嘆息,這年頭,若無個兄弟叔伯扶持,當真死無葬身之地!想起自己也是形單影只,他日未必不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只是轉頭看向白玉堂,卻又覺得這個兄弟當真是個人物!
白玉堂雖外表看起來傲然,實則對人性也拿捏的如此通透,張沖一時間更是生出了幸而結交此人的感覺。
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張沖父母兄弟全無,甚至連偏支兄弟,也早就因為窮困斷了來往,現如今雖發達了想要尋找,卻也根本找不到了。
故而正經兄弟靠不上,自然就要靠這些在外的朋友了,想到這兒,張沖便是又熱情的拉著白玉堂去酒樓吃酒,當真如親兄長一般!
“簡直是豈有此理!世上哪還有這樣的事!簡直是目無王法草菅人命!案犯薛蟠何在!”
賈雨村大怒的拿起驚堂木往桌上一拍,那管家急忙的對賈雨村道:“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說著便是對著賈雨村磕頭不止,賈雨村見狀,也是心中升起一股子正義之感,當下便是拔出令箭就要丟出去,命捕班即刻逮捕案犯薛蟠到案!
誰知兩邊站著個門子,眼見賈雨村要丟令箭,急忙的便是上前又是對著賈雨村耳語道:“老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賈雨村看向此人,正是上次給自己剖明其中關竅的那個,于是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暫且歇堂,原告先行回家,待到抓捕案犯到案,自然通知與你,屆時升堂對質便是。”
那管家小廝們聞聽了此言,皆是對賈雨村一陣感恩戴德的去了,而賈雨村則是早就引著那門子進了后面,落了座,便是打量此人:“你究竟是何人?又有何話說?”
那人聽賈雨村這樣問,便是也不再遮掩,對賈雨村笑著道:“老爺您這些年可是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賈雨村聞言心下一驚,便道是自己熟人,于是越發細細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腦海中依舊沒有印象,便是含糊的答道:“面善的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門子便是笑:“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了?”
賈雨村渾身如遭雷擊,自己未曾發跡之前的事情,實在是腌臜的緊,除卻少數幾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就算是這些少數幾人,那甄遠道甄老爺也已經不在了,所以知道這件事的,恐怕只有那少數幾個小沙彌……
賈雨村細細打量,再看去,此人可不正是那葫蘆寺內,曾經常給自己送飯的那個小沙彌么!
他還記得自己當初半夜起來離開葫蘆寺上京趕考,還是他送的自己,未料數年未見,今日重逢竟是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身份了!
于是賈雨村急忙的請那小沙彌入座:“既是故人,便速速請坐。”
小沙彌婉拒了兩下,賈雨村固請,小沙彌也就順坡下驢的坐下了,對賈雨村便笑著將那日賈雨村離開了葫蘆寺之后的事情說了一遍。
據賈雨村所知的是甄家的老爺甄遠道因為女兒丟了,故而不事生產,無心生意,這才漸漸的敗落了下來。
賈雨村也見了甄遠道的夫人,甚至于他現在的這個正室夫人嬌杏,便是甄遠道之妻封氏身邊的侍女。
只因當初花下一見,嬌杏對他回眸一笑驚逃走,賈雨村一時驚為天人,將嬌杏因著一面之緣引為知己,后當官之后尋訪到了封氏,這才花大價錢,從封氏的父親封肅手中迎了嬌杏回來做如夫人。
沒兩年賈雨村的正室夫人沒了,賈雨村也無意再娶,便扶正了嬌杏,嬌杏嬌杏,實乃偶因一著,便作人上人,真僥幸也!
當初娶嬌杏之時,賈雨村也對甄家的遭遇十分感慨,甚至還許諾甄夫人,一定想辦法尋訪到甄英蓮使她們母女團聚,只是這些年來宦海沉浮,賈雨村也早就將這件事給忘卻了。
現如今說起甄家敗落的原因,不免一時察覺出了似有隱情,便是急忙問了起來。
那小沙彌這才是道:“哪兒那么容易這般大家業,敗幾輩子尚且不完,還會因為幾日不事生產,就沒了不成?”
說著這才是對賈雨村解釋了起來,卻原來甄英蓮丟了不久,甄家上下都忙著找女兒,再沒心思禮佛了,因此他們葫蘆寺也為此吃了瓜落,少了供奉,點的油燈便也少了。
因為燈油少了,寺里的和尚們也就一時疏忽了管教,那年午夜,看管的和尚眼見這要凌晨了,實在是熬不住了,想著也沒多大事兒,本就是這一年以來因為油少了,大多數和尚都不看整夜,于是他也就睡去了。
誰知就是這一睡,半夜走了水,整個葫蘆寺都燒了起來,連帶著毗鄰的甄家也跟著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甄家因此家業方才去了大半,甄遠道心下慘然,整日恍恍惚惚,便也沒心思管理這些,竟是將家業盡數發賣,投了他老丈人封肅去了。
沒二年,叫他老丈人騙了個精光,落了個窮光蛋,整日里瘋瘋癲癲,身上也是破衣爛衫,那一日便隨一對瘋和尚瘋道士瘋瘋癲癲的去了。
這就是這小沙彌知道的一切了,緊接著這小沙彌便自述了自己如何流落至此。
卻原來葫蘆寺大火燒了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寺內的和尚們沒死的,基本上也都投了別的寺廟了。
甄遠道又怪罪不了這些和尚,畢竟是化外之人,又是佛祖清凈之地,連累了你只有自己受著,怎么告?
因此這些和尚這才跑了個一干二凈,這小沙彌本身也是跟著師兄們是要去投別的寺廟混口飯吃的。
只是出了廟宇,見了這花花世界,竟又動了凡心,細細思量,趁年輕,何必整日苦守著這青燈古佛清涼境況?反倒是不如早早投了這紅塵之中,還可謀個出路!
因此便蓄了發回了家,托了他衙門內的姐夫,尋了這么一個清凈職位。
“萬沒想到倒是天意,老爺也是官運亨通,再沒想到小的竟在此和老爺重逢了!”
賈雨村聞言,便是擺手:“既是貧賤之交,不必說什么老爺小的了,只平輩論交便是。”
那門子稱不敢,賈雨村又是說了兩句,這才稍微放松了些許,于是賈雨村這才是問道:“你方才為何攔我不令發簽?”
那門子聞言便是急忙道:“上次甄家那事時,我便想問老爺了,只是怕老爺不識得我了,反倒是冒犯了,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
其實就是那門子那個時候不敢確認賈雨村是否真的需要自己,現在確認了,自然就敢跳出來了。
賈雨村心下里也明白,此時卻并不發作,只是順著他的話皺起了眉頭:“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
那門子便是做驚訝狀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
賈雨村也算是做了幾年官了,倒是頭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未免驚詫,那門子便是接著道:“上次那個甄家,還有方才所說的這薛家,便是都在這護官符上!我見老爺您兩次都不知,這才琢磨著是如此,主動問了出來,老爺您又如何惹得他們這樣的人家!”
賈雨村聞言便是蹙眉,拈須沉吟許久,方才有些不快道:“明是他作奸犯科,我為一地父母官,抓他難道還不對么?”
門子便是笑:“老爺哎,您也不是頭一年做官了,怎么還信這些鬼話!小的說句不尊重的話,您這官兒,說來的重,說去的也輕!”
門子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賈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
只見頂格的寫著四行大字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那門子見賈雨村看了這才是從一旁輕聲道:“老爺您道您的前任怎么單單拖著這一樁案子不查?原是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罷了!”
賈雨村一時沉吟,那門子也是輕聲道:“老爺您能坐上這位置,全賴這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寧榮賈家處理,這么多年這四大家族同氣連枝,互相聯姻,說是四家子,其實一家子一般!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薛也,這案犯薛蟠,論起來本就是賈家的外甥,老爺您既吃了人家的,哪有還反咬人家外甥的道理!”
賈雨村心下惱火,說的自己如看家狗一般,然而卻也明白這門子說的句句在理!
若是果真有這么一層在里面,自己還真無論如何都得徇私枉法一回了!
只是真要賈雨村這般做,卻還是未免有些猶豫躊躇的。
那門子也看出來了,便是勸說:“便是說也不單靠這三家,薛蟠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真數起來,多少個壓老爺一頭的,老爺如今拿誰去?”
賈雨村正在猶豫間,便見外面傳來了通報聲:“王家老爺來拜!”
賈雨村聞言急忙起身,看向門子,門子點點頭:“想來便是這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了!”
賈雨村便是讓門子在這兒候著,自己急忙的便出去迎接,老遠的便見一青年坐在座椅上,大剌剌的,見賈雨村進來了,便是起身拱手,態度頗為輕慢囂張:“王家,王仁!見過府君大人了!”
賈雨村見他如此,也顧不上他一來倨傲二來一介白身不稱老爺了,急忙的上前和顏悅色的笑著點頭:“不敢不敢,怎么敢當得起一句老爺?快坐,坐!可上茶了沒有?沒有慢待王公子之處吧?”
王仁不屑瞥了一眼一旁桌子上的茶葉,只是一笑:“并無怠慢之處,只是在下本也不是為了喝茶來的,府君若是喜歡喝茶,等過后我命人給府君送來幾罐好茶葉便是了。”
賈雨村心下微微有些忿怒,卻是笑著點頭稱是,隨后便是試探性的問道:“不知……九省都點檢王子騰王大人是……”
王仁心下一哂,嘲笑賈雨村這幫當官的都一個德行,慣是看人下菜碟的主,便是似笑非笑的看著賈雨村道:“是我親大伯……”
“哦……”
賈雨村的腰肢稍微的挺起了幾分,王仁緊接著又是似笑非笑的道:“賈家榮國府的二奶奶,是我親姐姐!賈璉是我親姐夫,我是榮府大房的小舅子!怎么我姨父沒和你說嗎?”
賈雨村的腰又瞬間塌了下來,臉上笑容更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瞞王公子所言,呃不對不對!論起來應該稱呼一聲外兄!”
賈雨村居然站起來拱手:“我也是這幾日歸宗,原對榮府的人也認不全,若有冒犯之處,外兄見諒則個!見諒!”